一
有年春天花開鳥鳴, 單位搞了一次郊游活動,去百十公里遠的魏源故居。活動由我負責組織和對接, 因為這個地方去過多次, 便沒太仔細準備, 結果受到領導的批評。他說我手寫的活動方案字跡潦草,看不清楚。我想這是家鄉一處熟悉的人文景觀,多數人都去過, 草寫一個方案是報賬做憑證用的。很多年了,沒有人說我字跡潦草,現在的辦公程式很少用筆寫字, 偶爾寫幾個字卻讓領導批評一頓, 路上心里極不舒服:快五十歲的人了,好像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這種不快, 直到看見介紹魏源參加科舉考試的一塊圖板才淋漓地釋懷了——魏源也字跡潦草, 受到了紫禁城里考官的嚴厲批評,而且張榜全國通報。魏源是誰啊!南方才俊、思想先驅、文章高手、朝堂幕僚,沒想到竟也栽在了幾個臭字上!
我好像找到了知音, 可以共同承擔潦草之虞了。
魏源是我鄉邵陽的秀才, 年輕即品學兼優, 地方考試一帆風順, 早早贏得了聲名。但是三十歲開始的赴京會試卻很不順利,到五十一歲時已經連考了六次,還是沒被紫禁城錄取。這一年,他本取得了全國第十九名的好成績, 但是字跡潦草, 卷面模糊,讓閱卷老師看得眼花繚亂、心煩氣躁。哪有這樣的考生?太不尊重考官了!魏源的成績已經遠遠過線了, 但不能參加接下來由皇帝親自主考的殿試,給予了他“殿試罰停一年”的警告處罰,即一年后參加為因服孝、遲到、生病等原因未能參加當年殿試的考生專門安排的補考——正常殿試為三年一次。這算給了留校察看的后路,以觀補考之態度。
這也太耽誤時間了,明年五十二歲,老了一年,學力減退,還不一定能考過。魏源太不重視前程了,雖然文章寫得好,但寫的字實在讓人很不舒服,又猜又蒙的,誰會給他高分呢?
看魏源后來的造化和影響, 字寫得差也不算什么,瑕不掩瑜,金子總會發光。我的臉上頓時露出狡黠的笑容。開心之下,我想撩一下我們的領導,就把他拉過來,指給他看,說今天找到了一個高級同犯,嘿嘿。領導看了后轉過臉說:看你這一臉匪氣,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哦,匪氣! 這是多么高級的褒獎。這個時代的知識人太缺乏這種豪放的氣質了,過于精致,過于機巧,對什么都不肯潦草,不愿任性一回。
二
我當然清楚,挨批評也是有道理的。我的字是寫得不好,雜亂無章、柔軟無力,連自己都不想看。前些年,我在格子里書寫還過得去,寫作投稿經歷多年的稿紙書寫,有一定的基礎,尤其信封寫得漂亮,因為用心用情。在日記本上寫字,要是寫小一些,留白多,整個頁面還算是齊整的。后來使用電腦打字,寫得少了,偶爾書寫,下筆沒有規范,隨手記錄。寫在日記本格子里的字也不好看起來,潦草,凌亂,總想幾下寫完。不寫吧, 又老惦記。有時幾天十幾天沒有寫日記,就要查清拖欠的又是在哪一天,用一陣子補上去。做了什么事記不清楚, 時斷時記,筆跡粗細快慢不一,頁面跟用稀泥巴打仗一樣。四十歲后,我總沒耐心寫字,也沒見得有多忙,心不隨筆動,意在筆后。
我也想寫得好看一些, 畢竟偶爾要簽寫建議和意見,字是一個人的臉呢!但是我寫字慢不下來,強行慢下來,字就很呆板,筆畫生硬,像被人捉著手,反沒有了寫好一點的信心。
字寫得丑,也影響不了什么,除了今天領導看到被批評幾句。可能他也很久沒看到大家寫字了吧,大家都不怎么用筆了,他自己也寫得跟雞爪印地一樣。挨批是小概率事件。我用精神勝利法寬慰著自己。
可是魏源不一樣,他是文化名士、革新領袖啊。他不寫好可不行,再深刻再新穎的思想,再管用再科學的方法,總得讓人看清楚吧,否則無法有效施行。
接下來的參觀,讓我變得認真起來:魏源那么飽學的秀才,怎么就沒把字寫好呢?字,是他們那個時代讀書人的童子功啊!對待會試這么不嚴肅、不總結教訓,不怕連命運也變得潦草嗎? 魏源不怕。他家有錢,田畝連片,不愁稻粱。
在前面的參觀中,我對“停殿試一年”還不太理解。停了以后,之前的會試成績算不算,后面還考不考呢? 回來后,我找市里對魏源研究深有造詣的朋友老陳探討,不但弄清了停試的來龍去脈, 還知道了魏源六次會試不第的深層原因。
魏源年輕時, 隨在江蘇沿海一帶任職的父親生活,跟海外人士接觸較多,思想超前,文章犀利,與朝政不太合拍,守舊的考官不喜歡, 看得懂的又擔心讓他入朝會帶來麻煩。同時,魏源的字也確實寫得潦草隨便,不好看,也是不尊重考官。這就讓人家找到了直接否定的理由,要是錄進來,怎么寫給皇帝看呢?
這頂帽子又大又重, 魏源感到極其悲憤,揮筆寫下一首《都中吟》:“書小楷,詩八韻,將相文武此中進。”反諷只要寫得一手娟秀的小楷,拼湊幾句押韻的詩,就可以進入京官的圈子。發泄完,他一甩袖子,游歷河山去了。
字如其人。魏源是按自己的性格來作文寫字的,激進的思想、好辯的性格、恣肆的才華, 當然讓他的卷面變成一片汪洋大海。那是一幅千里江山圖,他的胸腔懷著家國河山。
思想性格這東西是藏不住的,一張口、一下筆,就一覽無余、淋漓盡致,何況是魏源這樣氣勢磅礴的人。他按捺不住洶涌的思想,屢敗屢考,一路潦草,狂野的卷面本身就是對腐朽機制的回擊。他不在乎自己會迎來什么樣的命運,他想開了,自愿放浪于形骸之外。
魏源心存高遠,不會糾結打疙瘩,于是第二年的殿試補考他還是來了。他懷有革舊制、新時局的熱切理想。他的名氣太大,終于壓制不住了,還是那手臭字,這回竟然考進三甲,賜同進士出身,被以知州分發江蘇敘用, 但也由此決定了他終身不能入仕六部尚書。從此,魏源的目光只能放在腳下的土地上,一部《海國圖志》在他五十九歲時橫空出世,照亮了晦暗的晚清大地。試想,那次如果不是因為書寫潦草停試一年,而是直接殿試通過安排入閣, 恐怕紫禁城中只是多了一個有志難伸的翎帶官僚, 而歷史的天空則缺少了一縷明亮的光線。
三
書寫,是一個人性情的外現,再如何用筆,都無法掩飾自己的內心,就如去醫院做心電圖,你怎么控制得了自己的心率呢!
后來我換了一個崗位,人閑下來了,工作上偶爾需要寫字,平常還是堅持寫日記,我的字完全是一種外語,只有我自己認識,別人看則是天書,也就不怕內容被泄露。但字跡還是泄露了我的靈魂———內心不定,軟弱無力。這是時代氣象與個人感知在字跡間的真實契合。我無法控制和把握。五十知天命,也不必去用力了,就潦草著來吧。
我仔細觀察過身邊一些人的書寫筆跡,也是很有意思的——
有的人不適應在格子上書寫, 比如說作家賈平凹。他一直在稿紙的背面寫字,紋路隱約不致寫歪, 但在正面明框寫字就文思不暢。我離開了格子就寫不成字,可能是被規范久了, 抑或是因為自由總要存在于一定范圍之內。李君寫字,習慣將記錄本拿在手上,下面懸空,有些微彈性,下筆無拘無束,自由揮灑……見到梅君的鋼筆字,終于明白什么是奔放,什么是激情,什么是浪漫的未來,心中的條條框框、塊壘蔭翳,一下都拋開了。他負責行政綜合,頗有文采,應急講稿、發言記錄等寫得又快又漂亮,常常是花團錦簇,倚馬千言。他的字脫胎于毛體,但經過了科學改良:字形飄逸揮灑,同時又規范好認,筆畫剛柔相濟充滿張力,結字簡潔書寫快捷……蕭郎的字寫得快,訣竅是用簡筆,字留架構,一些筆畫省略了,顯得空靈。他的字豪放,心性卻謹小慎微,不能在領導面前坦率說話,必須放低自己,常常委曲求全。他習慣了復雜,繁文縟節層出不窮,把人弄得疲憊不堪。好多次我想跟他說, 做事怎么就不能像寫字那樣簡單明快一些? 怕傷害他,終是沒有啟口,他受氣已經夠多的了。有次開小組生活會,四十好幾的人,講到生活艱澀處竟痛哭流涕,聲驚四座。哭完了,又揮筆記錄,一路瀟灑。不久,蕭郎被提為單位的領導,上臺講話總要龍飛鳳舞地列出提綱,但是聲小氣弱,磕磕巴巴,總讓人聽不清……
書寫里有性情,當然也包含了命運。有人說魏源是宰相才能幕僚命, 五十八歲才當上高郵知州。那么從他的書寫風格來看,是否可以說是潦草字跡潦草命?其實不然,他投愿廟堂,也寄身江湖,六十歲辭官后,住到了杭州的僧舍,六十三歲在此老去。后幾年里,他靜心輯錄《凈土四經》,故居展廳里影印了一些冊頁,筆畫開闔,猶見潦草之勢。
人生一經識字,誰能離開書寫?
我還是要寫下去。過去喜歡在格子上寫字, 現在發現在方格里寫不開, 筆畫笨重。辦公室打印使用過的A4紙,我沒有扔掉,有時隨手在背面記點什么,或是急就幾句話,慢慢也成了習慣,其他過于正式的紙張還不適應了。紙張二次用,也不用生惜,可以隨性地寫。我的字寫得較大,小了就覺不出力度,好像身體里的一種氣流出不來。我本性子急,筆頭帶風,字體上雖說潦草不堪,也未嘗不可視為一種放達。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