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混職場，有哪個年紀是安全的嗎？

出品過多款熱門手游、也運營職業電競戰隊的游戲公司趣加科技，今年1月發布了一則海外游戲視頻設計師招聘廣告，意外成為新聞熱點。

在招聘說明中，HR錯把公司內部會議紀要當作職位描述的一部分且展示在了公開平臺，其中提到“發行團隊目前人均年齡30.8歲，后續應緊跟年輕化管理，需要更加年輕”。在脈脈等職場社交平臺上，這則招聘啟事引發廣泛熱議，認為這是對30歲以上員工的歧視。事件發酵的最后，以趣加科技發布公告，以“未盡審查義務”為由開除該HR告終。

重大失誤讓HR丟了工作，但招聘方的真實內心OS也被無情展示。趣加對團隊年輕化要求的背后，一方面是游戲行業中年輕員工客觀上更能理解年輕玩家的需求和喜好，另一方面也對應了人才市場上那個始終存在的敏感問題：年齡。

2024年，小紅書上職場博主最熱門的賽道之一便是“離職賽道”。“35歲大廠離職”“40歲外企裸辭”“45歲躺平生活”等與年齡相關的職業話題關鍵詞成為流量密碼，打工人分享自己在職場遭遇的裁員、晉升受限、被邊緣化、求職難等困境，但看完一圈很容易發現，似乎每個階段都有各自的年齡危機：剛畢業求職難，職場新人覺得事多錢少上升還難，等到有了一定資歷變中層，又焦慮自己貴了會被裁……

最近數年，在職場話題中，35歲被描述為職場榮枯線，其中蘊含兩層解讀：35歲是許多招聘需求的年齡上限，也是許多裁員決策的年齡分界線。

各類職場歧視中，年齡相關占比最高

職場博主葉楠認為年齡不過是公眾找到的一個方便量化和傳播的關鍵詞，大環境其實正在無差別打擊各個年齡層的公司人，而且企業如今的裁員邏輯與過去相比已經出現了很大變化。“早年，外企裁員是從資歷最淺、能力最差的開始，但現在民企往往從最貴的裁起，員工是否有足夠的性價比，成為企業最看重的部分。”葉楠說。在這個邏輯下，35歲以上的員工自然很容易成為被裁的主體。葉楠認為，如今企業對35歲公司人的要求非常高，從早年一專多能的T型人才，已經上升到如今的兩專多能的π型人才，既要有一定管理能力、能帶團隊，又得是職場專家、能上手解決問題。

公司的人力資源策略轉變傳遞到職場，現象會被總結為經驗，而經驗的另一面，對應的正是人的焦慮。葉楠沒有提到的另一點是，如今信息傳播的數量級和路徑也與過去不同，而焦慮是最容易被傳染的情緒之一。當年齡作為一個職場流量密碼被反復使用，人們能從中找到各自的脆弱點，為自己量身定制。

有多年招聘實踐經驗的資深HR王洲相對樂觀，他告訴《第一財經》雜志，每個職位與年齡的關系是需要綜合考慮的，當一個職位的供應大于需求時，年齡和員工性價比才會成為主要因素，是一個周期問題。王洲目前在一家業務主要為出海方向的公司擔任招聘經理，他表示公司在招聘管理層時對年齡相對寬容，“在任何時期，專家型的人才都是稀缺的，與年齡無關”。

某種意義上，如今的許多職場年齡焦慮和其對應的現象并不是新問題，只是在過去十幾年的經濟高速增長期被暫時掩蓋，因為當時尚有能帶來希望的足夠增量。如今周期轉換，全球性的經濟放緩會將問題放大，對每一個親身經歷的職場人而言，則是“由奢入儉難”。

過去1至3年見過或遭遇過年齡歧視的比例

安全感是一種個人情感體驗，由年齡引發的職場安全感也一樣。焦慮情緒容易傳染和傳播，卻對身心健康和解決問題毫無助益。職場問題就是人生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也不可能有百憂解。《第一財經》雜志在2025年的職場特輯中不打算給出任何安全攻略，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幾個具體的人。雖然際遇各異，但人的感受相通。對照組的意義，就是讓我們從中看到自己。

40+

今年是韋瑋工作的第20年，他正在盡力克服職場生涯中最嚴重的一次焦慮。在25歲至35歲的第一個職場10年中，韋瑋一直晉升得很順利。

韋瑋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人力資源管理專業，這是當時該學科國內最好的大學，2003年研究生畢業時，韋瑋大多數同學都進入體制，如今基本都成了各公司人事業務線的一把手。“我們那個年代幾乎沒人對找工作這件事感到焦慮，有很多機會可以選擇。”韋瑋回憶。

韋瑋不喜歡坐辦公室的工作，在研究生期間跟隨導師接觸到了管理咨詢這個新行業，韋瑋就將其視為未來工作的目標。通過第一份體制內國企工作拿到北京戶口之后，韋瑋跳槽到了IBM。當時距離IBM完成對普華永道管理咨詢業務的收購不久，IBM成立了新的管理咨詢事業群。在IBM的7年中，韋瑋建立起一套管理咨詢工作的基礎方法論。

早年，外資企業在華有明確的晉升路徑，從入職到晉升至合伙人，需要跨越10個級別。“當時中國處于高速發展的階段，升職速度比歐美成熟市場迅速得多，30歲是我在IBM的最后一年，剛從7級升到8級成為中層管理，想要實現下一個階段的晉升起碼需要5年，跳槽是我快速晉升的最好機會。”韋瑋說。他很快跳槽至歐洲最大的管理咨詢公司凱捷。

2011年正值凱捷在中國籌備新辦公室，韋瑋看中了中國商用飛機起步的機會，游說當時凱捷中國區的負責人成立了航空航天事業部，伴隨中國商用飛機的迅速發展，該行業的客戶在之后的兩三年中成為凱捷中國最大的客戶群體，3年后，韋瑋再次跳槽到全球最大的人力資源管理咨詢公司美世，順利升職成為了大中華區合伙人。“我只用12年時間就完成了管理咨詢領域從初級顧問到合伙人的全部晉升。”韋瑋說。

互聯網頭部企業員工平均年齡不超過35歲

在管理咨詢這條職業路徑中達到了頂點的韋瑋卻進入了職業迷茫期。此后，他先后擔任了SAP大中華區副總裁兼云解決方案事業部總經理、麥肯錫商學院創始人兼院長，但這兩次工作經歷在事后看都算不上正確的選擇—前者要帶領一個非常內卷的團隊完成很難實現的銷售數據，后者他是以“打卡”思路進入了“世界上最難進的公司”，卻并沒有對自己的職業發展起到太多鍍金的幫助。

“進入SAP的時候，外企在華已經過了職場光環最頂峰的階段，進入麥肯錫時，國內的外資咨詢也增長放緩，就像溫水煮青蛙，我享受了溫水，也付出了很多時間成本，比如錯失了互聯網的機會。”韋瑋說。

“在35歲之前，機會遍地，我基本上每周能接到七八個獵頭的電話，職位是非常陡峭的上升曲線，但到了45歲，疊加現在經濟形勢的變化，我一年只能接到一兩個獵頭的電話了，”韋瑋說。

從麥肯錫辭職后，韋瑋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認真思考了后半生的職業生涯，希望能像前10年一樣做出詳細的規劃。韋瑋對宏觀環境走勢并不樂觀，但還是看到了“國產替代”和“數字化轉型”的機會，隨著2015年之后國內涉及民生的敏感行業開始逐漸放棄外資咨詢公司，成立一家咨詢公司成了韋瑋的創業選擇。

但創業的難度比他想象中還要高數倍。“大平臺給人的支持是全方面的，創業首先要面對的是前期投入的問題，摸索期不敢投太多，也很難得到很好的一個回報。”韋瑋說。另外，2024年之后，很多甲方公司出現了現金流問題，咨詢服務的價格如此內卷也是韋瑋沒有預料到的。“近兩年是我人生當中最焦慮的兩年，很多夜晚要吃安眠藥才能睡著，但我的理性又告訴我，人很難抵抗大環境。”韋瑋說。

在與同齡人討論年齡焦慮的話題時，韋瑋發現大部分都認為躺平是現在最明智、性價比最高的選擇，最重要的是保持平穩。韋瑋也收縮了創業團隊—與公司成立初期相比，正式員工減少了近一半—并采用靈活用工來降低人員成本。

如今，韋瑋轉移焦慮的方式是打一天游戲。另外，他會更用心建立人際網絡，提升自我品牌，找到自己在圈子里的獨特定位也是獲得安全感的方式。近兩年，韋瑋還在港大和復旦等高校教授高管班和EMBA，這也是和職場人保持聯結，降低焦慮感的一種方式。“接受不確定性，未來還有很多不可預期，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差。去關注可控的部分，比如能力的提升，保持心理韌性最重要。”韋瑋說。

30+

2017年，糊糊從清華大學高分子專業畢業，進入寶潔中國。寶潔給予管培生的晉升通道明確，培訓到位，從最早入職的商務部門，到之后轉到市場部做消費者研究，在寶潔工作期間，糊糊養成了很好的工作習慣。“我畢業時外企的光環已經開始減弱，能明顯感覺到早幾年進入公司的人上升節奏會比我快很多。”糊糊說。

在一次公司內部的培訓課中，講師的一個問題成為糊糊第一次跳槽的關鍵：“你想象中你的葬禮會出現哪些人？”這令她很傷感。在寶潔工作時期，糊糊的社交圈相對閉塞，與外界連接的交點少，再加上對廣州的天氣難以適應，她很想換一個離家鄉杭州更近的工作。

阿里巴巴一個與渠道相關的崗位成了糊糊第二份工作。“阿里巴巴的工作經驗并不愉快，同事魚龍混雜，我所處的業務部分是權力斗爭的中心，生存之道是要抱對大腿，我不想做這樣的事。”糊糊說。這份互聯網大廠的工作體驗僅僅維持了一年多，2022年7月在清華師兄的推薦下，糊糊入職麥肯錫，主要為消費品相關的渠道轉型提供咨詢服務。

隨著年齡增長，人類性格變化的大致趨勢

與韋瑋不同，糊糊沒能趕上咨詢行業的黃金年代。在糊糊的觀察中，隨著信息差的減少，市場上對戰略咨詢的需求減少，她所處的部門不僅要幫助客戶做出規劃，還要將規劃落實執行，工作強度極大，工作時間通常是早上8點至半夜兩三點，周末也幾乎沒有休息時間。另外，因為公司業績不好，在2023年年底升職時，糊糊只獲得了8%的“侮辱性漲薪”，年終獎也被砍半了。

工作壓力最終影響了身體健康。2024年3月，在30歲生日前夕，糊糊做了一個小手術，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月，決定辭職。“那段時間，我用很長時間思考我在麥肯錫最開心的時刻，我發現我最享受開會后給同事算塔羅的時間，開心來自于與人的鏈接和正面的影響力，這在職場里是比較難實現的。”糊糊說。

22歲時的寶潔、25歲時的阿里巴巴、27歲時的麥肯錫，這些都是各自領域中最頂尖的公司，但進入30歲階段的糊糊在選擇工作時已經不會再被大公司的光環吸引，轉變為從自己的內心需求出發。“我要確保工作之外能保留自己的時間，不影響我探索其他的事情，如今在一個啤酒品牌賣酒的這份工作，是我用玄學的方式選擇的。“糊糊說。

在麥肯錫工作時的一個工作空檔期中，糊糊在嗶哩嗶哩上關注了一位塔羅師，并報名參加了塔羅班，連續3周，每天晚上7點至12點學習4個小時，之后又看書自學了星盤。糊糊經常在開會結束后為同組的組員抽牌占星，這給了她很大的成就感，開始想發展副業。2023年年底，糊糊正式“拜師學藝”。

目前，糊糊與師門的師哥師姐一起運營著一檔播客，每周都能有穩定的業務單，客單價可以達到800元。在糊糊看來，這份副業像是東方的心理學，也是一種咨詢，客戶中有70%關注的問題都是職業和財富。“在面對職場焦慮時，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心理慰藉和自我探索工具，可以幫助對方排除自己不喜歡或者不擅長的選項。”糊糊說。

在互聯網企業工作的時候，受工作環境影響，糊糊曾短暫出現過一陣對年齡的焦慮，但現在，糊糊覺得自己已經建立起人生的安全感。“我有可以讓我辭職躺平3至5年的存款，收入穩定，哪怕被裁也能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家庭穩定，朋友能滿足我對親密關系的需求，規律運動睡覺吃飯給我身體的健康，定期的心理咨詢給我情緒的健康，可能只缺少一件有意義的事情，現在這份副業也補全了遺憾，這些都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支撐體系。”糊糊說。

20+

楠楠剛剛進入電商大廠工作不到一年，但她已經篤定，自己不會工作到法定退休年齡。

研究生畢業時，楠楠沒有選擇大部分同齡人更青睞的考公路徑，主要原因是受不了公職體系對個人自由的限制，選擇互聯網大廠則是出于對“996”工作強度的好奇。

加入某電商大廠新業務部門的采銷團隊后，楠楠主要負責選品、對接商家、與商家一起制定促銷方案，同時跟進后續物流、售后、處理糾紛，更像一個“小老板”的角色，要對銷售鏈條中的各個環節負責。因為是這家電商大廠新成立的項目，團隊對員工有多個維度的考核標準。

楠楠所處的部門，除了幾個高級別管理層的年齡在40歲以上，大部分成員都是校招生和實習生。對于升職，楠楠沒抱太大希望。想要爭取到僅提供給團隊考核前列的員工的升職機會并不容易，訂單量、利潤率、爆品等數據，對新人來說很難控制。此外，大廠職級倒掛問題嚴重，也打擊了楠楠的積極性，“在我工作不到半年的時候，團隊就啟動了下一屆校招生招聘，我發現畢業生剛進入公司，職級和工資就比我高，還有什么指望呢？”楠楠說。

對于漲薪，楠楠認為如果需要通過職級的競爭才能實現漲薪，性價比太低。每天早上7點起床坐大巴上班，平均每天晚上10點下班，以這樣的工作強度換取每月1萬元出頭的薪水，她覺得并不值。

提前退休的想法源自畢業論文的選題。當時楠楠觀察了一個線上的興趣小組，發現一個存款只有二三十萬元就不再全職工作的人群，他們的理念是不需要花很多錢就可以活著。工作之后，楠楠的職場體會是，大多數企業并不關心員工的個人職業發展，幫助員工獲取更好的生活的企業文化只是洗腦，資本家通過控制員工的勞動時間榨取剩余價值，實現公司的利益最大化才是常態。她因此認為提前退休或許是更好的選擇。

現階段，楠楠的焦慮也不是年齡，更多是因為自己還沒有確定30歲提前退休之后感興趣的兼職方向。“我沒有太多物欲，一份3000元的工作也可以接受。我的很多朋友已經開始自由職業了，比如寫腳本、做設計、當文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