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專欄元月落地,于我是記憶重游,讀者、友人諸多鼓勵。因為啟程前的“壞兆頭”、狀況頻出,易造成驚險章回小說印象,怕開了個壞頭,續篇令讀者失望。拜全球化之賜,其實太陽之下早已沒太多新鮮事,不外乎日常民生、風土親情,只是穿著各自的衣裳,人種、膚色、語言、制度和文化。初抵一國一港一城,我習慣在黃昏街頭找幾扇頭頂上敞開的窗戶,聽窗內人聲,看晾出的花衫被褥。我會問自己,我能在此生活嗎?世界畢竟是異鄉。做世界公民,說說容易。我是個旅行者(Traveller),而非旅游者(Tourist),兩者的差別是:身在異土,你是否珍惜空落落的魂不守舍,珍惜水土不服、胃里返酸。旅行是花錢過幾天人家日子,刮一刮文化的表皮,再找回自己及回家的路。啟程前骨折,看只是傷皮肉,或也讓我以弱者之身,疼痛中上路,打掉點莫名自信,敬畏異土。
海上航行日(Sea Day),加勒比海域
3/274,第三天。早晨5點,11層甲板,疾走6圈。本船“海洋旋律號”,德國造,掛巴哈馬國旗,注冊港在拿騷,國際航運界船東的標準操作。2003年下水,船總長293米,高63米共13層,最高船速25節(knots),即每小時29英里。本次環球航程,追夏季而行。我行李箱里,除了地理大發現老地圖冊、郵輪手冊,《經濟學人》口袋書統計年鑒,政治學學者施展還推薦了多冊海權與海洋法的書,如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的劃時代經典《海權論》。臨行前網購了幾只塑料地球儀,可吹氣那種,現在就掛在陽臺窗邊,隨風而動。
每天黃昏,房間會收到明天的日程與“節目單”,包括日出日落時間、位置的經緯度、氣象預報、港口信息(若抵港)以及娛興演出和講座。船上很多臨時起興的群眾組織,如美國老兵協會、編織愛好者協會、合唱團、讀書會、單身同樂會、同性戀聊天會。12層圖書館的外墻上有個告示板,想干點啥的可留言,想學意大利語、打德撲、練瑜伽,有人愿意就行。有人留言想找船上的寫作者抱團取暖,我按時赴約,對上暗號,也就我倆。他是美國教授、網絡安全專家,正寫驚悚間諜小說。這幾年中美關系交惡,民間也多了不少猜忌。一張中國人臉請教他一些專業“網絡安全”“網絡戰”問題,聽上去總有點收集情報的嫌疑。
我坐過五六次郵輪,去歐洲、阿拉斯加、亞洲。對海,我是喜歡的。我承認自己有點多感,但海不怕多感,再多它也收下。在海上漂,除了海還是海,除了水還是水,地球即海。今晨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像腌熟的咸鴨蛋黃,桔紅色、邊緣毛拉拉的、透亮,動畫片似的一格一格住上挪,萬千金針對著海平面掃射,刺亮著濺開。海風擊臉,猛地熱起來。太陽掙脫大海的一剎那,牛皮糖似地粘在海平線上,依戀間,慢慢才跳出。甲板上站滿了人,面向朝陽,一陣密集的快門后,眾人突然停了,靜了。

早餐后,途經四層的酒吧兼舞廳區,見到一群中國同胞正圍坐著開會,足有二三十人,C位訓話的是導游。我站在一旁蹭聽。事后知道,只要是海上航行日,他必在10:30召集他的勢力范圍,時長10分鐘。今天主題是“不可抗力”,中心思想是:“郵輪海上航行,隨時受風力氣候影響。為安全起見,船長改變行程或跳港是常有的事。極端地說,若惡運當頭,海上接連雷擊風暴,即便上岸全部取消,只能在海上漂,你也得認賬,別夢想什么索賠的事。這就叫不可抗力。”聽說現在不少國人對旅游合同過于“原教旨主義”,“神圣不可侵犯”,連“不可抗力”都不認,導游只能丑話在先了。記得前些年帶父親由上海去日本,因風暴船長決定跳港,一些中國客人不滿,聚集抗議。我路過,勸他們別鬧,在海上得聽船長的。
上船前,我關了微信朋友圈,留言閉關,決定九個月旅行期間不寫一字微信,徹底逃遁。2013年我曾參與南極科考行,船上網絡只能接海事衛星,貴得離譜,于是斷網。若真是天大消息,它總會把你一網打盡。到烏斯懷亞下船,我發現斷網十多天,世界非但健在,且還過得不錯。此行環球,船上全部使用馬斯克的星鏈“Starlink”,對全程票旅者免費,可24小時掛在線上發朋友圈,但我抗拒誘惑。
晚18:00,訂了Chef’s Table(主廚餐桌),食客9人,多是美國人,皆正裝出席。六道菜,每道配不同酒(pairing)。主廚牙買加人,身胚巨大,腿稍瘸。男侍應生像是東歐的,一問來自戰火中的烏克蘭,家就住敖德薩附近。沖突爆發前一個月,父母覺得不對勁,讓他快走。他先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暫住。因為會說英語,很快在郵輪上找到這份活。烏克蘭正加緊征兵,他說他不愿上戰場,不知何時再回家。他告訴我,妻子也在船上,俄羅斯人。
坐我對面的是一對美國老夫妻,先生是猶太人信猶太教,太太信羅馬天主教,兩人和平共處已過了一輩子。太太說,猶太人過逾越節(Passover),他們就帶孩子去祖父祖母家。為照顧丈夫的宗教情感,她平日不去教堂禮拜。餐桌太長,言談不方便,很快分裂成小圈子。鄰座也是美國人。她告訴我,現在美國人去古巴旅行,手續又吃緊了,不可單獨自由前往,必須通過聯邦政府準許的若干專門機構,以“教育”“考察”的團體名份—難道美國還怕卡斯特羅洗腦?
聽說昨天一老人因身體突發狀況緊急下船,碼頭上來了救護車。我手頭有個統計數據,由“國際旅行醫藥和全球健康學刊”發布,2000年至2019年期間,全球郵輪上共發生623起死亡事件。很多老邁者常年有一半時間住在船上,船是最后一個家,吃、住、洗衣、打掃都有著落,有社交圈,有樂,也不用開車了。一位佛羅里達旅客告訴我,住郵輪比在邁阿密租高檔老年公寓便宜許多。新冠后,有的索性賣了房子上船,每年上岸一個月,體檢、看病、洗牙,會會老友。岸上客棧,海上為家。
格林納達(Grenada)首都圣喬治
凌晨,緩緩入港圣喬治,矮山環繞,至多百米高,數百棟色彩斑斕的民居落在山坡,像是擠在調色板上,藍、黃加粉紅。有些國家太小,地圖上難找,格林納達算一個。它位于東加勒比海向風群島最南端,南距委內瑞拉海岸約160公里,國土總面積344平方公里,人口僅12萬,跟馬爾代夫相仿。它是大英帝國前殖民地,1974年正式獨立,建國快50周年。
我第一次聽說格林納達是讀大學時。1983年,里根總統認定該國已成為蘇聯和古巴的基地、勢力范圍,輸出恐怖行動、顛覆民主,10月下旬決定出兵,八天后推翻其親蘇政權,令格林納達一夜成名。半年多后,里根歷史性訪華,在復旦相輝堂演講。當時我在臺下聽,雖沒聽懂幾句,但想到過格林納達。
都城建在山坡上,馬路三四米寬。街上最多的是服裝鋪,每家門口都站著一排模特架子,全身或半身,或男或女,多雙目圓睜,估計是模具的問題,身上多是色彩艷麗休閑服。店主躲店里,并不吆喝攬客,只讓模特架子自己發力。有的男模特架子額頭貼張白條,像是感冒退燒貼,是貨品信息和價格。也有些女裸體,穿得像魚網的被請到里間陰涼處,有的一絲不掛立在街頭。模特一律赤腳,搭配的鞋子擱在腳邊。街的背陰處,多是倚墻歇腳的。臨街有許多流動的水果攤,有些直接占上了街,香蕉、青檸、桔子,也不見有秤,五只桔子疊羅漢,即是一筆交易。這是“香料島”,攤位上一小袋一小袋標著香料名,最出名的當數肉豆蔻了。
沿著主街走,墻上很多壁畫。一間“警察餐廳酒吧”門側畫了一個上了手銬的黑人男子,背對馬路。不遠處,一挎著紅雙肩包的男子正緊貼路邊,對著一裝修的白板小便呢。女人們多豐腴,屁股大且翹得高,喜著紅色,頭上是好看的發繩或糊蝶結,渾身都是野性的節奏。陽光毒辣,女多撐花傘,且喜歡鮮艷的,在路上流動著。街頭很忙碌,只是很少出聲,無所謂的樣子,像是露天看一部無聲默片。

路過一個小門洞,是個婦產科診所,醫生叫湯姆森,牌照上印有好多榮譽與證書,第一條是CBE,英國皇室冊封的榮譽。既然女王授勛,那就意味盡職調查合格,病人大可放心。我照著地圖往山坡上走,那里有圣喬治最大的天主教堂。教堂多建在高處,面朝大海。上帝也需要風水與幸運保佑。路邊叢中有個雞窩,雞們都跑在街邊,公的母的,幾只公雞顏值極好,眼里有光,情緒來了就叫幾聲,像極了小時候寧波鄉下那幾只,記憶一下子縫合了。地平線,足足歪了20度,一個駝背老人在向上爬行,高高隆起的背已和街面平行,脖子努力地往前伸,像只老鳥。一家理發店里邊傳出男女的打斗謾罵,只見一年輕女子被一中年男子狠狠推出門外,踉蹌后差點摔到,不知他們是嘻鬧還是動真格的。一條老狗,顯然有疾,已褪毛,只露出粉紅色的狗腿。
路邊多破敗的房屋,很多被削了頂,有些僅外墻孤勇地立著,為背后的廢墟護個門面。2004年加勒比海域遭遇過一次強颶風,格林納達在正中,被掀掉了半座島。我不敢相信,颶風后20年,廢墟還是廢墟。應該是近年的又一次不幸吧。
大教堂里,除了看門的,無人影。1498年哥倫布發現格林納達。1650年先落到法國人手里,1690年建了教堂,法語誦經。1762年英國占領,1825年就在法國教堂原址建了自家教堂,當地人開始學英語,教堂鐘聲照搬了倫敦的大本鐘,以表示對帝國的效忠。1974年2月7日宣布獨立,同年加入聯合國。教堂進門處貼了一張禱告詞:歡迎來到上帝居所,無論貧富,無論喜哀,無論成敗,無論懷抱希望還是淪落失望,上帝都歡迎你來臨。上帝的留言很像,對仍在受苦受難的子民,上帝除了寬慰,也無奈,也需要心理醫師。

再往前走,一座只留下危墻的西式建筑,頂完全沒了,只留了個空殼,四圍是薄薄的外墻。路人說這是國家最高法院舊址,颶風時徹底毀了。舊址邊上,有一棟灰色小樓,2層,拉鏈彈簧門鎖著。看標牌是最高法院辦公室,加上國家土地登記處。一旁還有幾個停車間,有頂,門楣上分別寫著“總統、總理、國會議長”字樣,漆有點剝落,應該是他們出席最高法院儀式時的專用車位。
我生于大國,常難體會小國國民的心思。中國與格林納達1985年10月1日建交。1989年7月,格林納達政府宣布與中國臺灣當局“建交”,中國即中止與其外交關系。2005年1月20日,中格簽署恢復外交關系聯合公報,又成友邦。
回船午餐。見到也在就餐的圣喬治碼頭兩位海關警察,一男一女。他們應該是作為“關系戶”登船享受免費午餐。數十種菜品選擇,他們餐盤裝得很滿。太陽照拂的地方,就有人情關系。世上人情,大同小異。
半夜醒,去陽臺小坐。海上寧靜,偶有橘黃色閃電,從地平線上穿出,像一條條細長的蛇,間或青紫、乳白、淡玫瑰紅,行蹤無定。奇怪的是,海水急流,閃電靜默無聲。
海上航行日,前往巴西里約熱內盧
接船方正式通知,因中東局勢動蕩,包括耶路撒冷在內的以色列行程不得不取消。我在墻上世界地圖上圈出耶路撒冷、西岸、加沙地帶,細長的一條。午餐與一位美國太太同桌,說及以色列跳港的事。她輕嘆了口氣,搖頭說:“即便到以色列,我也不會下船的。船上這么多美國人,美國人總是目標,目標太大。”
夜深,又在陽臺上聽海。潛意識里我一直想避開今天,但日歷無情,還是來了。今天是父親去世一周年祭日。一年前這個時辰,他因新冠去了,在上海和睦家國際醫院加護病房。那天下午他開始神智恍惚,說胡話,幾次把護士認作保姆,未料短短半天就走。最后急救時,一房間的醫生護士與儀器。妹妹還在路上,我請醫生繼續胸部按壓,心電儀曲線跳起過幾次,只是因為胸壓。跳了九十年的心臟,現已停機,好在他沒受太多罪。等醫生護士撤了,我和妹妹靜坐他身邊,最后陪陪他。我自覺清醒,又有點麻木。我說先開車回家幫老爸拿衣服吧。拿回衣服,幫他穿戴齊整,電梯下樓送他去太平間,正是嚴冬半夜。一時幻覺,我怎么覺著靈魂附體,那里躺著的是我。太平間的門在樓外,靈車的金屬輪子發出咣咣惱人的聲響。再回病房時護士已在消毒,他在人世間的最后痕跡在快速消失。我坐在門外,消毒儀的紫外線從門縫、窗戶泄出,藍瑩瑩像一片霧罩在病房走廊上,像是藍色的草坪。


我預訂環球船票后,心里糾結,沒敢馬上告訴老爸,畢竟要走九個月。2021年年末晚餐,我隨意說,疫情結束想散散心,2023年年底要出遠門,九個月,想寫本書。我要他放心。若有事,我會馬上從世界任何角落趕回。心想這些年已陪他走過近三十個國家,他應該不會責備我。他走后,我曾不斷問自己:若不是我這次環球游,他可能不會這么決絕地走?他想讓我走得爽氣,沒后顧之憂,成全我此行?我覺得不是,他求生欲強,若不是死神催得緊,他不會放棄的。
大海有眼。此刻他或許正探著頭,透過黑漆漆的大理石墓碑向這邊張望。這一年里,我好像夢見他兩次,沒有說話,都匆匆而過。醒后完全記不得細節。幸好我和他同游世界的國家、城市、城堡、教堂、餐廳都在。我拉回一整箱他的旅行相冊、旅行日記。這些給了我些許安慰,肉體滅,記憶存。過去一年,手機相冊里我總是慌張地劃過老爸過世那幾天,不敢看,只想抹去。今晚有急浪,月光下泛銀白的光,船的一側拉出長長一條銀線,像是大海的睫毛。與很多同輩朋友相比,我屬幸運。父親走時,我已六旬。現在父母皆亡,前路不再漫漫。記憶面前,我是弱者。父親最后幾年,他已走不動,我仍用陪他出國旅行相誘,以刺激他的免疫系統、求生欲與虛榮心,但他已不肯上當。他知道時間不多了。這次環球,也算我替父而行吧。
智利阿里卡(Arica)
未出港口,已聽得震天鼓聲。走近才知是阿里卡一年一度的國際狂歡節。海濱大道兩側已擠滿看客。司儀正扭著屁股主持,介紹各個方隊。一側臨時搭建的看臺上,是花傘的海,隨著鼓點的強節奏顫動著。方隊里的女人,很多是印第安人后裔,頭上紅翎像盛開的雞冠花,有的閃著藍紫色,恰如好心情的大海。方隊一個接一個,當地的、國內的,有些來自鄰國,像哥倫比亞、委內瑞拉,樂器上印著國名。對拉美人而言,除了為足球撕殺,葡萄語之下皆為兄弟。鼓聲似乎是他們的圖騰,恨不得把地球的心臟震得掏出來。方隊姑娘多壯碩,腿有點短,身材不算勻稱,但渾身上下都是音樂及律動的節奏,一扭一跳中,既是肉欲釋放,又有神性。在拉美,一切都是放大和極致的。他們的快樂不需過濾或雕琢。他們比我們拘謹的東方人快樂許多。他們尋歡為樂,也以上帝名義。


下午,行走南美街頭。無論秘魯智利阿根廷,中餐館外賣鋪統稱“Chifa”,音同粵語“吃飯”,毫不扭捏,直奔主題。19世紀中葉,大批廣東人遠渡重洋到南美,首站是秘魯,中餐與秘魯菜開始發生微妙關系,百多年混搭出色香獨特的“中秘菜”,也就是“Chifa”菜品,風行南美舌尖,更是入了西班牙語字典。逛市中心時,一條冷清的側街,有個上海餐館的店招,窗封得暗,門似乎關著。我推開門,發現還在做生意。長長的店堂,昏暗,并不見食客。盡頭一中年男子慢慢站起,走近我們。他滿頭黑發,服貼地包在頭上。他是南美人,高大,是這里老板。我說了幾句英語,他示意不會。我又用中文,他又擺擺手。走到靠墻的一排照片前,他指指一張夫妻照,用簡單的英語單詞說,男的,華人,是父親。女的,當地智利人,是母親。他又指指墻上另一張全家福,指指上面的他,一張混血的臉。我們都笑了,至少戶口調查落實了。
墻上的家庭照有十多張,老的黑白照,新的彩色。最老的一幅,像是民國時期拍的,照片上四人,C位的是奶奶,手里捧著一娃,性別不詳,兩側各有一兒子,頭靠向母親。“No Fumer”(請勿抽煙)告示旁掛著一幅合影,照片上有“熱烈歡迎溫家寶總理訪問智利”字眼,里面就有他,想必他是當地僑領。
通往廚房,有個紅木框小窗,送餐用的。點餐前,我去小窗張望廚房,里邊4人,都是拉美廚子,其中一個朝著我笑,原來是洋人做中餐。我們不餓,只是想知道些故事,就點了兩份炒面、湯、可口可樂。一會兒,智利太太跑出來,再領我們去照片墻。她的中國先生是廣東人,1960年代從香港到智利,投奔移民此地的哥哥,再沒離開過阿里卡,娶當地老婆,生了一兒一女。為了賺錢、照顧生意,他自己再沒回過中國。他名下一家餐館、一家外賣店,餐廳給了兒子,外賣店給女兒,并幫女兒下廚。我問兒子,你們外賣和餐廳,哪個好吃?兒子有點尷尬,說老爸的外賣店好吃。前幾年,老先生鼓勵智利老婆、女兒去了趟上海,讓她們開開眼界、知道現在中國人多厲害,也光宗耀祖。老太太一臉皺紋,很興奮,說上海太漂亮了,我也一下子覺得臉上有光,老先生目的實現了。
炒面上桌,份量很大,小山似的,但不像中餐,也不像智利的,難以下咽。怕他們失望,勉強吃幾口,就停了。畢竟語言不太通,聊天也難,我只想快快等到老華僑放工回來。幾次問兒子他爸何時回來。他打了電話,說已在路上。
老先生一進門,外邊烈日之光就射了進來。他仍說一口廣東腔國語。他對著照片,說舊日往事。我們桌邊的墻上,描著一幅對聯,幾乎頂天立地。左邊:全智利數中國餐館為眾;右邊:阿里卡推上海酒家第。我念了兩遍,不明白,或許漏了‘一’字。老先生說,這是大陸來的一位訪問學者寫的。我點點頭,沒響。墻上又有幅大合影,仔細一瞧,是另一位中國總理李克強訪問智利接見當地僑領。另一側墻上,一幅“萬世師表孔圣人”繡像,加上葡萄牙文的金木水火土五行表,這應該是他全部的中國了。
他說,七八十年代阿里卡有不少中國人。近些年,中國進步得快,來智利的中國移民少了很多,年輕人幾乎是零。他問了我環球旅行計劃,沒說什么。他來智利時才十幾歲,一眨眼已老。我說,趁現在身體沒問題,他應盡早回國內看看。他告訴我,他常去首都圣地亞哥,出席中國大使館活動。在他眼里,那是最近的中國。臨別,店員問是否把沒怎么動筷的炒面、剩菜打包回船上。我說不用了,船上明令禁止岸上食物的,與他們道別。
人生在世,邂逅的人,絕大多數此生只見這一次,再無可能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