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總要去趟夫子廟吧！

如果記憶有顏色的話，童年的春節便是粲然的霓虹色，在幽深的記憶里喧囂著，無邊無際。

小時候，老南京人過春節，總是要去一趟夫子廟的，去吃小吃，去看花燈，去感受人擠人的年味。可越長大，我越喜歡冷清，不過，在春節，心里還是會有一點執念：要去夫子廟，要去看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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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開人群，我一直拖到正月二十，才在一個飄著蒙蒙細雨的夜晚來到夫子廟。元宵節的熱度漸散，貢院西街上，行人三三兩兩。道路兩側亮起的橘紅色彩燈，在雨霧里有些迷離，風聲如簫如笛，吹得天地寧靜。看花燈之前，我一如兒時，先去了蓮湖糕團店，為一碗熱騰騰的赤豆元宵。

我總覺得，吃元宵和看花燈是不可分割的兩件事，得先吃了元宵，這花燈才能看得熱鬧，看得盡興。蓮湖的赤豆元宵已經賣了六七十年，成了幾代南京人的共同記憶。即便夫子廟的高墻樓宇變了又變，長街小巷改了又改，可這一碗赤豆元宵卻依舊等在原地，守護著過往的歲月。陰雨夜吃上一碗，濃稠甜蜜又溫暖身心，美好得像是那一個個新年的愿望。

出了蓮湖，一轉彎，就到了“天下文樞”牌坊下的大廣場。雖說過了元宵節，又是個陰雨天，但游客還是不少，可見秦淮燈會足以讓人風雨無阻。不是沒有見過別的城市的燈會，那些花鳥珍禽的繁復造型、聲光電的渲染效果，其實大同小異，但秦淮燈會的勝景又豈止是花燈，更是腳下的這片熱土，是六朝的余韻，是文化的延續，是泛黃畫卷的生動再現。

南京的燈會早在六朝時就已經天下聞名。那時南京為帝王之都，元宵節時，燈火滿城，照得夜如白晝，游人不息。到朱元璋在南京登基，將元宵節原本三天的放燈時間延長到十天，元宵節成了滿城的狂歡節，“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更有鰲山燈，以數千百種燈彩堆疊成山，巧奪天工，燦若繁星。直到現在，夫子廟的主要路口都會有規模宏大的彩燈，這其實都是明代鰲山燈的子子孫孫。幾百年來，燈的材質變了，樣式變了，但那鋪天蓋地的新春喜氣卻依舊流淌著。

每次看《南都繁會圖》時，心都會一點一點地開始雀躍，畫里好像就是我兒時去夫子廟看燈的場景，叫賣聲喧囂而上，一個個攤點熱氣騰騰，雜耍的藝人鮮活生動，人們熙熙攘攘，樸拙的臉上，神情如爐火一般熾熱。市井氣息在那些古典的屋檐下穿梭交織，畫面里碩大的鰲山燈，亮閃閃的，如詩如夢。這明代的畫卷，勾勒的是南京過去的模樣，也是我記憶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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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廟的賞燈路線，其實也就是孔廟一層層的建制，照壁、泮池、天下文樞牌坊，欞星門，大成門，大成殿，學院宮門、明德堂、尊經閣。這一個個名字，是圣賢書里的陽春白雪，也是我們一代代南京人走過的路，看過的繁華。

夫子廟的照壁是明代正德年間遺物，有110米長，是全國之最。不過，朱紅色的照壁上，兩條金龍蜿蜒著，正戲珠，有點不倫不類，許多學者呼吁應該拆除，還孔廟以威嚴感。但我好像是兒不嫌母丑一般，這兩條金龍從20世紀90年代初就在這招搖著了，已然構成我記憶里夫子廟的模樣。即便明白，孔廟的照壁，應當是“萬仞宮墻”般的莊重，但要真拆除了，估計我還會不習慣呢。

照壁下，碧幽幽的秦淮河水倒映著花燈的霓虹，像夢的眼睛忽閃忽閃地在夜空中流盼。按照建制，照壁之后應當是泮池。帝王的學宮泮池為圓形，象征學海；地方官學的泮池則是半圓，不可僭越。別處泮池幾乎都是人工開鑿的，唯有夫子廟的泮池在全世界孔廟中獨一無二，因為千百年來流淌不息的秦淮河，日日在照壁下唱和著那些關于黃金屋、顏如玉的美夢，所以泮池的水為活水。難怪這里是天下文樞，文脈昌盛，估計是“為有源頭活水來”吧。

文德橋跨越秦淮河也就是泮池兩岸，橋面上，早已搭好重重拱門的彩燈，門下還吊著一個個荷花燈。這是秦淮花燈最經典的樣式。文人愛荷花的夏季熱烈，秋季寥落，更愛它不染纖塵的高潔；老百姓愛它的燦爛繁盛，千嬌百媚，愛它的寓意，生活和美，百年好合。荷花是秦淮燈會永遠不會缺席的角兒。此刻，文德橋上，荷花正盛。

南京有句俗語“文德橋的欄桿靠不住”，說的是在清代，因為看燈的人太多，推搡之間多次撞斷了文德橋的欄桿，以至游人落水。如今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過年期間，夫子廟的客流量在全國景區中名列前茅，依舊沒有撞斷文德橋的欄桿。

天下文樞的牌坊，一面俯視著秦淮河，另一面則正對著欞星門。欞星門三字是清代書法家王澍所寫，小篆的字體，圓潤飽滿，清秀古雅。從前，科舉考試時，學生過了文德橋，穿過欞星門、大成門去拜孔子，稱作“入泮”。現在，不用參加科舉也可以“入泮”去拜見孔子了，只需要買張門票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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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好門票，往大成門走去，“大成”是孔子學說“集大成”之意。門內是一片燈海，藍色的云彩搭成跨越星河的云橋，有鶴舞其上；百花在云下盛開，搖曳；巨龍雄姿英發，傲然咆哮其間，目光炯炯。燈海中的步道，便是孔廟的中軸線，兩旁分別立有孔門八賢的漢白玉雕像，右手邊依次是閔子騫、子有、仲弓、子游，左手邊是伯牛、子貢、子我、子路。我和八位優秀的同學一一打完招呼，沿著臺階而上，去拜見我們所有人的老師——孔子。是的，這是我們的老師，也是我們的圣人。當年“圣誕節”這個詞翻譯進來的時候，很多學者提議應該叫“耶誕節”，因為我們中國人的圣是孔圣人。

眼前是全國最大的孔子青銅像，兒時的我，好像總被花燈吸引，沒有凝視過圣人的眼眸。今夜，看著圣人沉靜如深井的目光，我決定，以后，在我這里，“圣誕節”要改名叫“耶誕節”，因為孔子才是我的圣人啊！他教我為人，為學，教我頂天立地。

大成殿內，懸掛著全國最大的巨幅孔子畫像，在邁過門檻抬頭仰望的那一刻，高山仰止。一種讓人靜定的氣息，隔著浩渺的時空，讓人誠心正意，安然喜悅。回想著曾經讀過的儒學經典，看看自己的人生，我理好衣襟，對著孔圣人三拜。我想，這應該就是我來夫子廟最重要的事情吧！沒有夫子，哪來的夫子廟呢。

再往后走，就是學宮的大門了。南京本地狀元秦大士寫的“東南第一學”匾額，筆勢渾厚拙樸，有剛正之氣，像極了南京人的性情。學宮內兩側是新建的鐘樓與鼓樓，上書“習禮”“仰圣”。鯉魚花燈環繞在屋檐之下，姿態靈動，等待著時機，隨時就要一躍入龍門。學宮的最后幾進就是科舉時的集會場所明德堂，還有藏書樓、尊經閣，現在這里都是一些與科舉文化相關的展覽。

花燈至此已闌珊。小時候，我要逛很久很久的花燈，現在很快就轉完了。沒有變的是橘紅色的霓虹，像兒時吃的糖稀一樣，把新年的喜氣都粘在那洋溢著甜蜜的顏色里，永不變更。可又有些不同了……歲月寂靜無聲，腳下的大地沒變，變的是所見。每一代南京人見到的夫子廟都會有些不同，但無論見到什么，其實見到的，都是過往的自己。

在我外婆的記憶里，學宮從前是個大市集，各種行當都在這里謀生，吃的、喝的、賣藝雜耍的，應有盡有，學宮最后的轅門上，有我太公閔紹謇先生的題字。而在我媽媽的記憶里，學宮是個游樂場，有開碰碰車的，有跳蹦蹦床的，還有個小學在最后。而我呢？我對學宮的記憶好像很少，少的只剩下人，熱鬧的人，人山人海的人。那些大人的身影遮蔽了夜空，遮蔽了花燈。在零星的橘紅色光影里，我自顧自玩著手上的兔子燈，那燈下帶著滾輪，滾動起來咯噔咯噔作響。一路上被人流擠著前行時，我就用兔子燈在別人的衣服上推來推去，聽著咯噔咯噔的聲音，傻傻地笑著，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剛從奇芳閣買的狀元豆，在嘴里細細咀嚼。

現在，我早就沒了在口袋里放零食的習慣，也不會迫不及待地在路上邊走邊吃，更不會對著陌生人惡作劇。但，長大之后，也少了些什么。

一到正月，就想來夫子廟看花燈，看看如秦淮河水般的歲月，看看生生不息的人群，看看兒時的自己在歲月舊影里的天真模樣。歲月悠長，我們在日子里漸行漸遠，偶爾故地重游，行走在自己的感情和記憶里，讓過往詩一樣地浮現在心頭。采擷一片記憶，釀成酒，就著余生，慢慢斟。

許敏：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楹聯家協會會員，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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