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漸濃的時候,傍晚到穿紫河風光帶散步,總會望見一挑挑新挖的薺米擺在路邊售賣。薺米紫紅色的果皮泛著啞光,一下子喚醒了我味蕾的記憶。
我跑過去,從農用小四輪上扯下一個塑料袋,將籮筐中一個個小鐘似的薺米往袋里推,然后提起袋子放上旁邊的小臺秤,隨后,對著臺秤旁立著的二維碼標牌掃碼付錢。頭發花白的老大爺站在車旁,笑意盈盈地任由我和其他買主自取自付。
老大爺樂呵呵地告訴我們,種薺米是有訣竅的,首先得選好土壤,薺米適合種在底層堅固、上層柔軟的土壤中,同時還要方便排水。其次是育苗,要選擇健壯、飽滿、無病無傷的種薺進行育苗。然后是施肥,正式種薺米前,他將充足的農家肥漚進田里作為基肥,薺米開花時再追一次農家肥,長出來的薺米就會特別壯碩。冬至過后,薺米就可采收了。
老大爺種了幾畝薺米,畝產高達兩千斤,老伴負責采收,他負責賣薺米。老伴比他小八歲,端起采薺米的高壓水槍一甩三個圈,忙得很順溜。他的話讓大伙兒對種植薺米的水田生出想象,紛紛提出能否前往水田采挖一番。老大爺立馬答應了。
我沒打算前去采挖,但我從老大爺的薺米中吃出了兒時的味道。老大爺所言非虛,他的薺米又脆又甜,我仔細打量這些閃著琥珀光澤的“小鐘”,遠去的日子一下重回眼前。
剛剛分產到戶的時候,父親跟母親商量:“家里孩子多,平日里沒什么零嘴,我們就種一點薺米吧。”他們辟出一塊最肥沃的沖田種上了薺米。
薺米田全由父母忙碌。我放寒假回家,母親迎上來告訴我:“地里的薺米又大又甜,只是數目不多。”說著,面露愧怍之色。我一聽,掄起鐵锨就朝田里跑,我的小姐姐小紅在后面跟著。
我把鐵锨用力插進土里,掘起一大塊土,放下锨翻揀里面的薺米。小紅接過锨,對我說:“我翻土,你揀。”小紅人很瘦弱,力氣倒不小,將翻出來的土塊整整齊齊地擺在田頭,每塊土里都有幾粒鼓鼓的薺米,如臍帶一般與薺蔸相連。我用手摳出薺米,拿在手中端詳良久,才輕輕放進菜籃。我指著薺米全身裹著的枯葉般薄膜,問小紅:“這是什么?”小紅也不知道。我剝開那層膜,看到薺米身上的環帶,又問小紅:“這又是什么?”小紅還是不知道,有點不好意思了。
那幾天,我和小紅天天都去地里挖薺米,很快,家里的薺米就堆出了一個小山尖,我們按捺住心中的饞蟲,等待著母親口中的“薺米盛宴”。“盛宴”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準備,第二階段才是享用,我簡直急不可待了。準備階段由我們幾姊妹完成:把薺米洗干凈后去皮。父親將去皮后的薺米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直接拌白糖做零食,另一部分剁成小丁,用來做獅子頭。
母親將去皮的薺米和焯過水的香菇切成綠豆大小的粒,接著加入剁好的肉末,再放入姜末、食鹽、胡椒、蔥姜水、雞蛋、淀粉,攪勻后擠成一個個鴿蛋大小的肉丸。接下來,就是激動人心的時刻了!用大火燒熱油鍋,將丸子炸至表面金黃,獅子頭的坯就好了。
我踮著腳尖趴在灶臺邊,小紅跑來,拉著我的手說她找到了那些問題的答案。“什么問題?”我一心惦記著鍋里的獅子頭,早就忘記了我問小紅的那些問題了。母親將灶臺上的一海碗高湯倒入鍋中,蓋上鍋蓋,然后笑著用食指刮一下我的臉,說:“小花貓。”我就知道剛才往灶膛添柴火時,我的額頭一定觸到灶前的鍋墨了。
在姐姐們的笑聲中,小紅牽著我的手來到堂屋。八仙桌上有一本打開著的書,小紅用手指著字念道:“馬蹄,又名水栗、烏芋、荸薺、地梨,為多年生宿根性草本植物。有細長的匍匐根狀莖,在匍匐根狀莖的頂端生塊莖,俗名荸薺。”她又解釋說:“荸薺,我們湘北就叫薺米,它身上的薄膜是薺米退化的葉子,那一圈圈的環帶是莖干上的節子,就跟我們后山的竹筍一樣,不是長著一圈圈竹節嗎?”不等我反應,小紅又說:“你知道薺米的頂部為什么有鳥喙般撅起的幾瓣芽尖嗎?”她賣一下關子,沒過兩秒又補上答案:“節上生芽,那不是很正常的嗎!”我對小紅雖不甚明了,但她生動的的表情一下將我逗樂了,我拉起她的手,一蹦三跳來到灶房。母親正將煮好的獅子頭盛入碗中,再將鍋中剩余的湯汁用淀粉勾芡,淋到獅子頭上。姐姐們收拾起桌椅,父親將菜肴端上桌子。我們挨著父母圍桌而坐,父親搛起一個個大的獅子頭放入我們碗中,最后兩個小的落入母親和他自己碗里。父親邊吃邊咂嘴,說:“真香啊!孩子們,過幾天我們再來一頓薺米盛宴。”若干年后,這些溫暖的場景一次次讓我的眼底潮起咸濕。
一個秋日的午后,我在小說《受戒》中看到這樣一段話:“秋天過去了,地凈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里,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我的眼里忽然全是淚,那時,我的父母俱已辭世。自那時起,我忽又牽掛起那些小鐘樣紫紅的硬疙瘩來,回望中,心頭總滾過無盡的熱辣滾燙。
王丕立: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