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獻給靈魂的白玫瑰。
下雪的時候,我想寫雪。而關于雪的詩詞歌賦,文人墨客幾乎窮盡了所有贊譽,想再寫出新意,就要把心掏出來,放到雪里去。
我仄仄歪歪玩到江江河邊,看到郭二叔時,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的,如無數梨花飛舞。是風抹白了江江河灣。樹站在雪里,路延伸到雪里。河灘上那艘老龜似的舊船,也被層層厚雪包裹起來。不白的,只有流淌著的江江河水,雪落水里就化了。
郭二叔裹著三合一的黑色沖鋒衣,戴著毛線帽子,肩上扛一柄鎬頭,站在江江河揚水點上的銀白色光暈里。我想逗他一逗,未及開口,他先是張嘴噴出一團哈氣,然后噓一聲,右手朝江江河面指了指。順著指向,我看到一只和雪一樣白的白鷺。
一叢蘆葦,在雪中千姿百態,或躺,或立,或斜;擁著,抱著,牽著,拉著……蘆葦邊,那只白鷺蜷曲著,像一朵含苞的白荷。我耐不住驚奇,身后留下兩溜深深的雪窩,串起河灘上無數雪坎。靈敏的白鷺發現我靠近,振翅,優美地飛起,云朵般飄向更遠的蘆葦蕩。這只白鷺讓人感到神秘魅惑,不知道什么原因,它把自己交給江江河,體會著無邊的孤獨與冰寒。
雪,還是飄飄灑灑的,應是“天仙狂醉,當把白云揉碎”。我忍不住問:“二叔,下雪扛著鎬頭出來干什么?”二叔說:“女兒回來了。”我說:“女兒回來了,下雪扛著鎬頭出來干什么?”他說:“女兒問我江江河還有沒有蘆葦,我就扛著鎬頭出來了。”
郭二叔說,那些年,入了冬,萬物蟄伏,田野里除了麥苗泛著綠意,只剩下無垠的枯黃。他為哄女兒高興,經常扛著鎬頭去村東的黑龍港,那里有取之不盡的葦根。白胖胖,肥嫩嫩的,刨出來,抱回家,洗凈根上的淤泥,和冬天吃冰激凌一樣,放到嘴里嚼,隨著水靈飽滿的毛根在嘴里爆裂,濃烈的爛泥味與淡甜的葦香味交織,把女兒的童年滋潤得水晶晶甜絲絲兒的。
我知道,再早,江江河和我一樣,有乳名,在我沒出生的時候,叫黑龍港。那時河很窄,很淺,從南到北,似一條根深蒂固的藤,在比老爺爺還老的村莊蔓延。河槽子遍生蘆葦,每到冬天,烈風巧手妙織,把白亮的河面鏈接在一起,遠遠望去,如錦繡鋪滿河床。這時的蘆葦枯白一片,粗細不均的蘆稈頂著羽毛般柔曼的穗頭,如雪花滿灘,水波彌漫,靈秀而妖嬈地順著河道,綿延到遙遠的天際。如有風乍起,葦絮隨風,彌天蓋地,形成一幅壯觀的“蘆花飛雪”圖,為冬日的黑龍港平添了幾分壯麗。
冰封后的蘆葦成了新生兒,被兩岸祖輩們寵愛至極,也賦予了通俗又親切的新名字“蘆材”,“材”與“財”取之諧音,寓意著如意和財富。他們忙起來,把平板車拉到冰面上,大釤鐮揮舞,腳下跳躍著歡樂的冰花。接下去,除去一些用于農村房屋編芭鋪頂用,挑些好的,梳理到光潔明亮,然后編制成蘆席、蘆簾、畚箕、囤條、魚籠等物品,拿到集市上去賣,掙些零錢補貼家用。一棵棵蘆葦不與草花斗艷,淡泊從容,卻頑強地支撐著那個年代的苦難。
在老師教我學“河”的時候,黑龍港經過“根治海河”完成了蛻變,改名江江河。拓寬后的河床寬闊無際,如巨龍蜿蜒,匍匐在冀中大地,成了我們夢中能納百川的海,裝得下一輪明月,裝得下滿天星辰。江江河的夢想,就是用清純的水質,養活一個個村莊,澆灌萬萬頃良田,讓人間草木花繁茂。它做到了。
今天,落著雪的江江河,是一本浩大潔白的紙。我彎腰撅一段葦稈,當筆,寫上雪最幸福的事,就是為江江河做一次美容;寫上二叔最幸福的事,把女兒送回童年;寫上我最幸福的事,愛你白鷺的白,舊船的舊,以及江江河的雪。
我渴望有雪的冬,站在江江河岸最高的地方,迎著呼呼的北風,讓江江河的鄉情吻遍全身。每一次,我把雪輕輕撣去,卻又是那樣希望落在身上,化的那部分,就融進了生命。
郭之雨:魯迅文學院第一期學員,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活棺材》,出版文集《情到深處人靜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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