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釋名
“春”“秋”二字起源甚早,殷商時期就已出現(xiàn)。

雖然“春”“秋”二字出現(xiàn)很早,但“春秋”一詞則是較晚才產(chǎn)生的,因其以“春”“秋”概“冬”“夏”而指稱年歲歷法,人們逐步把記錄年歲之事的史書稱為《春秋》。這就是杜預(yù)《春秋序》上所說的“故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
周代各國史書都可通稱為《春秋》。《國語·楚語》曾記楚莊王向大臣申叔時請教繼承人太子的培養(yǎng)之道,申叔時謂“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其中的《春秋》就是時人對當(dāng)時史書的泛稱。《墨子·明鬼》記載過4個鬼故事,指出它們分別“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著在齊之《春秋》”。《左傳》昭公二年(公元前540年)記述,“晉侯使韓宣子來聘,且告為政,而來見,禮也。觀書于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可見,當(dāng)時上至周王室下到諸侯國,都有自己的《春秋》史書。
除了表示通稱的史書外,如今我們常說的《春秋》往往專指魯國《春秋》,這種專稱早在戰(zhàn)國時代就已經(jīng)有了。《孟子·離婁下》記:“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可見,具體到各國史書的專稱上,不同國家是有所差別的,而魯國史書則專稱為《春秋》。
《春秋》之作
孔子編訂《春秋》之事在《論語》中并無記錄,所以如今部分史家仍對此存疑,但時代相近的孟子卻是相當(dāng)肯定的。《孟子·滕文公下》記:“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可以看出,當(dāng)時王權(quán)式微、世道衰落,邪說暴行并起,臣弒君、子弒父的情況多有發(fā)生,這是孔子作《春秋》的歷史背景。孔子擔(dān)憂這種局面不斷惡化,這是他作《春秋》的原因。《春秋》作成之后,孔子本人對所作《春秋》的認(rèn)識是非常清醒的,認(rèn)為后世之人可以通過《春秋》去了解和批評他。
根據(jù)《孟子》的引用,孔子的這種認(rèn)識是出自他本人之口。這很重要,因為這基本上就可以確認(rèn)孔子與《春秋》之間必然是有聯(lián)系的,孔子編訂過《春秋》的說法應(yīng)該是可信的。漢代史家司馬遷也確信無疑地說:“仲尼厄而作《春秋》”(《漢書·司馬遷傳》)。《孟子·滕文公下》又記:“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孔子編訂的《春秋》面世后,在社會上產(chǎn)生巨大影響,一定程度上遏制了邪說暴行,使得亂臣賊子們都感到害怕,這是孔子作《春秋》的現(xiàn)實成效。那么,為何孔子作《春秋》能夠產(chǎn)生如此效應(yīng)呢?這還要從此書的性質(zhì)說起。
實際上,除“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外,還應(yīng)“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dǎo)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wù)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xùn)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要是以如今的眼光來看,無論是《世》《令》《語》《故志》,還是《訓(xùn)典》,都可視為史書,尤其是《故志》更是發(fā)揮了“知興廢”的歷史功能。
那么,同為史書,《春秋》與它們相比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立意,其編撰目的主要是揚善抑惡而非知興廢。《左傳·成公十四年》也記述《春秋》是“懲惡而勸善”的。因此,它本身具有很強的價值引導(dǎo)功能,而歷史借鑒等其它功能則次之。孔子編訂《春秋》,進一步放大了它的價值引導(dǎo)功能,“失則貶其惡,得則褒其善,此《春秋》大旨”(孔穎達(dá)《春秋正義序》)。
《春秋》之例
《春秋》的編撰體例也是一大亮點。全書以年代為序,記錄了從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年)到魯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間的魯國及天下大事,共計242年的歷史,堪稱我國最早的編年史。這種編年體例與其他史書存在較大不同,即便是與后世同樣冠以“春秋”之名的《呂氏春秋》《晏子春秋》《吳越春秋》等相比都區(qū)別明顯,為后世史書編撰所效仿,影響深遠(yuǎn)。
《春秋》另一大特點是文字簡約、內(nèi)涵深刻,“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左傳·成公十四年》)。由于后人理解不易,解釋《春秋》的作品遂相繼出現(xiàn),這類作品被稱為“傳”。古代《春秋》之“傳”不在少數(shù),其中最著名且流傳于今的,主要有左丘明所著《春秋左氏傳》、公羊高所著《春秋公羊傳》和谷梁赤所著《春秋谷梁傳》,號稱“春秋三傳”。如今人們所見《春秋》原文,即是合編入《左傳》的。
《史記·十表·十二諸侯年表序》曾記載《左傳》的成書背景:“(孔子)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
這段記載非常重要。孔子編修時不僅“取其義”,還“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使得《春秋》具備了文辭簡約的突出風(fēng)格。后來,左丘明擔(dān)心后世弟子對《春秋》的理解失其本真,所以才編著了《左傳》。可見《左傳》尤其注重史實之真。相較于《左傳》,《公羊傳》《谷梁傳》則更加注重《春秋》所蘊含的微言大義。
《春秋》大義
雖然《公羊傳》和《谷梁傳》在闡述《春秋》微言大義時常有過度解釋之處,但孔子編訂《春秋》是取其大義,書中確實蘊含著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
以尊王之義為例。春秋之時,王室衰微,霸權(quán)迭起,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局面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zhuǎn)移,呈現(xiàn)“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甚至陪臣執(zhí)國命的現(xiàn)象。舊有王權(quán)秩序的崩潰使得貴族階層權(quán)力紛爭不斷,國家之間戰(zhàn)亂頻仍,庶民生活倍加艱辛。孔子編訂《春秋》,貫穿其間的首先即是維護王權(quán)的“尊王”理念。
《史記·太史公自序》記述,“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dá)王事而已矣”。可見,《春秋》大義中最重要的就是要“達(dá)王事”,維護王權(quán)。又如《春秋·僖公二十一年》記述,“秋,宋公、楚子、陳侯、蔡侯、鄭伯、許男、曹伯會于盂”。春秋時期的楚國早已蔚然發(fā)展成一大國,不僅楚莊王作為春秋五霸之一,曾觀兵于周疆,想要問鼎中原,取代周王的天命(《左傳·宣公三年》),且春秋爭霸歷時最長的即是延綿了上百年的晉楚相爭。楚國國君無論身前死后一直都是稱王的,但《春秋》全文卻只稱“楚子”,顯然是只承認(rèn)周王,不承認(rèn)其他王稱。
類似的情況還有“吳子”的稱呼。春秋晚期,楚國衰落,吳國興起后逐漸成為南方霸主,并北上與晉國爭霸。據(jù)《國語·吳語》的記載,吳王夫差在著名的黃池之會上力壓晉國國君,成為諸侯之長,但“(魯)公會晉侯及吳子于黃池”(《春秋·哀公十三年》)。可見,《春秋》依然用“吳子”來稱呼吳國國君,而不與周王同列。
再如僖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32年)時,晉文公在溫地召集諸侯會盟。也就是在這次盟會上,晉文公以諸侯身份召見了周天子。對此,《春秋》中卻記載說“天王狩于河陽”,《左傳》進一步解釋道,“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xùn)’,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孔子認(rèn)為,晉文公以臣召君的做法是不合禮制的,不能成為世人典范,所以不能直接記載此事,而是記為天王到河陽之地進行巡狩。
同樣是春秋霸主之一的齊桓公,在面見周天子時則非常恭敬嚴(yán)謹(jǐn)。《左傳·僖公九年》記載他得到周王賞賜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使者轉(zhuǎn)達(dá)周王的話讓他免去跪拜之禮,但齊桓公卻回答說:“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余敢貪天子之命無下拜?恐隕越于下,以遺天子羞。敢不下拜。”如此,孔子對晉文公和齊桓公的評價也是完全相反的。《論語·憲問》記述,“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大意是說,晉文公詭詐而不正直,齊桓公則是正直而不詭詐。齊桓公的尊王行為深得孔子的認(rèn)可。《春秋》昭明王道,首先必然是要提倡尊王理念,維護王權(quán)威嚴(yán)的。晉文公僭越君臣之禮的行為顯然與此有悖,難以垂范后世,所以《春秋》當(dāng)然不會記載晉文公召王,而是記為“天王狩于河陽”,這是符合禮制的。
尊王的背后,正是對大一統(tǒng)理念的高度認(rèn)同。
《春秋》只承認(rèn)天下僅有一個王,就是周王,其他國君即便是再強大也不能稱王。這與《詩經(jīng)·小雅·北山》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著相同的內(nèi)涵,意味著普天之下只能有一個最高權(quán)力的合法代表,其他的政權(quán)代表只能參與到周王朝政治秩序的建構(gòu)中,而不能凌駕其上。
“華夷之辨”
春秋時期,在王權(quán)失序的背景下社會發(fā)生劇烈變革,夷狄勢力也不斷崛起。



關(guān)于華夷的認(rèn)識,《春秋》較為復(fù)雜。《春秋》書中對大部分蠻夷戎狄,通常只單稱“蠻”“夷”“戎”“狄”,而對于部分已經(jīng)納入周王朝秩序的蠻夷戎狄則常稱“子”,如皆稱吳、楚、越國君為“子”。
不僅是吳、楚這類大國,還有部分進入王朝秩序的蠻夷小國同樣也被稱為“子”。如《左傳·昭公十三年》記載,邾國、莒國向當(dāng)時的霸主晉國投訴魯國經(jīng)常征伐他們,導(dǎo)致他們幾乎亡國,晉國因此不讓魯國參加盟會。在當(dāng)時諸夏看來,邾、莒都是蠻夷小國,但《春秋·昭公十三年》記述說“秋,公會劉子、晉侯、齊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于平丘”。類似邾、莒、小邾這種蠻夷小國,《春秋》依然如實稱其為“子”,而不徑直稱蠻夷。
可見,《春秋》雖有區(qū)別夷夏之處,但更有夷狄進至于爵的記載。這種夷狄進至于爵在周代社會是有重要現(xiàn)實意義的,因為這部分夷狄被納入周王朝政治秩序后,是必須要遵循王朝的班爵秩序、外交禮儀和貢納原則的。如《左傳·僖公四年》記齊桓公帥師伐楚的時候,管仲就曾指出討伐楚國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爾貢苞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進入王朝秩序的楚國,對于周王室是需要貢納用于縮酒的“苞茅”之物的。由此可見,夷狄進至于爵不僅需要在政治上承認(rèn)以周王為代表的政權(quán),而且在經(jīng)濟、軍事、外交等各方面都有相應(yīng)義務(wù),必須遵循相應(yīng)禮制。
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xù)性、創(chuàng)新性、統(tǒng)一性、包容性、和平性。早期中華民族正是在華夏族群的主體上,伴隨著“蠻”“夷”“戎”“狄”等逐步納入中原王朝秩序中而形成的。《春秋》“尊王”強調(diào)了政治上的大一統(tǒng),而《春秋》的“華夷之辨”同樣讓我們看到了華夏與周邊族群的政治文化整合,意義至為深遠(yuǎn)。
(本文為“蘭臺青年學(xué)者項目”(LTQN2021LX606)和國家社科基金“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專項”(22VMZ01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院長、教授 責(zé)編/龍慧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