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好還鄉

家鄉的書柜里完好地保留著我有記憶以來的大多數紙件。那些經我手上寫過畫過的，包括我的記作業小冊、煞有介事的觀影筆記、小學時代風靡過的密碼本、我早已忘卻的數張油畫棒大作，全都被媽媽給碼在一格一格柜子中，和木頭一起長出微不可察的年輪。我只是很偶然地翻起它們，無心亦無力涉水太深。但正如某類無意而為的偏謬，老事物自然涌現，實在是情理之中的事。

山里的冬天很冷，尤其在下凍雨之后，這時的霧稀稀疏疏沒有散全，天依舊是陰灰的。我返鄉的日子其實已是在立春后了，但也并沒有什么春天的氣氛，除了一些黃中透青的枯草，隱隱有一點要從頭來過的意思，連晴日里暗流的風也很平薄，不像三月間漸漸變得稠厚的觸感。

每一年的冬春交界都是如此。忘了什么時候開始，我只在每年的這個時節和暑假短暫返鄉，因此見慣這兩種風景。我曾經深深地銘記住獨屬于家鄉的、冬天空氣的氣味，直到后來才發現，許多地方冷到一定程度時都有類似的氣味，我在高中教室里把正對著操場的某扇窗戶打開也能聞到。那時我微微探出頭去，幾乎要產生一點微弱的錯覺。看到深紫紅色天空，被樹葉縫隙描畫得像云彩碎片，燈管一條條浮在玻璃窗上，搭出玉石長橋，樓下體育生訓練的聲音漸漸變得離我很遠。我跟同桌說：“想起來以往過年時候的事了。”

我的家鄉是許多其他親戚的老家，爺爺是長子，底下有七八個弟弟妹妹，生出繁茂的枝葉，往山外頭長。他們共同的根是太奶奶和她的祖屋，要去那里得先倒回山中，再走過一道吊橋，順著濕滑的泥路和稀疏的竹林爬坡。祖屋門前有一片場院，不大，但能擺下幾桌酒席，給表叔辦婚宴。我七歲時去那里找兔子，想捉回家當寵物養，見到婚禮鞭炮的余燼還堆在一邊，如細碎火苗紛紛凍結；平地上晾曬著一簍一簍的橘皮和豆干，太奶奶的手背枯瘦，青筋浮動。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來，表叔新娶的妻子，有一張光潔美麗的臉。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那位小嬸，聽說她生下女兒，但沒有繼承到她江南式的眉眼。我的家族當中不缺乏漂亮的媳婦們，然而她們的后代總是長得更像父親，于是氏族基因就以這樣的方式牢牢盤踞在家中每一個子女孫輩的面孔之上，塌鼻梁、扁平的嘴唇，最原始父系血脈的直觀呈現。

太公在我出生之前幾十年就已經去世，然而我不難想象他的臉。那些五官早已在我叔公姑婆、兄弟姊妹的臉上一遍遍生殖繁衍。

年前和故鄉的一位學長去登山，我背上相機，在山頭拍下俯瞰縣城的剪影幾幀。我們年紀很近，于是一呼一應地回憶起來小時候，這里有項聲勢浩大的工程，是往山上懸掛一星一星閃爍的白色小燈，模擬出星空粲然的效果。然而從前的山在夜里是有邊界的，蜿蜒的一道幽深影子，像天然星河與人造星河的分界線。現在的黑夜更黑，那時星星的替身仍殘余一些，稀疏地融進低空里，好似被人遺忘掉，然而更美更靜，更加淡然。

街道上每一家店鋪我們都有印象，有些開了太多年，從父親開到兒子，又看到兒子漸漸長成父親。剛上小學時，我們不知道老師推薦的書店會吃回扣，只發自內心喜歡對權威效仿，每次買習題與教輔都要去同一家。這次返鄉時發現那家書店依然開著，換了更大的店面，潔凈亮堂。店主是個不再年輕的小伙，正在那條長成父親的道路上。他坐在店門口柜臺前玩手機，把《哈利·波特》的雙語版放到了一堆言情小說上方。

這里人與人都認識，出門走十步就要停下來寒暄。哪怕是不認識的，回頭又不知道會因為什么樣的原因而結交。過年時燈籠對聯鋪子擺上橋面和廣場，遠看一片紅浪中人潮涌動，我的家鄉就是這樣窄小熱鬧。

曾和朋友相約要拿我的相機拍遍一整座縣城，記下它如今的面貌，多年之后再用老去的眼睛重看從前年輕的記憶。最后我們相繼開學，匆匆忙忙把鏡頭對準了山外的世界。我在天津念書，腳下是黃河沖積出的一片平原，這里浩蕩呼嘯的都是海風，不似在山中，秦嶺綿延盤踞，烈烈黃沙全被消解在外。

忘了什么時候，媽媽和我說，我們縣里的人，其實多半是從遠處遷來的。往上追溯不知幾代，人們逃荒逃到這里，平原珍貴，易于耕作，早被占據完；而我們的祖先遲來一步，只剩下破碎的山地與一道河灘。他們沿著山水修筑村落，一步一步到了今天。沒有通高速路之前，與外界往來，要坐一天一夜的臥鋪大巴車，行盤山路。對于今天的小孩來講，都是不可想象的往事了。

我的祖先們說一種不正統的混血方言，就是長期遷徙之中東拼西湊來的松松垮垮的語言體系，里面找得到四川話、湖北話、陜西話的影子，卻又哪一種都不是。而我從小就沒有學會說家鄉話，甚至調動不出一點有關它的記憶，它透透地融化在那片破碎河灘上，因為過于細碎輕小且無處不在，而無法從泥土石屑中分離出來。

朋友有時和我感慨，世界好大，而我們出生在秦嶺的一座小山里面。便覺得驚奇，自己的身世有著狹小的偶然。上六年級時，我所就讀的小學辦了一場考試，是西安某座知名中學的分校來挖走有潛力的幼苗。后來我無數次向人形容我是如何決定離鄉讀書——做數學考卷時，我發現一道幾何題設了一個小小的“P點”。課本上從來只有A點B點C點，從何憑空冒出來一個“P點”？小學全縣統考，三百分的總分我考過二百九十九。那扣掉的一分里又隱藏著多少個我看不見數不清的“P點”呢？我的世界隨之大大地震顫了。

我在西安讀了六年中學，爸媽每周末都穿越秦嶺來看我一回。有時在我課業不重的假期，也會跟著他們回去。車子經過橋隧時要打大燈，空氣里微塵浮出，視線盡頭不斷秘密洶涌地分裂暗色。柏油馬路不太平滑，嗡嗡的雜音灌過來，耳機里歌聲變得很輕弱。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以“山的女兒”自居。給旁人介紹我的家鄉，坐落在秦嶺山脈之間的一座小城，獲得他們一知半解的點頭。

然而有些時候，是我也不明全貌，只緣身在此山中。蒙然坐于汽車轎廂，像重回子宮一樣溫暖，隧道中最長的一節在終南山的腹腔里，它有很響亮的名頭，號稱亞洲第一或是第二。于是里面布置得也比其他路段精心，換過燈光色彩，兩壁畫上藍天白云的涂鴉，路邊移植亙古不變的假盆栽。在車上我們都進行一些很松弛的對話，一個人有大段時間來講很長的句子，而不必擔心會被打斷。司機與乘客都無事可做，我的父母在隧道中時最懂得如何聆聽我。

還有時一路的夢尚未做完，就已經匆匆地抵達。路途如此短，心中尚有點遺憾。

我常會被自己身體里不可名狀的觸發機關所困擾，它們帶給我思考和頓悟的稟賦，但也打亂我心靈世界的正常嬗變；我維護著我所有的記憶礦藏，同時也被它們拉扯。因此，我難以分清“稟賦”與“正常”孰輕孰重。

過去恒久，而人心常新。我心靈內在的時時變遷，總讓同一張底片顯影出不同的形貌。這一點頓悟來得太偶然太討巧，幾乎要說服我去接受那些我想不通透的問題。但它們確乎是不可棄置的，即便相隔再久，仍然讓我執迷于探尋。

我離鄉很久了，如今能夠保留的也只是一些自私的愛意，它們從那些屬于我的日子中滲漏出來，每一點都有自己草蛇灰線式的命運，因而無法輕巧被他人取用。

前幾年上網課的時候，三月底四月初，我有時會偷偷抽一些晚自習寫作業的時間用來散步。沿著長長的公路，一面是山一面是水，相間種著翠綠的垂柳和行道樹。傍晚時候，慢慢低沉下來的凈藍色天空上流露出落日影子，我戴著耳機循環一些歌，山水的氣味很自然地撲面而來。我跟媽媽感嘆：“空氣里的這個味道讓我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是指六年級時，我每晚花一兩個小時散步，尚可以持有自己的手機，戴著耳機聽品位不出眾的歌，沿著那條公路走到天完全黑下來再掉頭，路上點亮的是港樂歌詞里那種黃色街燈。上初中后某一天在宿舍午睡時，我睡不著想一些心事，突然發現，或許我再也無法像那樣沒有煩惱地走我喜歡的那條公路了，于是用被子遮住臉很真切地流了一些眼淚。看《法蘭西特派》時，電影里那個在軍營跳下窗口的男孩說：“我已無法想象在父母的世界里成為大人。”我想是的，在與回憶纏斗的過程中，伴隨對未來的不可想象，我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一敗涂地。

前年偶然獲得機遇，花三個小時完成了一篇說不上是散文還是小說的東西。完成度不算太高，但至少寫的時候很用情。內容是我八歲發生的事情，有關太奶奶的祖屋、吊橋和像雪花一樣向天空倒流的香灰。一旦想起，便再難以忘記。

我做夢，有時夢見一個單獨出來的片段，前因后果都遺失，僅僅是那刻。雨后泥土腥味和水洼邊蹦跳的青蛙，紅漆剝落的低矮板凳，貼了泡泡糖包裝紙的老式衣櫥，卡在床縫里的玻璃彈珠，笨重的大肚子電視機響著“叮叮當當咚咚當當葫蘆娃”。

一直以來我都在想，銘記是很好的，但長久地跋涉在一段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困局中，已經模糊了回憶的意義。我的日歷上每天都會送贈一句話，今天的這一句是：“我們的家將在遠離我們的地方日漸衰老，卻積蓄著我們愛的回憶，這份愛完好無損地躺臥在它唯一認可的塹壕之中。”在將老的時候，或許我會選擇居住在一片山前的平原，讓它成為我目光盡頭一道淡淡的影子。到那時我想起這些山，就好像習慣遠行的旅人偶爾也會想起炊煙。

等下次再回家，我們又被山外的風吹舊了一點。

（選自2024年第12期《青春》）

原刊責編" 王"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