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連續幾天,淅淅瀝瀝小雨不斷。這重慶的秋日,天空總陰郁著一張面容模糊的臉,神情眉眼也瞧不十分清楚,只是每一處空隙里都滲透著黏稠的寂寞感,滯重的、潮濕的、淤堵的,一層層堆砌起來。這悲傷仿佛很重,帶著雨水,和著泥,使人對于生活和明天,都提不起勁來。
中秋前后,每日經過圖書館,都去雙子湖邊轉一圈。湖邊栽種的一圈桂花樹,將空氣染成甜膩溫柔的淡黃色,這獨屬于十月的天然香水,怎么也聞不夠。湖水中,紫色的嫣紅的睡蓮開得正濃,那岸上的一片棕櫚大葉子,遮住了過湖的石板,層層疊疊堆積起來。每每走過,都像進入了熱帶雨林。想起張愛玲寫熱帶的植物,說園子里的植物“殺氣騰騰”,有著兇猛生長的姿勢,說那山上的樹木“醉醺醺”的,連風里都帶著“腥氣”,她真是用眼睛,用耳朵,用舌尖在品嘗一個地方的滋味。
下了早課,從課室出來,雨仍未停,撐一把傘往山下走。似乎只有在重慶,人們才習慣“山上”“山下”這樣的地理概念,習慣高樓鑲嵌在山腰中間,建筑與自然合為一體。漫長山路的石階上映著濕潤薄薄的青苔,走這樣的石階要懸著一顆心,從傘的一角挪出余光,行注目禮般帶著凝神的目光將每一步路都問候一遍。每每走在這樣上山下坡的青色石階上,每每抬頭望見或近或遠的莽莽青山,每每被清晨的大霧籠罩住整個身體,便再一次確信,確信自己住在一座夢境般的城市里。重慶的冬天似乎總落著蒙蒙的雨。有時,我甚至懷疑不是在下雨,只是把滿山滿城的大霧,化作雨沙雨粉傾灑下來。沉沉的天空眼眉低垂,它總像個失意的人,獨自負擔著過重的寂寞,是這些落寞的情緒讓他不愿睜開眼睛。所以我們在山城的秋冬季節,總是極少看到太陽。那珍貴的金色光芒不屬于這個落寞男人的心臟。他的心臟,被一些虛無、一些空落、一些永遠逝去、永遠積淀在回憶中的事物所占據。是那些永不消散的山霧收留了他,一個將自己隱居在霧中的男人。
幾年來,我已習慣了這些如幽靈般飄蕩的霧氣,習慣了沒完沒了落下的雨水。我在天空下駐足,望見遠處山下的涪江水,至今仍沒弄清它的流向,是往東流,還是往西流。我想起曾陪我在魚嘴碼頭薄雨中散步的那個男人,我已記不清他的臉。記憶中,那應該是一張被激情和滄桑日漸消磨的臉。那張臉在我的世界里日漸模糊,像發生過的許許多多事情一樣。
站在盈盈的雨中,仿佛自己是一株練習發抖的植物,仿佛我已在這座城市里過完了一生。我們彼此熟悉。
二
雨水是一種讓記憶發脹變柔軟的催化劑,它總讓我想起那些已離開我生命的人和事物,想起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必須承認的是,有些人是臺風,他裹挾巨風和暴雨,在你的生命中掀起驚濤駭浪,過往之地寸草不生,可你仍站立在風暴的中心,為迎接他傾灑的一抹暖陽而拼盡性命。多年以后,你仍記得那種暖,記得那巨大的激情,它在你周身的骨骼里獵獵作響,仿佛經火一點,仍舊會燃燒。有人是永遠綿長的薄薄細雨,是日子,是光陰,是春天的河水和夜里的呼吸,你甚至聽不見他到來和離去的聲音,可他已在你生命里留下河流般廣闊的印記。
關于雨水的記憶斑駁龐雜,那些畫面在雨中浮現,也在雨中消散。
兩年前在廣州南沙的一個夜晚,下了班,在街邊一爿小店吃晚飯。因貪讀握在手里的一本書,心思沉浸在故事中,耳朵全然未聽見小鋪外面大雨從天空之上瓢潑而下的聲音。等合上書出了店門,才發現外面的街道早已被淹沒成大河。來來去去的車輛打著朦朦彩燈,仿若駕船似的漂浮在街道上。雨已停了,雨河尚在。我像個孩子,蹚在那街道和雨水做成的寬闊無邊的大河之上,一步步往住的地方走去。那時,在那座小鎮上,除了工作和日復一日的生活,我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沒有人與我聊文學和藝術,我一心想著離開。可那天晚上在街上玩水過河的我,又是那么快樂。我想起兒時故鄉的院子,因大雨而漲滿了水的院子。祖母和姐姐坐在窯洞門口看電視,我在黑漆漆的院里拿著一張木板,拼命想要在漲水的河上劃起船來。時至今日,閉上雙眼,仍能清晰記得那畫面。短褲和粉紅色罩衫都濕透,甚至額前的碎發也滴起水來。可我仍盲目折騰著,相信在黃土高原的一方小院里能劃起船槳。我聽見祖母朗闊的叫罵聲,而后她把那個全身濕透的小女孩緊緊摟進她懷里。我的額頭抵著她的下頜,顫抖著,戰栗著,依舊不死心,想要去再試一把。下一次,我一定可以讓木板在水上馱著我漂起來的。
長大后,來到南方,見到真正的江河與大海,見到漂游江上的潔白船只,才明白那個孩子的執拗與天真。今日我已完全長成一個成熟的大人,可我發現自己仍舊在以另外一種方式駕著一艘空無的船漂流在一個又一個異鄉,打撈一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日復一日為它們付出時間和夢想。
三
夏天的時候,突發奇想在山城買了房子,憑窗可觀渺渺江水。一直等到深秋將盡,才忽而想起,問自己為何匆促地做下這樣的決定。這些年,總是漂泊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地方,搬家,收拾行李,一次又一次離開。或許是感覺到乏累了,想停留,是這樣的潛意識駕馭情感做出選擇。情感是懶惰的、懦弱的,它需要安全感,總是拼命尋找依托,要么依靠一個人,要么依靠一方水土,哪怕是一座空蕩蕩的房子。既然時間留不住,這樣的空間也許能給我一點安慰。
后來,當冬天漸漸來臨的時候,忽而明白這樣的做法是徒勞無意義的。一座房子只能留住肉身,它無法留住永遠無處安放的靈魂。我深刻地明白著,這些年,自己一直是故鄉的異鄉人,也是居住在這座城市的異鄉人,是身旁戀人的異鄉人,是我自己的異鄉人。同時深愛,同時背叛。同時靠近,同時逃離。這是被光陰層層烙印的事實,它猶如一枚印章,深深鐫刻在一個人的骨子里。
這場永無止境的雨水,是一張由孤獨編織而成的網,終其一生,我都是流浪其中的囚徒。
前段日子一直被失眠所困,索性寫了個關于失眠的小說。一個徹夜失眠的人,每到深夜總感覺自己的腦袋里有車輛駛過,翻來覆去睡不著,后來他終于找到一種可以入眠的方式。他在城市的夜晚游蕩,發現了一種專門在夜間行駛的公共汽車,坐著這輛公車穿過整座城市的時候,他發覺自己終于可以沉沉入睡。后來每天晚上,他便乘這輛公車在整個城市的夜晚游蕩,和這輛車上許多的失眠者一樣。當然,這是一個富有隱喻性的故事。故事里的這些人,真正所患的,并不是失眠癥,而是孤獨癥。
四
十月過完,秋天仿佛就在天地間寂滅了,接下來便是冬。最近在文學課上講到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那天下午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收到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電報。那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談話,沒有為膠著的戰局帶來任何突破。談話即將結束時,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望著荒涼的街道、巴旦杏樹上凝結的水珠,感覺自己在孤獨中迷失了。
“奧雷里亞諾,”他悲傷地敲下發報鍵,“馬孔多在下雨。”
線路上一陣長久的沉默。忽然,機器上跳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冷漠的電碼。
“別犯傻了,赫里內勒多,”電碼如是說道,“八月下雨很正常。”
在人世間備感孤寂的許多時刻,我們曾學著馬爾克斯上校給一個人發電報,被孤獨負重的手指打下一行字:馬孔多在下雨。祈望他能理解。可對方只是回:八月下雨很正常。
孤獨是全人類的慢性病,它并不致命,但足夠深入骨髓。但人與人的孤獨,彼此并不能真正感同身受。猶如一場雨,共同覆蓋著你我,但雨中你我的淚水各不相融。
這是生而為人的困境,由一場雨水帶來的啟示。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雨,是永無盡頭的。雨水是儲藏情緒的容器。一個人年輕時總是雨水太多,泛濫成災成河,后來我們學會收斂雨水,把它們裝進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當蓋子不被打開的時候,我們甚至忘記了曾經是否為誰而哭過。
后來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在滔滔生活中逐漸變得麻木,正常。正常地去接受一切合理與不合理,一切快樂與不快樂,這是一件令人感到可怕的事情。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想,我一定是把太多瓶子封存起來了。
我決定仍舊做個天真的人,留存一些透明的瓶子去盛裝雨水。
小時候,在西北故鄉的老家。黃土高原干旱缺水。每逢下雨,祖母便叮囑我們,把家里的水桶和鍋碗瓢盆端出去,放在東邊廈子的灰色屋檐下接水。我和姐妹們總是蹲在臺階上,雙手抱膝,等待著,等待著,終于,雷聲中雨水緩緩落下來了,在屋檐下漸漸連成雨幕。我總是睜大眼睛,幸福地盯著這串由雨水組成的隊伍,聽它們一滴接一滴落在鐵桶和洋瓷碗里發出清脆的樂聲。水珠濺開成一朵花,我伸出小手去接住它。它在我的手心里沖擊出許許多多秘密的紋路。此刻,當我打開掌心,依然能夠看到那個孩子和雨水玩耍時留下的痕跡,它那么清晰地預言了她的一生。
(選自2024年第6期《紅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