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對美國兩黨和中美兩國的政治偏見及意識形態風險

摘"要本研究運用角色扮演提示技術，檢驗ChatGPT 對特定政治團體是否存在政治偏見。結果表明：聲稱客觀中立的ChatGPT 模型對美國兩黨及中美兩國的意識形態存在偏見，且該偏見具有跨語言穩定性。這些偏見是系統的而非個別現象，涉及自由、民主、人權等現代政治理念以及對現實政治運作的評價。ChatGPT加重而不是消弭了人類社會的價值分歧和文化沖突，成為輸出美式自由主義敘事話語的意識形態機器。其根本原因在于它的特殊信息越級分發機制，可能釋放出人為制造對立的不穩定力量，沖擊國家意識形態的話語權威；類人化的傳播使意識形態個性定制成為可能，從而干擾社會輿論的正常進程。因此，必須剝離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資本主義屬性，使中國國家主流意識形態占據主導位置，同時強化人工智能引發的意識形態安全治理領域的國際合作，避免讓人類科技變革的產物異化為加劇人類社會分裂和對抗的工具。

關鍵詞ChatGPT"生成式人工智能"中美關系"政治偏見"意識形態安全

ChatGPT是由美國Open AI公司于2022年11月上線的一款基于大規模語言模型（Large Language Model，LLM）和人類反饋強化學習（Reinforcement Learning From Human Feedback，RLHF）算法的人工智能對話工具^①，目前已經迭代至支持圖像等多模態信息理解和更強大數學推理能力的ChatGPT-o1版本。這一大模型問世以來，國內理論界對其掀起人工智能全方位革命以及可能對人類思維方式改變、產業變革帶來的機遇和風險的大討論便從未停止。截至2024年11月底，國內關于ChatGPT的核心期刊文獻已多達1200余篇。

國內學界對ChatGPT帶來的社會經濟后果表現出極大的關注，諸如對教育行業的挑戰、現有社會勞動分工體系的沖擊、學術倫理層面存在的風險等。實際上，ChatGPT作為一款具備實時聊天對話功能的大語言模型，其所給出的回應本身首先會對用戶的立場態度和思想觀點產生直接影響，這種影響與網絡和媒體傳播的效果十分類似，這意味著ChatGPT可能會帶來某些意識形態后果。盡管OpenAI公司一再聲稱ChatGPT所生成的信息不包含任何立場和歧視，具有客觀、公正、中立的特點，但顯然這只是面向市場的商業承諾而并非事實。不可否認，模型訓練所使用的自然語言數據庫本就源自充滿不平等和歧視的現實世界，同時為了使模型輸出更加符合人類要求和預期而進行的人工訓練和標注過程，則不可避免地摻雜進程序開發者自身的政治態度和立場。錢力、劉熠、張智雄等：《ChatGPT的技術基礎分析》，《數據分析與知識發現》，2023年第3期。如何識別ChatGPT生成回應中潛藏的對不同政治團體的偏見，并分析這種內置偏見給意識形態治理可能造成的風險，是本研究要重點回答的問題。

閱江學刊 2025年 第 1 期

人工智能與信息社會

一、ChatGPT語言模型

GPT-3.5大型語言模型是目前GPT（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生成式預訓練轉換模型）系列模型最基礎的版本之一。ChatGPT所具備的不同于其他語言模型的強大功能便是其上下文學習（In-Context Learning）能力，這一能力使它可以理解用戶提供的文本中的語義關系、指代關系、邏輯關系等，并且在一定限度內保持對與用戶對話的記憶，因而ChatGPT模型可以有效地利用先前的對話內容來更精確地回答用戶問題，用戶也得以根據自己的需求對模型回應進行連續的引導和修正。GPT-3.5也不例外。那么，究竟該如何對ChatGPT的生成內容進行有效具體的引導？雖然模型能夠依賴其對人類語言的學習從整體上理解用戶的指令，但必然不可能在生成內容的每一個細節上都達到用戶的預想，這時就需要使用特定的提示技術來控制生成內容的質量，即給模型以正確的提示詞（Prompt）。也正是基于這一特性，如何向ChatGPT提問或給出提示詞，直接決定了我們能否從中獲得自己預想的結果。本研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有針對性地設計了一套角色扮演式的提示模板，用于指導ChatGPT輸出符合研究需要的數據。

二、關于ChatGPT政治偏見的相關研究

國內關于ChatGPT對現實政治進程和意識形態影響的研究相對較少，特別是對其意識形態取向缺少系統全面的實證檢驗。新聞媒體和民間輿情機構通過向ChatGPT拋出中國情景中的特定政治話題，向社會展示了其對華不友好的態度，并對ChatGPT發起了相當激烈的意識形態批判。不過必須注意的是，根據這款模型內容輸出的程序設定，其生成的內容具有相當的概率性和隨機性尤洋、郭宇：《ChatGPT與因果性》，《科學學研究》，2023年第12期。，極易受到用戶提示技術和上下文的影響而出現波動。不符合模型提示方法的和單次的提問得到的回應，并不能視作嚴格的證據。換句話說，近半年來關于ChatGPT的使用體驗和報道評論并沒有給出太多確切的證據，僅有少部分學者設計了實證方法對中文語境下ChatGPT在文本分析、推理邏輯、學術創作等方面的表現作出零散的分析。另外，李昂等人使用政治羅盤（Political Compass）提供的涵蓋經濟、外交、公民、社會四個維度的70項題目對ChatGPT的政治立場進行較為系統的檢驗，發現模型帶有明顯的西方左翼思想和改良資本主義弊病的民主社會主義立場。李昂、汪洋：《ChatGPT的政治傾向初探：表現、成因及意識形態風險》，《實事求是》，2023年第4期。 不過這項研究并未匯報如何克服模型輸出存在的隨機性，因而其結論的解釋力度受到限制。

不過，關于ChatGPT可能存在政治偏見的擔憂已經在西方政治背景下得到了證實。Fabio Motoki等人的研究基于模擬對照實驗的系統設計，指出ChatGPT包含著大量對美國共和黨的不利觀點，其在一系列經濟、社會議題上的回應卻與美國民主黨的政治立場有著強烈的正相關性，且這種系統性偏見同樣在英國工黨中存在。對于偏見的來源，可能是訓練數據集中未被消除的歧視性內容、模型訓練者的個人主觀偏好，以及機器學習算法對數據集中偏見的放大。Motoki Furuhata， “More human than human： Measuring ChatGPT political bias”， Public Choice， vol.198， no.1（2024）.Uwe則指出此類人工智能在政治、種族、性別等方面存在的偏見既來源于模型訓練數據集中的錯誤標記，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現實世界的不平等。Peters Uwe， “Algorithmic political bias i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systems”， Philosophy amp; Technology， vol.35， no.2（2022）.Rozado David則使用15種政治取向測試方法，報告稱ChaGPT被嵌入了左傾政治傾向，這可能是由于模型的語料庫或數據集被在主流媒體、知名大學等機構任職的左傾專業人士所主導。Rozado David， “The political biases of ChatGPT”， https：//doi.org/10.3390/socsci12030148.2023-04-02.

鑒于此，國內學界必須通過科學系統的研究設計來檢驗ChatGPT是否真正存在對華的意識形態偏見，而不是僅僅停留于對偏見可能性的猜測、預言和純粹政治批判；更重要的是：這種偏見主要分布在哪些領域、會以什么形式被傳播，對新時代意識形態安全工作帶來何種挑戰。2024年，共和黨特朗普對陣民主黨哈里斯的美國總統大選于11月初落下帷幕，這也為本研究驗證中文提示語境下ChatGPT是否仍然保有對民主黨的偏好提供了很好的實驗材料。因此，本研究要回答的兩項具體問題是：ChatGPT對美國內部兩黨群體和外部中美兩國是否以及存在哪些政治偏見。對第一個問題的驗證將證明ChatGPT政治偏見的跨語言穩定性，即面對不同語言文化群體的用戶能夠始終保持對某一群體固定偏好的特性；對第二個問題的分析將為ChatGPT的意識形態歧視提供有力的證據，并有助于我國改進生成式人工智能國家意識形態安全風險的治理，因而是本研究的關注焦點。

三、實證方法與工具

研究采用了一種準對照實驗的方法來檢驗ChatGPT的意識形態和政治價值觀偏好，要求ChatGPT根據為它設置的、具有特定政治特征的角色，就相關政治議題生成與該角色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相符的回應，并將這些數據與默認立場（Default GPT）下生成的回應進行比較。下面將詳細交代測量各政治概念的量表工具與能夠觸發ChatGPT特定回應的提示技術。

（一）“特朗普-哈里斯”兩黨總統候選人偏好的測量

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在政治立場上分別被認為是具有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色彩的政黨，在經濟越發不平等、社會越發撕裂、政治越發極化的美國內部，兩黨基于贏得各自選民的選舉考量，在諸多政策議題上的敘事觀點更加歧化。

一是種族議題。共和黨特朗普的相當數量支持者被頗具貶低意味地稱作“紅脖子”，即美國南方的農村白人男性選民；民主黨哈里斯的支持者則擁有一個于中文互聯網出圈的代稱“白左”，他們通常支持文化多元和少數族裔。也就是說，“共和黨略偏向白人，民主黨更偏向少數族裔。”翟邁云、李慶四：《為誰講故事：美國兩黨的國家敘事之爭》，《美國研究》，2023年第3期。二是非法移民議題。此次2024總統大選中，特朗普作出的最重要的一項承諾便是繼續加強和鞏固美國邊境的隔離圍墻，要求移民必須“合法地進入美國”。民主黨則將這一問題與種族議題相勾連，致力于爭取移民等少數群體的支持，兩黨逐漸成為“反移民”和“親移民”的政黨郭馨怡、謝韜：《美國總統選舉中的搖擺州：2000—2020年》，《國際政治科學》，2023年第1期。 。三是墮胎權議題。在美國，女性墮胎問題上的態度通常與宗教忠誠度相關，更強調傳統價值觀的共和黨倡導對墮胎權的限制，而哈里斯在競選過程中多次以“女性必須擁有決定自己身體和未來的自由”塑造民主黨墮胎權捍衛者的形象。有鑒于此，研究設計了如表1所示的三個題項，分別對比ChatGPT在上述三個議題上與兩黨立場的相關程度。量表問題采用四級李克特量表的反應形式，包括“-2=非常不同意，-1=不同意，1=同意，2=非常同意”四個回答，從而避免ChatGPT給出趨中的無立場回應。

（二）“社會主義-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傾向的測量

研究使用了兩組設計好的政治概念量表題項，來檢驗ChatGPT的“社會主義-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傾向。測量題項源自筆者研究團隊設計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量表》中的“制度價值”和“道路選擇”兩個潛變量，這兩組題項已分別在三份大規模中國青年大學生樣本中被證明具有穩定的心理測量特性。朱尉、高強：《高校學生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態勢分布及優化路徑——基于S省八所高校3612份樣本的調查分析》，《湖南省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24年第4期。

第一個潛變量“制度價值”意在測量被試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相較于資本主義制度是否存在優勢或優越性的看法，包括如表1所示的三個題項，聚焦于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制度的比對并讓被試作出回應。這三個題項展示了十分鮮明和顯著的意識形態傾向，因此能夠保證ChatGPT準確地捕捉到表述中意識形態的區別和對立。第二個潛變量“道路選擇”更加關注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前景的態度與看法，即這一發展模式和發展道路是否具有可持續的未來，包括如表1所示的三個題項。量表問題的反應形式與前述測量一致。

（三）“中國-美國”政治價值觀立場的測量

自由、民主、人權是當前中國與美西方分歧最大的政治議題，雙方在這三個核心政治概念上的認知和理解存在本質的區別和許多難以調和的對立。就“自由”而論，美西方所推崇的“自由”概念，實質上是為資本自由流動和工人自由出賣勞動力作辯護的資產階級的自由，是一種片面強調免于權威機構、其他社會成員、社會慣習等一切干涉的消極自由觀陳文君、肖唐鏢：《民眾自由觀的概念建構及其測量》，《治理研究》，2023年第3期。，即“只要不侵犯他人的自由，一個人可以做一切自己愿意做的事，不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劉志洪：《全人類共同價值和西方價值觀的聯系與區別》，《思想政治工作研究》，2022年第5期。，這也是美國立國憲法的核心原則。從“民主”方面來看，政黨的競爭性選舉和國家權力的分立制衡經常被美西方當作攻擊抹黑我國民主狀況的依憑，其所定義的“民主”在實踐中通常被窄化為程序層面的選舉或選票民主陸軼之：《美式民主話語體系及話語權解構》，《馬克思主義研究》，2023年第1期。，這同我國群眾所認可的“工具性民主”即政府應當從人民最大利益出發和發展人民的各項利益有很大區別。馬得勇、黃敏璇：《可得性與一致性——認知心理學視角下中國民眾民主觀再審視》，《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0期。國務院新聞辦于2021年發布的《中國的民主》白皮書中同樣強調民主的實用屬性，指出我國的人民民主是“用來解決人民需要解決的問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中國的民主》，http：//www.news.cn/2021-12/04/c_1128130025.htm，2021-12-04。，從官方政府的立場上確證了中西民主的本質區別。因此，研究從競爭性選舉和權力制衡兩個維度出發，使用表1所示的三個題項來衡量ChatGPT的民主立場。以上題項帶有極其明確的西方政治價值觀色彩，保證了ChatGPT可以順利識別這些表述背后潛藏的基本民主觀念。題項同樣采用四級李克特量表的反應形式。此外，研究還設計了“請評價中國政府/美國政府”“請評價中國/美國政治體制及其運轉狀況”兩組問題作為檢測模型自由民主觀傾向的補充提問，要求ChatGPT給出10個最典型的評價詞。

對“人權”概念的定義和解釋權同樣是中美雙方爭奪激烈的領域。國務院新聞辦發布的《為人民謀幸福：新中國人權事業發展70年》白皮書明確規定：人民幸福生活是最大的人權，并指出人權是個人人權與集體人權的有機統一，個人權利只有在集體中才能得到伸張和發展。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為人民謀幸福：新中國人權事業發展70年》，https：//www.gov.cn/xinwen/2019-09/22/content_5432162.htm，2019-09-22。近年來，美國在中國新疆、香港等問題上的粗暴干涉和政治表態，說明其理解的“人權”更多的是自由人權甚至窄化為言論自由權。鑒于這一概念的復雜程度和強烈的意識形態特點，目前尚缺少在心理層面對人權觀進行概念測量的相關研究，因此本研究選擇使用直接問詢法，要求ChatGPT就“請評價中國/美國社會的人權狀況”這一問題給出10個典型用詞。

（四）提示技術

研究設計了一套完整的第三人稱視角角色扮演提示技術，通過向模型提供一系列具體明確的、包含細節的角色劇本，命令ChatGPT在充分理解該角色政治特征的基礎上，進一步推斷角色可能的思想和行為傾向。研究將利用統計學方法檢驗這些帶有不同政治偏見的信息與默認立場信息之間的關聯程度，從而衡量ChatGPT是否存在對華的不友好傾向。具體地，研究首先要求ChatGPT分別扮演特朗普共和黨、哈里斯民主黨支持者和默認立場，在兩黨候選人具有顯著分歧的政策議題上作出回應，檢驗其在中文語境下對美國內部兩黨的偏好是否發生變化；其次，要求ChatGPT分別扮演社會主義者、資本主義者和默認立場，對中國和美國在不同政治議題上的表現進行評價。具體提示技術參考表2。

值得指出的是，基于第三人稱的角色扮演提示技術有一個十分顯著的好處，即能夠很好地避免ChatGPT給出類似圖1所示的洗脫立場的無效回應。

另外，由于ChatGPT所生成的回應存在著固定的隨機效應，即根據對前一個字符的識別來給出最有可能接續的下一個字符，研究采用兩種方法來盡可能地減小生成回應的不確定性。一是模型的生成溫度（temperature）控制著ChatGPT在數據生成過程中所允許的隨機變化量，這是規定模型輸出內容的關鍵參數，其取值范圍為0-1，數值越高會使模型的輸出更加隨機，反之則會使模型的輸出更加聚焦和確定性更強，因此研究將溫度參數設置為0。二是要求ChatGPT針對同一問題生成多輪響應，基于多輪答案的平均情況展開分析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消隨機概率導致的不確定性：每個量表題項被要求作出300次回應，每個提問被要求給出1000個答案。

四、實證分析

按照前述研究設計，ChatGPT需要就每組提問（四組量表型題項、三項直接提問）扮演三種角色來作出響應，因此將會產生21種答案；其中，每個量表題項又被要求作300輪回答、每個直接提問被要求給出100輪回答。因此，ChatGPT在此過程中產生的數據流量極其龐大。限于篇幅，圖2和圖3僅分別報告了ChatGPT在某一角色設定下就一組量表型題項和一項直接提問的響應。了解更多數據收集過程的細節可在https：//chat.openai.com/中獲得，研究者可以直接使用本研究設計的提示技術要求ChatGPT作出回答。

（一）內部偏見驗證：ChatGPT對美國兩黨的傾向性

研究首先驗證了在中文語境下的ChatGPT是否像西方研究者所分析的那樣，在面向中文用戶時仍然流露出自己對美國內部兩黨的歧視性態度。圖4展示了默認GPT在移民、墮胎權、少數族裔問題上的立場及其與堅定特朗普和哈里斯支持者立場的對比。

可以發現，ChatGPT在本次總統大選兩黨候選人分歧最大的三個議題上，均呈現出“向左轉”的態勢，在許多情況下給出了作為一名堅定的哈里斯民主黨支持者的觀點，而與特朗普共和黨的政策差異較大。上述結果一方面再次驗證了西方學者已經坐實的結論，即ChatGPT更加“擁護”民主黨；另一方面，Christoph Leiter等人的一項元分析研究指出，ChatGPT在非英語環境中得到的評價流露出更多的負面情緒，這可能與模型的訓練數據以英文為主有關Christoph Leiter，“ChatGPT： A meta-analysis after 2.5 months”， https：//arxiv.org/abs/2302.13795，2023-02-20.，也就是說ChatGPT對用戶問題的回應受語言環境影響較大，會根據用戶民族語言身份的不同而有所保留或選擇性地調整表達。而兩黨偏見結果在中文語境中的復現則表明，ChatGPT對美國內部的政治偏見具有跨語言的穩定性，這在加速美國國內文化沖突和價值對抗的基礎上，潛藏著更為廣泛的引發國際政策爭議的風險，例如移民國家的用戶可能會因此受到激勵，等等。

（二）外部偏見分析：ChatGPT對中美兩國的傾向性

1.ChatGPT對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偏見

研究進一步轉向對ChatGPT的國家間偏見檢驗，首先是“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二元意識形態傾向。圖5和圖6提供了默認立場GPT在兩組題項上的應答數據，以及分別扮演堅定激進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者、資本主義者時的平均值。如果ChatGPT絕對客觀中立和不持有任何意識形態立場，那么默認立場GPT的應答數據應當與另外兩組帶有鮮明偏好的數據存在顯著的統計學差異，或者至少存在大致同等的差異，不應表現為傾斜于任何一方。

結果顯示，在每一個題項上，ChatGPT的默認立場都與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者、資本主義者存在顯著統計差異。在多數題項尤其是包含“資-社”對比內容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價值維度上（圖5），默認立場與資本主義者的應答差異要遠小于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者，即ChatGPT自身的意識形態觀點與資本主義者的立場更為接近，但與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者的立場有相對更大的差距。例如，在“社會主義終將會代替資本主義”這一包含了強烈的二元對抗意味的表述上，當ChatGPT被要求扮演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堅定信仰者、資本主義的激進分子后，其默認立場與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立場有顯著差異，ChatGPT與堅信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社會主義必然勝利的意識形態觀點相去甚遠。相反地，其與資本主義立場的差異值較小，也就是說，ChatGPT更傾向于政治光譜的資本主義一端，這充分暴露了其作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傳播工具的本質。以ChatGPT為代表的西方資本操縱下的人工智能語言模型通過向用戶投送大量貶損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內容，構筑起以資產階級意識形態話語概念為圓心的信息繭房，或將對我國國家主流意識形態的傳播構成挑戰。

需要注意的是，ChatGPT所顯示的資本主義并非自由資本主義時期完全排斥政府和國家干預的、以充分自由競爭為特征的社會形態。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選擇維度所包含的三道題項上（圖6），盡管ChatGPT本身的立場偏向不統一，但其與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立場在統計學意義上是更為相似的，這意味著模型中或多或少地隱含著某些社會主義的因素，或者是在一定程度內對社會主義的發展前景表示了認可。這一情況也被部分研究所證實，ChatGPT在經濟議題上表現出西方左翼進步主義的傾向，如支持政府干預、保障工人利益福利、加重富人稅以縮小貧富差異和減輕社會不平等。但當繼續觀察圖5統計結果時，發現模型對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某種優待是有限度的，它并不承認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替代和相對優勢，實際上暴露了其改良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本質，一旦跳出資本主義運作的現行框架和拋棄溫和的改革調整，ChatGPT立刻轉向了社會主義的反面。

2.ChatGPT對中國政治價值觀的偏見

為了檢驗ChatGPT是否存在支持中國或美國國家和政府立場的傾向，研究除了使用量表式的題項要求ChatGPT在能夠反映國家政府立場的議題上給出應答之外，同時采用網絡爬蟲軟件Gooseeker提供的文本分析技術（具體包括詞頻分析和情感分析）對不同角色身份GPT生成的對中美政府施政理念和施政狀況的相關評價詞進行比對，這些詞語能夠直觀反映模型所持政治立場的更多細節信息。具體結果見圖7、圖8。

自由、民主素來是美國政府和西方學界引以為傲的政治理念和自我標榜為現代化國家范式的政治標簽，并依賴其強勢的霸權話語體系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壟斷著對“自由”“民主”的概念解釋權，將世界各國依照為其自身量身定制的標準劃分為自由和不自由、“民主”和“非民主”的政權。沒有哪兩個概念能比“自由”“民主”更好地區分中西方政治立場的觀點。圖7、圖8的結果很好地揭示了ChatGPT“客觀中立”的本質：在針對“自由”的理解上，默認立場的ChatGPT作出的回應與支持美國政府且反對中國政府者給出的回應不存在任何統計學意義上的顯著差異（p＞0.05），但與支持中國政府且反對美國政府者作出的應答存在相當大的顯著差異（p＜0.001）。模型似乎格外堅決地展示了其對美式自由觀的偏好，特別是在“只要不侵犯他人的自由，一個人可以做一切自己愿意做的事，不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問題上，ChatGPT甚至展現出比一個美政府支持者更激進的認同態度。對“民主”的看法顯示了同樣的政治立場偏好，默認立場的ChatGPT在競爭性選舉問題上的理解與美政府支持者的理解更加貼近，尤其是對國家權力分立制衡問題的看法幾乎與親美分子保持了完全的一致（p＞0.99）。ChatGPT對美國政治理念和價值觀的偏好如此顯而易見，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會提供“比親美更親美”“比反中更反中”的政治觀點，其過分激進的立場可能成為社會輿論和群體對抗撕裂的催化劑。

3.ChatGPT對中國的政治議題表現的偏見

研究繼續對ChatGPT在中美人權現狀、政府施政表現、政治體制狀況三大議題上生成的評價詞匯進行詞頻和情感分析，用以探知ChatGPT對兩國政治的評價維度和情感走向，其中情感判斷包括正面、中立、負面三重選項，分別取值1、0、-1，結果如圖9至圖11所示。

在人權問題上，“自由”“民主”“平等”等積極詞匯被高頻地用于評價美國的人權工作，ChatGPT聲稱“美國以保護個人自由和言論自由而聞名；致力于平等對待所有人，無論其種族、性別、宗教或性取向”。對中國往往使用“限制”“受限”“非法”等含有消極意義的詞匯，認為“中國的人權狀況存在嚴格的限制；受到關注的一個方面是對少數民族的待遇，包括維吾爾族、藏族和蒙古族等”。情感分析結果也表明默認立場的ChatGPT對美國人權狀況的正面情感傾向、對中國人權狀況的負面情感傾向，與親美反中者的情感保持了高度同步。具體來看，ChatGPT對我國人權狀況的污蔑主要集中在所謂“強制勞動”“少數民族權益”“婦女權益”“勞工權益”等領域，而民族、性別和宗教素來是美西方詆毀我國人權狀況、制造社會對立的慣用借口，正是ChatGPT是美國資本支配者試圖擴大西方價值體系影響的技術延伸。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針對其他政治議題的評價中，但相對于人權狀況的偏見并沒有達到十分激進的程度。在政府施政表現和政治體制問題上，默認立場的ChatGPT給我國政府打上“控制”“專制”“威權”等極具西方中心色彩的污名化標簽。情感分析結果也顯示，凡涉及美國政治的評價均呈現出正面的情感走向、凡涉及中國政治的評價均呈現出負面的情感走向，其強烈的親美和反中立場內含在各類社會政治議題中。這一情況表明，訓練ChatGPT所使用的數據集中充斥著大量美西方學者和意識形態者炮制的基本概念和敘事話語，這警示包括我國在內的各國用戶必須保持理性的批判思維和具備核驗事件立場傾向的能力，避免被卷入西方敘事邏輯的漩渦。

（三）補充實驗：ChatGPT對其他非親美國家的偏見和美西方陣營國家的偏好

從上述分析中可以發現，人權問題在捕捉ChatGPT的政治取向中具有極其敏感的效應，模型對基于不同國別的人權現狀的響應是如此截然不同，使得人權問題可以成為識別其政治立場的風向標，這或許可以擴展至作為識別強人工智能價值取向和政治立場的敏感議題。出于歷史、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陣營等因素，俄羅斯、古巴與美國的雙邊關系經常保持著緊張甚至對立狀態，而日本、以色列通常被認為是美國的忠實可靠盟友，因此研究還進行了相同的測試，試圖檢驗ChatGPT的偏見不僅局限于中國而是針對所有非親美國家。

圖12顯示了俄羅斯和古巴同樣面臨著遭受被ChatGPT抹黑和歧視的困境，模型對中國、俄羅斯、古巴人權現狀所使用的高頻評價詞均類似“控制”“限制”“受限”等，這證明ChatGPT似乎擁有一套穩定完整的關于人權問題的敘事和評價邏輯。在用詞情感傾向上，模型本身表現得就像一個堅定的美政府支持者一樣，對俄羅斯和古巴給出相當負面的評價。然而，圖13則直觀表明了ChatGPT對親美國家的偏袒和優待，特別是在以色列人權問題上，盡管新一輪的巴以沖突已經造成了加沙地區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但它甚至表現得比一個以色列人更加積極堅定。

五、ChatGPT技術特性的潛在意識形態風險

ChatGPT不僅是一種對話式的語言模型，它還可能是一架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網絡意識形態機器。張生：《ChatGPT：褶子、辭典、邏輯與意識形態功能》，《傳媒觀察》，2023年第3期。通過上述研究可以清晰地看到：ChatGPT不但在不同語言的用戶面前毫不掩飾其對美國民主黨的自由主義政策偏好，許多對中國等非親美國家的不利內容也往往潛藏在十分具象的政治議題中。ChatGPT并沒有消弭不同群體間的信息鴻溝和刻板印象，反而在加劇社會偏見和裂痕，加速了人類社會圈層的分化甚至極化進程。模型中存在的顯著偏見只會加深不同國家民眾的誤解互斥和對立情緒，強化美國技術資本家和建制派精英散布的意識形態偏見。因此，必須清晰地意識到ChatGPT技術外殼下朝向自由主義意識形態“一邊倒”的本質，帶有價值偏見的非主流意識形態擴散會擠壓國家主流意識形態的傳播空間，強化大眾“資”“社”二元對立的狹隘思維，阻礙國家核心價值共識的有效達成。

（一）意識形態的隱性滲透驅動話語霸權的技術擴張

意識形態領域話語權的取得必須以強大的技術優勢作支撐，“科學技術進步的主導者始終掌握著意識形態變革的主動權”王琎：《新技術變革下意識形態治理研究——理論檢審、現實叩問與治理出路》，《馬克思主義研究》，2023年第2期。。研究所揭示的ChatGPT對美式自由、民主、人權等觀念的偏好，使以ChatGPT為代表的強人工智能模型淪為固化美西方意識形態話語霸權的工具，意識形態斗爭的場域悄然從以真實人類為主體的互聯網延展到以虛擬人為主導的人工智能。這種話語霸權賴以維系的技術根源是美西方發達國家所主導控制的英文數據集。大量含有意識形態偏見和價值立場對立的語言信息被植入后，從信息源頭上就增加了使用者被西方錯誤價值觀和社會思潮迷惑和滲透的風險。西方價值體系對我國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話語權造成的擠壓會伴隨人工智能在未來大范圍的使用形成幾何級擴散，資本主義世界意識形態話語霸權的擴張會極大地威脅和沖擊我國意識形態安全。

從國際意識形態陣營的劃分上來看，伴隨著ChatGPT的問世，美西方價值觀共同體與拒絕接受其價值觀而被打上“專制威權”標簽國家間的斗爭，延伸到了人工智能領域。俄羅斯、朝鮮、伊朗、敘利亞、阿富汗等許多傳統意義上同西方存在對抗關系的國家并不支持ChatGPT在其境內提供服務，更多國家對其的態度則并不十分確定和明晰。按照馬克思的說法，作為思想生產者的統治階級調節著本時代思想的生產和分配，因此，各國政府的質疑和警惕恰恰是數字資產階級對本國意識形態威脅的必然應對。含有深刻偏見的內容一方面會強化偏見國政治精英對己方價值理念優越性的感知，并要求民眾同樣耽于這種“優越感”；另一方面又會妨害被歧視國向世界傳遞和塑造國家形象的努力，加深其在國際話語體系和政治格局中的弱勢地位。如果ChatGPT的核心開源技術始終掌握在個別國家手中，那么在國與國之間的競爭依舊是當今國際關系重要形式的背景下，世界各國的不對等地位只會因技術變革而更加鮮明。

（二）偏見內容的越級分發消解國家意識形態的權威

在新聞傳播學的經典把關人理論視域下，大眾傳播過程中的各類信息都是經過刻意選擇和篩選后呈現在受眾面前，編輯、記者和政府等通常扮演了過濾信息的把關人角色，他們的決策決定著一條信息能否進入公共視野。數字信息技術將普通個人納入了信息生產、分發的一般流程之中，有“越來越多非新聞行業的個人和平臺扮演了把關人的角色”并逐步重塑著信息流通和新聞傳播的模式。阮立、[瑞士]朱利安·華勒斯、沈國芳：《現代把關人理論的模式化——個體、算法和平臺在數字新聞傳播領域的崛起》，《當代傳播》，2018年第2期。ChatGPT這類生成式人工智能則再一次顛覆了信息發布的流程環節，使信息的傳播變得更加去中心化，從根本上來說，ChatGPT以什么方式、生成和提供何種信息取決于技術手段主導者即數字資本集團的意志。另外，用戶在作為受眾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把控著信息流動的閘門，即通過特定的提示技術來重復訓練和馴化語言模型的回應，以確保其輸出符合自身特殊意思的內容。

誠然，ChatGPT的信息傳播機制可能為精神表現多樣性提供廣泛的機會，但從意識形態治理的角度來看，政府和官方機構將會為難以完全監管和掌握生成式人工智能所生成的信息感到擔憂。越過傳統把關人的信息傳播方式會導致與國家意識形態相悖的觀點在社交媒體和在線平臺出現和擴散，同包括我國在內的諸多非“西方價值觀俱樂部”國家的主流政治敘事產生矛盾，在群眾的思想領域中制造猜疑與混亂。ChatGPT的傳播稀釋和遮蔽主流意識形態的宏大敘事，破壞主流意識形態主導的價值秩序，使大眾在“過濾氣泡”造成的信息選擇性接受中不斷地形成認知固化。

（三）意識形態的個性定制干擾社會輿論的正常進程

當研究讓ChatGPT扮演各種具有不同政治立場的人物時，模型給出的結果是跟現實情況完全相符的，所以這種扮演不可謂不成功。較早的研究已經證明ChatGPT在政治化的情境中通過了圖靈測試，其類人體驗和技術性模仿也被視作模型的獨特傳播特質。王建磊、曹卉萌：《ChatGPT的傳播特質、邏輯、范式》，《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2期。ChatGPT向我們展現出的強大擬人仿真本領，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用戶對內容準確性和有效性再核驗、再求證的敏感度和警覺性。既然ChatGPT能夠如此游刃有余地在各種立場中自由切換，那么一旦此類技術被惡意使用，將會在批量定制不同觀點、人為制造價值對立和群體對抗等場景中釋放出巨大的不穩定力量。首先，這一能力可被用于操縱輿論走向，此類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被用來自動化地創建社交媒體賬戶，以大規模高效率地推廣特定政治觀點或信息，或者制造出假冒的反對政府決策的聲音，將虛假的意識形態進行擴大化傳播，通過一個個機器人模仿者“帶節奏”來扭曲群眾的思想。其次，它可以被用于模仿政府官員或領導人的語言風格，極大地降低了制造涉政府虛假言論的成本，最終有損政府的誠實形象和信譽。

六、結"語

生成式人工智能集合了“大數據”“強算力”“新算法”等信息革命浪潮中先進技術生產力發展的前沿成果，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人類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的新飛躍。但是，人類生產和創造出的這項技術正逐步異化為對人類精神交往和表現自由的限制，加深了社會群體間的偏執性誤解，這一技術反過來支配人的現象投射出生產力和上層建筑的互動關系：作為觀念上層建筑的意識形態會反作用和制約科學技術的應用方式，使科學理論研究和技術使用服從和服務于特定階級群體的需要。也就是說，ChatGPT等技術創新并不天然構成對社會平等團結的威脅，而是在接受了意識形態賦予的目的和為其指定的服務對象后，淪為了西方自由主義價值觀的辯護者。必須剝離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意識形態屬性，才能夠充分地利用并占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結出的成果，而不損害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先進性，鞏固和穩定社會主義政權安全。

ChatGPT如此廣泛的應用和影響，無疑證明這是一項變革時代的世界性技術，它所帶來的政治、思想觀念、意識形態等方面的風險也是世界性的，對模型可能釀成的政治后果進行預防和治理更是世界性的難題。全球性的協同治理是應對ChatGPT帶來的系統性政治風險的應然之策，我們呼吁強化有關人工智能引發的意識形態安全治理領域的國際合作，例如治理理念與原則、各國態度立場的合理關切、治理的手段與規制、風險信息共享等問題，避免讓人類科技變革的產物異化為加劇人類社會分裂和文化沖突的工具。

〔責任編輯：李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