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丟掉手機” 這個想法,最初是在2021年冒出來的。那年9月,我申請上了英國的博士,但之后兩年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家中上網課,每天看到的不是真人而是屏幕,這導致我3年都沒有結識新朋友。每天,手機都會推送哪里又發生了什么事件、出現了什么問題,還有網友們的消極情緒,讓我覺得不舒服,由此萌生了“丟掉手機環游中國”的想法。
2021年年底,我先做了一個“預備試驗”——不帶手機去浙江天臺山的國清寺待3天。雖然遇到了一些麻煩,但感受卻是舒適的,因為每天都在和真實的人打交道。這次3天的“預備試驗”給了我信心,于是我決定去實現“不帶手機環游中國”的計劃。

我女朋友態度還好,我父母卻很擔心沒有手機,我一旦出了什么意外都沒辦法求救。但他們知道我是一個做決定后就不會改變的人,只能妥協。
我提前準備好了40升的背包,幾件衣物、拖鞋、洗漱用品、兩個小相機、兩冊地圖、兩支毛筆、幾疊宣紙、一瓶墨汁、三本書、一個筆記本、一支鋼筆、身份證件與銀行卡,還有一摞現金。2023年11月27日,我把手機和電腦放進書房,正式開始了旅程。
我的計劃是從山西太原一路往南走,臨汾市是第一站。到達臨汾時已是當天傍晚,我沿街找到一家規模很大的連鎖酒店,給前臺出示了身份證和現金,但前臺工作人員焦頭爛額地操作了半天,卻依然無法在電腦上完成預訂,好像他們在職業生涯中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直接拿現金走進來住店。
出發前,我跟父母保證,每到一個地方會寄掛號信給他們,這是我跟他們保持聯系的唯一方式。不過我沒能做到每個城市都寄信,在臨汾,我還不太好意思找人問路,也沒找到中國郵政。第一封信是到達運城后才寄出的,整個旅程我一共寄了20封,他們只收到十幾封。
這次出門我還專門帶了很多書,所以一開始也沒有想念手機,直到出發后的第9天,我在三門峽市病倒了,發燒,整夜睡不著覺,出虛汗,當時我沒法線上買藥,又爬不起床去醫院或診所。第一次非常懷念手機,懷念美團買藥。
指引方向的只有兩張地圖,我在出發前買的,是中國地圖出版社最新印刷的,但繪制時間是2015年,所有城市和國道都是準確的,但尷尬的是,一些新修的高鐵路線或新取消的鐵路,以及村鎮巴士,地圖沒有顯示。我需要這兩張圖帶我從太原一直走到福建,再往西一直到新疆,再去東北,最后從東北回到太原。
地圖給了我很多誤導。第一次是在廣東梅州,我要去江西贛州,這兩個城市是緊挨著的,地圖上顯示有鐵路,但當我去車站問時,售票員說早就沒有從梅州到贛州的火車了。
所以后來我一般靠問路來繼續行程。有些人在被我問路時會嚇一跳,他們覺得很新奇;有人以為我是在故意搭訕;有人說太奇怪了,第一次聽說有不用手機的;有人懷疑我在搞直播,弄個噱頭;還有人認為我是調查記者甚至外國間諜。但我解釋之后,還是有不少人會拿出手機幫我查詢路線。
很多地方現在已經不收現金了,我拿現金買東西,他們有時會找不開錢。在梅州,我上了一輛長途大巴車,車費9元,我當時沒零錢,最小面額是一張20元的紙鈔,我和司機在門口僵持了半天。車上有個阿姨可能看不下去了,幫我刷支付寶付了9元。
以前通過數字網絡去解決的事情,在旅途中全都轉到線下依靠陌生人,我遇到了很多善良的人。比如,有一次在芮城,我要去一個叫“永樂宮”的地方看壁畫,那個地方在郊區,地圖上沒標示,我就在大巴車上挨個詢問,乘客里有個高中生,他說送我去。結果他真的打電話讓他爸開車過來,把我送過去了。
陌生人給予我非常多幫助,我能完成這個項目很大程度上是依托陌生人的善意。人們總認為外面壞人多,網絡把一些惡意放大或擴散,引起了人的焦慮,但當你真正接觸世界時會發現,絕大多數人都是善良的。
整個旅途中,由于我一直在移動,因此只收到父親給我寄回的一封信,他是用鋼筆手寫的,寫了4頁A4紙,內容無非是他和母親的日常,但每個字我都讀了好幾遍。我寄給爸媽的十幾封信也被他們好好保留著。
這場旅途沒有想象中寂寞,反而認識了很多朋友,因為我沒帶手機,也沒什么別的娛樂可做,所以不得不和陌生人交往。旅行中,我把我的手機號寫給跟我有過深度交流的人,從撿垃圾的老人到地理學者,什么樣的人都有,回家后我打開手機,發現有20多個人加了我微信。我還在大涼山認識了一個彝族的少年,他經常給我發他們的生活照片,比如,他們老家過火把節,或者他們彝族的特色菜。
這134天,似乎比我過去的任何一個134天要長得多,無論在時間還是空間上。旅途中常要坐火車,臨時去售票窗口買票,常常買不到出發時間最近的高鐵動車票,最多的是慢車票,所以我經常坐慢車,以前看手機的時間都變成了看窗外,看樹林變成草地,草地變成河流,感覺地球都變大了。時間也變得很長,我一路買書看書,讀完了不下40本書,走完了24個省的68個縣市。
旅途中有些地方,我以前旅游時參觀過,但建筑、街道、城市風貌跟我當時所見完全不一樣了。物質和基礎設施上的發展,提高了我們的生活質量,但互聯網數字化發展得如此快,有時候讓我感到有點害怕,它提高了人們獲取信息的速度,卻讓人掉進數字漩渦中,變得自閉和麻木。
當然旅途結束回家之后,我很快就又適應了互聯網,立馬又開始網購,打網約車,看朋友圈。跳出互聯網很難,進入它卻很簡單。我認同手機和數字化的生活是必然趨勢,也并不抗拒這個過程。我接受擁有互聯網和手機的現代生活,但我覺得應該在其中保持冷靜和思考,而不是被它卷著走。
趙騏//摘自北青深一度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