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博物館

破冰

從沒想過，一個轉學生的到來，在我灰暗的世界里打開了一道口子，灑下一地金色的陽光。

肖揚在我旁邊的座位坐下了。他似乎完全不介意我神情里流露出的不歡迎，一頭黑密的卷發，兩個深陷的酒窩，讓他看起來有點像漫畫里的人物。和其他轉學生的低調不同，肖揚總是戴一副大大的耳機，每天搖頭晃腦不著調，老師都懶得管他，就連最嚴厲的班主任也只是敲敲桌子，示意他上課時間盡量安靜。

這樣的肖揚自然是深受同學喜歡的，大家都不認為他會在學習上對自己構成威脅，他頻出笑料，給沉悶的初三生活增添了不少歡樂。

對我來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原本把座位調到角落就是圖清靜，但肖揚的到來徹底打破了這份清靜。

徹底激怒我的是在一堂自習課上。所有同學都在埋頭學習，肖揚雖然也和大家一樣坐在座位上，手里卻捧著一本漫畫書，壓在耳機下的卷發跟著身體的節奏不停地晃動著。我正在做數學模擬試卷，卡在最后兩道大題上。正在這時，沉浸在搖滾世界里的肖揚竟兩手打起手勢，旁若無人地哼唱起來：“我是太空人，這里太多人……”

我“噌”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焦慮、煩躁和壓抑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在此刻找到一個出口爆發了。

“請你安靜一點！”我說著，伸手去掀肖揚的耳機，卻不想我的手在抓起耳機的同時，連他那濃密的卷發也一起扯了下來，露出一顆光禿禿的圓頭。

一瞬間，班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和肖揚身上。那一刻我內心充滿了驚恐，如同法庭上等待審判的罪人一樣不知所措。

“干嗎摘我帽子，怪冷的！”肖揚假裝生氣地質問，然后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奪過我手里的假發，戴到頭上，沖我眨了眨眼。我尷尬地坐回座位。

這件事以后，不知是因為內疚，還是因為感謝他為我解圍，我開始和肖揚說話了。

夢魘

那段時間，我被夢魘壓得喘不過氣，夢里的世界總是黑壓壓一片混沌，有時會驚醒過來，一顆心突突地跳得厲害。

晚上休息不好，我在學習時很難集中精力，學習效率低，加重了我的焦慮，晚上又陷入噩夢，如此循環反復，我的身心終于被擊垮了。

那天，我發著高燒，渾渾噩噩地趴在桌子上，只覺得頭很重，身體很沉。后來還是肖揚把我背去了校醫務室。校醫說我只是感染了風寒，我吃了退燒藥回教室休息，一直上完晚自習。肖揚不停地用眼神問我：你沒事吧？

我也回他微笑：沒事兒，好著呢。

放學后，我察覺到身后不遠不近尾隨著一個黑影，我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就像在夢里一樣突突直跳，腳步也下意識地加快了。

我快跑幾步閃身緊貼墻，屏氣躲了起來，等那人追上來的時候，伸腿把他絆倒在地。

只聽見一聲“哎喲”，然后是熟悉的叫罵：“舒展，你是真有病??！”

已經是深冬，寒風撲在我燒得發燙的臉上，竟覺得頭腦清爽了許多。

肖揚從地上撿起摔落在一邊的手機，借著他手機里手電筒的光，我看到他罵罵咧咧的狼狽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

出乎意料，肖揚也跟著笑起來，頭上的假發套一顫一顫的。我想起上次抓掉他假發時的情景，笑得更厲害了。

“差點被你嚇死?！蔽野姿谎?，繼續往前走。

“你這笑，就是有惡鬼也都被嚇跑了?！毙P追上來，還不忘揶揄我，“得，又跟您學了一招，以后走夜路啊，就得大聲笑。”

我問他為什么剃光頭，肖揚看著我沉默了幾秒，然后把假發摘下來，模仿著《一拳超人》里的動漫人物，呆呆地說：“我變禿了，但是也變強了。”

我用力忍住不笑，卻憋得滿臉通紅，最后“撲哧——”笑出聲來， 肖揚哼哼著說：“快走，二師兄，一會兒妖怪要追上來了?！?/p>

我笑著踢他，他立刻抱頭逃竄。我忘了多久沒有那樣暢快地笑過了，那笑聲驅散了我內心的夢魘。

國王

沒有人知道，我拒絕和別人說話，是因為害怕被拒絕，藏在內心深處的自卑，讓我把自己封閉起來，偽裝成一個冷漠的人。

期末考試越來越近了，初三的期末考試也是第一輪中考模擬考試，老師和同學都很重視，每個人都在埋頭刷題。我的特立獨行就在這樣緊張的氣氛中被稀釋了，沒有過多的關注，這讓我多了幾分安全感，學習也踏實了不少。

肖揚卻總喜歡打破這種平靜，他拿起書本卷成了一個話筒：“同學們，抬起頭來，大家放松一下，請舒展同學給大家演唱一首歌怎么樣，來，大家鼓掌！”

這么一鬧，心里剛生出來的一點好感又消失殆盡了，我狠狠瞪他一眼，離開了教室。

身后卻傳來肖揚的歌聲：

每當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每當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請照亮我前行……

晚上下晚自習后，我沒有立刻回家，不慌不忙整理了兩道錯題，看到肖揚出了教室，我才收拾書包離開。原以為這樣就把他甩開了，誰知道走到通往城中村的小胡同，一個黑黑的人影早就在那兒等著了，是肖揚。

看到我走過來，他高興得像個猴子揮舞著長長的手臂不停招手。我還在為他課間的起哄生氣，他卻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把耳機戴在我的頭上：“ 戴上它， 你就是自己的國王。”

他按下耳機的開關，里面播放的正是那首歌：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聽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獨和嘆息……

那段時間， 黑板上倒計時的數字不斷變換著， 班級里的氣氛越來越緊張， 但肖揚總能制造出笑點讓人輕松一笑。

不得不承認， 肖揚雖然不愛學習，但他很擅長紙上談兵，他一針見血指出我的自我感動式學習不可取。還有，他教給我們用艾賓浩斯記憶法背誦知識點，這個方法經過我實踐，發現真的好用。我再看到肖揚的臉時覺得他又沒有那么討厭了。

于是在肖揚向我請教問題的時候，我也不得不慷慨解答。誰知道肖揚的學習態度開始變得端正起來，每天都拿幾道刁鉆的難題來找我。有時候我們會因為解題思路不同而爭得面紅耳赤，如果找到正確答案也會忍不住擊掌慶祝，歡呼雀躍。

但在當時的校園環境里， 這件事經過演繹， 就變成了我和肖揚關系曖昧， 幾乎是一夜之間， 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

為了避嫌，我故意說了很多刻薄的話，我和肖揚的關系再次降到冰點。

消失

那件事情過后，就是緊張的期末考試，我考了第二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肖揚考了第一名。緊接著，肖揚就消失了。

看著那個空落落的座位，我心里竟有說不出的落寞。好在很快就放寒假了，夜深時，我時常從書本里抬起頭，看著窗外的星空，想到那個唱歌的肖揚。我想，等肖揚回來，我們還會是朋友吧。

然而，寒假結束再開學，肖揚還是沒有來學校。我的愧疚與日俱增，不知道肖揚怎么樣了，是不是還在生氣呢？

時間越來越緊迫了，對畢業班的學生來說，沒有什么比學習更重要，那些關于我和肖揚的謠言早就煙消云散，沒有人提起肖揚，就好像他從來就沒有來過這里。

日記

整理抽屜的時候，我發現里面最深處躺著一個筆記本，封面上，深藍色的夜空中有一顆星孤獨地散發著光芒。從本子里掉出來一張字條，是肖揚的字：黑夜無論怎樣悠長，白晝總會到來。

我翻開本子， 扉頁上是《夜空中最亮的星》的歌詞，再翻下去，我的眼淚就開始不停地流下來。

“ 舒展， 對不起， 下晚自習不能再陪你回家了，但是請你記住，走夜路，要放聲大笑。舒展，請原諒我看了你的日記，但我保證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們幾個男生打鬧，不小心撞倒了你的桌子，整理掉在地上的書本時，我看到了那個打開的本子，后來又無意間從同學口中聽到你母親坐牢的事情，沒想到你的人生竟有那么多不幸，但是你放心，以后你的人生都是幸運，一切都會越來越好。因為知道夜的黑，所以我想照亮你。舒展，請你帶著我的祝福好好活著，活著，哪怕只有一天，也要盡情去體驗，去感受，去愛這個世界。”

再見

回到家，我取出鎖在抽屜里的手機，曾經我也是個愛唱歌的女孩，我把自己錄的歌上傳到網上的一個音樂平臺，這也是我發布的唯一一首歌——《夜空中最亮的星》。但自從家里出事后，我把手機，以及青春年少時擁有過的所有夢想和希望，一起鎖進了那個幽暗的空間里。

那首歌下面有很多留言，我的粉絲數量竟然突破了1萬。在眾多的留言里我注意到一個叫流星的人， 他寫道：“當戴上耳機，你就是自己的國王，富足且自由?！?/p>

我進入他的主頁，最后一個視頻發布日期是2月29日，正是寒假期間，手指點開視頻的剎那，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屏幕里果然是那個有著兩個深深酒窩的男孩，只是穿著病號服，棒球帽下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聲音也十分虛弱，但他還是笑著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丁，我的星星召喚我了，我要回家了，再見，親愛的地球，再見，地球寶寶們。”

我雙手顫抖著撥通了班主任的電話，她努力克制顫抖的聲音說：“肖揚已經離開了，為了不打擾大家復習，所以一直沒有公布這個消息。”

原來，肖揚轉學來到我們班的時候，就已經患了癌癥，而且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我無法想象在錄視頻的時候，他正忍受著怎樣的折磨，即便已經看不到生的希望他依然努力笑著，把生命最好的一面留給了我們。

后來， 我帶著肖揚的祝福， 如愿考取了重點高中，如肖揚所說的，一切都越來越好。

當仰望星空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那個有著兩個深深酒窩的男孩，他的笑容，溫暖了我生命里的黑夜，點亮了我的人生。

慶南//摘自《少年文藝》2024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