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風擊浪戰(zhàn)海島”

胡煒，1920年出生于河南省新蔡縣，17歲參加革命，18歲入黨。在擔任21軍61師師長前，胡煒是一名資深政工干部，而后他歷任軍參謀長、副軍長、軍長、軍區(qū)副司令員、副總參謀長兼軍委辦公廳主任，1961年晉升為少將軍銜，是典型的軍政兼通的優(yōu)秀指揮員，曾被周恩來高度評價為“能文能武的軍長”。1949年11月，時任第三野戰(zhàn)軍第7兵團21軍61師師長兼政委的胡煒，率部在浙江舟山群島打了著名的登步島戰(zhàn)斗，并在戰(zhàn)場形勢極為惡劣的情況下，開創(chuàng)了我軍渡海登島作戰(zhàn)成功撤退的典型戰(zhàn)例，使麾下將士避免了無謂的犧牲。后來，他與戰(zhàn)友李清泉（時任61師副政委）共同撰文回顧登步島戰(zhàn)斗，稱此戰(zhàn)是“搏風擊浪戰(zhàn)海島”。

宜將剩勇追窮寇

胡煒的61師是渡江戰(zhàn)役的突擊力量，在1949年4月21日成功突破長江天塹后，于5月3日進抵杭州。胡煒正準備部署警備杭州的任務，卻接到命令要他率部繼續(xù)向南進攻。根據7兵團首長的指示，胡煒帶領61師將士先后解放了紹興、嵊縣、新昌，又攻占了蔣介石的老家奉化溪口。緊接著，上級命令61師轉隸22軍指揮，參與解放象山半島的作戰(zhàn)。就這樣，胡煒帶領61師官兵克服地形不熟、水土不服等不利因素，連續(xù)作戰(zhàn)十余天，一舉殲滅國民黨象山守軍千余人。

7月底，7兵團在寧波召開作戰(zhàn)會議，傳達中央軍委和三野首長關于發(fā)起舟山戰(zhàn)役的指示，決定由22軍全部并指揮61師攻打舟山群島，所有參戰(zhàn)部隊立即進行戰(zhàn)前動員和相關準備。考慮到部隊雖然久經考驗，但官兵大多是北方人，不諳水性，要他們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與國民黨軍隊的飛機軍艦搏斗殊非易事，胡煒便帶領部隊立即進入象山港南北區(qū)域，晝夜不停地進行戰(zhàn)斗準備。從征集船只、籌集器材到訓練水手、渡海演練，事事緊抓快趕，至10月初，61師已初步具備渡海登島的作戰(zhàn)能力。戰(zhàn)斗遂按照兵團“預定10月上中旬執(zhí)行戰(zhàn)斗任務”的指示要求如期展開。

10月6日，友鄰部隊成功攻占金塘島，胡煒指揮61師在南翼迂回配合，也一舉拿下了六橫島和蝦峙島。根據偵察員的情報，胡煒得知原駐六橫島的國民黨守軍約1500余人全部退守到了桃花島，于是便令部隊嚴密封鎖消息，積極準備進攻桃花島。

桃花島位于舟山群島的南端，是一個30余平方千米的小島，全島北寬南窄，山地居多，就像一個大葫蘆漂在海面上。胡煒從望遠鏡里觀察到敵人雖然在加緊構筑工事，但防御體系尚未形成，便決心采取中央突破、側翼配合的戰(zhàn)法，立即發(fā)起進攻。10月18日晚，61師4個突擊營乘坐80余只木船從4個方向向桃花島進擊。憑借濃霧和夜色的掩護，將士們很快就在起渡點排列成戰(zhàn)斗隊形，但船只接近桃花島時仍遭到了敵人炮火的猛烈射擊。胡煒早已安排蝦峙島上的炮兵按照白天標定的目標向敵猛轟，各突擊營的火力船也一齊向敵開火。很快，部隊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完成登陸，并立即實施穿插迂回，不到20小時就以傷亡100余人的微小代價全殲桃花島守敵1300余人，還一并攻占了桃花島西側的大雙山島和東北側的懸勃鴣島。7兵團司令員王建安聞知捷報，專門發(fā)來賀電，稱贊桃花島戰(zhàn)斗是“抓緊戰(zhàn)機，大膽突擊，以迅速果斷的動作，實行穿插，獲得勝利的典范”。

還沒等胡煒下達部隊休整的命令，61師就接到了新任務：迅速攻占登步島，進攻奪取朱家尖，為攻奪舟山本島創(chuàng)造條件。登步島面積不大，只有15.88平方千米，位于桃花島與朱家尖島的中間，是舟山本島的南部屏障，正扼舟山群島國民黨守軍的咽喉，向來為國民黨重兵把守之地，平時就駐扎國民黨近兩個團的兵力。另外，登步島與桃花島之間的海峽雖然不大，但由于是多股海流的匯合點，潮水和風向變化較快，很難掌握準確的氣象資料。顯然，攻打登步島的客觀條件并不利于我方，而部隊拿下桃花島就已經把戰(zhàn)線前推了25千米，固守已是力不從心，面對這個艱巨任務，該如何是好？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胡煒帶領師黨委一班人決定如實向上級匯報自己的顧慮：一是兵力不足。61師以一個師的兵力既要鞏固已占島嶼陣地，又要不斷進攻新的島嶼陣地，難以形成優(yōu)勢兵力，而登步島守敵力量也不可小覷，并隨時可得到陸海空立體支援。二是亟需休整。61師投入主攻方向的有生力量一共只有5個營，部隊在攻打桃花島戰(zhàn)斗中消耗巨大，官兵們需要調整。三是補給線脆弱。我軍渡海登島只有木船，桃花島一戰(zhàn)全師就損毀木船40余只，加上敵機還日夜盤旋在附近海域上空轟炸掃射，每天都有船只被炸毀。同時，海上補給線相對較長，部隊所需物資補給供應不足。

但上級研究后仍舊決定，要61師克服困難，不遲于11月初發(fā)起進攻戰(zhàn)斗。胡煒知道，他和他的部隊沒有退路了，必須迎難而上、勇往直前。

“硝煙滾滾彌登步”

1949年11月3日22時整，61師擔任突擊任務的三支先頭部隊奉命出發(fā)了。數十艘木制帆船在夜幕掩護下直奔登步島方向而去，182團3營的編隊速度最快，一直沖在最前面，僅半個小時就接近了預定登陸點，官兵們不等船停就跳進海里，涉水向敵灘頭陣地沖去。國民黨守軍發(fā)現我軍登陸部隊后，拼命朝海灘開火，我突擊部隊迅速擺開陣形，各戰(zhàn)斗小組紛紛吹起戰(zhàn)斗螺號，一時間，槍聲炮聲號角聲交織一片，“占領炮臺山”“拿下野豬塘”“奪取流水巖”的戰(zhàn)斗口號響徹夜空。師屬炮兵也按白天標好的目標向登步島守敵發(fā)起猛烈轟擊，以配合登島部隊作戰(zhàn)。很快，我軍就把敵人的火力壓下去了，島上守敵一下子就被打蒙了，有300個敵軍還沒反應過來就被3營俘虜了。

戰(zhàn)斗至拂曉時分，我軍183團1營攻占了島上流水巖山一帶，另有一個排的兵力攻占了大山；182團的4連和7連攻占了島上的炮臺山；182團3營則拿下了張網灣山。我軍成功地打亂了敵軍主力，控制了登步島四分之三的地區(qū)，并把島上守敵壓縮在島北邊的雞冠礁及其渡口一帶，斃俘敵軍近千人，敵軍一艘因落潮陷入灘涂里的軍艦在我火力打擊下也掛起了白旗。

眼看我軍就要順利拿下整個登步島了，突然戰(zhàn)場形勢卻發(fā)生了變化，登步島戰(zhàn)局進入了“膠著”狀態(tài)。此時我軍突擊部隊僅有182團的3營、182團2營的一個半連和183團1營，總共7個半步兵連、2個機炮連的兵力；而登步島守敵為國民黨青年軍221師師部、661團全部及662團的一個營，總兵力大約有4個營。在兵力對比上，明顯處于敵強我弱的局面，而且島上敵軍221師師長吳淵明情急之下決心以拖待變，孤注一擲死守雞冠礁以待援軍。

這時胡煒的心情越來越沉重，由于起渡點在桃花島北端，而登島船只大部分停在島的東西兩側，結果調動船只延誤了時間，突擊登島時間由3日晚上20時延遲至22時。雖然突擊部隊登島作戰(zhàn)開局打得不錯，但后續(xù)部隊因風向和潮汐突然改變而無法實施渡海。與此同時，敵人以拖待變的戰(zhàn)術慢慢起效。敵人從4日清晨開始大量增援雞冠礁，依靠飛機、軍艦等強勢裝備，對我軍登島部隊及船只進行輪番轟炸和掃射，并不停地轟炸桃花島以遲滯我軍增援。4日天剛亮，敵人增援的3個團便上了島。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島上我軍突擊部隊不僅兵力少，而且控制陣地范圍大，面對敵人的瘋狂增援，幾乎不可能再鞏固戰(zhàn)果。

4日9時左右，敵人在飛機、炮艦的火力支援下，又向炮臺山、流水巖等我軍陣地發(fā)起了持續(xù)進攻。守衛(wèi)流水巖山的183團1營，在182團4連的協同配合下，以誓與陣地共存亡的英勇氣概，在無飯吃、無水喝、無工事依托、無上級火力支援的“四無”險境中，頑強地抗擊著優(yōu)勢敵人的連續(xù)進攻。被炸傷或震昏的戰(zhàn)士持續(xù)增多，營長姜先仁更是身負重傷仍堅持指揮戰(zhàn)斗，直到第二次負傷被人抬出陣地。此時，敵75師222團向炮臺山的182團3營發(fā)起了集團沖鋒，3營的官兵們毫不畏懼，從早上打到下午，接連打退敵人5次集團沖鋒，終因敵我實力懸殊，不得不撤出陣地，登步島上的最高點炮臺山落入敵手。

4日晚上，風向和潮水開始有利于我軍后續(xù)部隊，心急如焚的胡煒立即帶領182團2個連、183團3營、183團2營1個連，師偵察連、警衛(wèi)連，師屬九二步兵炮連，從桃花島乘木帆船上了登步島。這是能夠增援的所有兵力了，但也只有9個連。考慮到桃花島的防衛(wèi)需要，胡煒留下了一個完整的181團，這是用來確保桃花島不出閃失的。一上島，胡煒就決定集中兵力從左、右兩個方向會攻雞冠礁，以控制港口，阻敵后續(xù)援兵，爾后殲滅島上守敵。由于國民黨軍隊不擅夜戰(zhàn)，一下子就被打蒙了，戰(zhàn)斗至5日清晨，我軍全殲敵兩個營，還拿下了張網灣山和陸家岱。但敵我實力并沒有發(fā)生根本性轉變，我登島部隊在短時間內殲滅敵人5個整建制團是不現實的，經過一夜的戰(zhàn)斗，雞冠礁仍在敵人控制下。

5日天一亮，國民黨軍一面對桃花島和登步島之間的海域實施海空封鎖，阻止我軍增援和后勤補給；一面火速向登步島增派了199、201兩個美式裝備團，將登步島的守衛(wèi)力量增加到了7個團。同時，國民黨第67軍軍長劉廉一、第87軍軍長朱致一均上島督戰(zhàn)，海軍總司令桂永清也親自登艦指揮。從8時開始，敵人以優(yōu)勢兵力向我軍一線陣地發(fā)起輪番進攻，試圖將我軍壓縮至海邊。我軍183團、182團的將士們在陣地工事被毀、后勤中斷補給的情況下，與敵人展開了殊死搏斗，子彈打光了，就先從敵人尸體上搜尋；再次打光后，就用刺刀、槍托、鐵鍬甚至石頭與敵人肉搏。干部倒下了，戰(zhàn)士頂上指揮；敵人沖上來了，就拉響手榴彈同歸于盡……戰(zhàn)況之慘烈，我方親歷者事后使用“硝煙滾滾彌登步，戰(zhàn)地尸橫血染紅”來形容，而國民黨方面則驚呼61師“是共軍戰(zhàn)斗力最強、最剽悍的一個師”。

成功撤出登步島

5日中午，胡煒在野豬塘山的師指揮所里，聽取了183團組織股長趙明關于前線戰(zhàn)況的匯報，知道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敵兵力數倍于我，雙方力量懸殊太大，且敵人擁有絕對的海空優(yōu)勢；我軍已無后續(xù)增援部隊，原定22軍增援及側援計劃均無法實施。更殘酷的是，部隊晝夜連續(xù)作戰(zhàn)，幾近彈盡糧絕，就算再把181團拉到登步島上來，也只會增加無謂的犧牲。

從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胡煒遇到的絕境險境不計其數，從沒哪一次像現在這樣讓他煎熬。他知道，只要他一聲令下，這支從大別山走出來的英雄部隊依舊會戰(zhàn)斗至最后一個人，但它不應該是這支部隊的最后歸宿。如果要撤退，一方面海島不同于陸地，受地形限制，要撤就要有船，而最近的桃花島上船只有限，部隊全部撤離至少需要五六個小時，期間一旦被敵人發(fā)覺，后果不堪設想；另一方面，在以“殲敵占地”為戰(zhàn)略目的理念下，撤退失敗必將成為“千古罪人”，撤退成功也會成為“失利戰(zhàn)將”，對于視榮譽和使命高于生命的軍人來說，后者似乎更讓胡煒難以接受，但轉念一想：在部隊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個人榮辱和官兵安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哪怕被人誤解，背上“罵名”，也要擔起這個責任。在飽受煎熬后，胡煒作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主動撤出戰(zhàn)斗。

定下決心后，胡煒隨即先召集部分師團級干部開會，分析形勢，統一思想，而后電告留守桃花島的副政委李清泉，迅速集中船只連夜接運。最后，他命令182團、183團各以一個營兵力在正面實施強有力的佯攻，分別由182團參謀長劉正昌和183團團長杜紹三指揮。這兩位指揮員不負重托，利用國民黨守軍害怕夜戰(zhàn)的弱點，將全營分成若干小分隊，配備多名司號員，在天黑后輪番交替向敵實施猛烈進攻。已經習慣了晚上挨打、白天找打的國民黨部隊立即轉入單純防守，龜縮在工事里漫無目的地開槍放炮，一心等著天亮。

敵人的麻痹大意給我軍撤退創(chuàng)造了條件。天一黑，胡煒便交待各級指揮員按照先傷病員、烈士遺體，再作戰(zhàn)分隊、俘虜，最后是掩護分隊的順序，依次撤退至登步島南岸的東側，再轉乘木帆船返回桃花島，自己和師副參謀長王超親自在渡口指揮登船。在我軍掩護分隊接連不斷槍炮聲、喊殺聲的掩護下，桃花島的船只悄無聲息地穿梭在兩島之間，整個撤退井然有序，節(jié)奏緊湊，無一傷亡。最后，182團參謀長劉正昌指揮掩護分隊登船，他們是最后撤離的一批，胡煒也在其中。6日凌晨1時，61師登島部隊安全撤回到桃花島上，還帶回了300余名俘虜。

登步島一戰(zhàn)，是解放戰(zhàn)爭后期浙江境內規(guī)模最大、戰(zhàn)況最激烈的一次戰(zhàn)斗，也是我軍單一兵種在優(yōu)勢強敵反擊下成功撤退的范例。我61師以5個營的兵力，與掌握海空絕對優(yōu)勢的國民黨7個團鏖戰(zhàn)兩天三夜，殲敵3000余人，敵200團、224團、661團三個團長都被我軍擊傷，極大震撼了國民黨當局。我軍傷亡1400余人，并一度瀕于絕境。但由于指揮員判斷正確、組織得當，及時撤出戰(zhàn)斗，沒有丟棄一個傷員、留下一具烈士遺體，唯一一個在戰(zhàn)斗失去聯系的掩護分隊戰(zhàn)士傅祥明，為了不當俘虜，抱了一根竹竿跳入大海，飄到一個礁石上，靠生吃小蟹小蝦度過了10個晝夜，最后被救歸隊。誠如軍史專家所言，胡煒創(chuàng)造了“渡海作戰(zhàn)中的一個奇跡”。

登步島之戰(zhàn)，雖然沒有完全達成作戰(zhàn)目的，但在重創(chuàng)敵軍的同時又安全撤出，起到了戰(zhàn)役偵察的作用，引起了各級的高度重視。華東軍區(qū)與第三野戰(zhàn)軍遵照毛澤東的指示，由粟裕主持召開作戰(zhàn)會議，確定了黨政軍民一體化準備的渡海作戰(zhàn)的戰(zhàn)術思想，抽調新組建的海空軍部隊協同作戰(zhàn)，并一再推遲作戰(zhàn)時間，以確保準備成熟，一舉成功。1950年5月16日，第三野戰(zhàn)軍發(fā)起渡海登島作戰(zhàn)，至19日解放了舟山群島。這里面，登步島之戰(zhàn)的成功經驗與歷史教訓，無疑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2014年5月27日，胡煒將軍把記錄自己1949年2月13日至1950年8月30日戰(zhàn)斗歷程的《戰(zhàn)地日記》手稿，轉贈給舟山市普陀區(qū)。他飽含深情地說：“65年來，我一直深切地懷念在解放舟山戰(zhàn)斗中英勇犧牲的解放軍官兵、船工和民工們；多少年來，我很想重回舟山走一走看一看，但由于年邁等種種原因一直未能成行，我深感遺憾啊！在舟山解放65周年之際，我特意委托我的兒子和原61師干部鄭懷盛、王志華，把珍藏多年的《戰(zhàn)地日記》原稿捐贈給普陀區(qū)永久保存，作為紀念。”現如今，這本筆跡端莊工整的軍盔色封面日記手稿，已作為研究解放軍戰(zhàn)史的寶貴檔案和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生動教材，被普陀區(qū)檔案館永久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