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破冰：美國年輕人勇闖小紅書

在接連被新涌入的美國人刷屏后，小紅書的原住民們像是誤入了愛麗絲的兔子洞，戲謔道：突然間，小紅書變小洋書了。

這的確稀奇。

在小紅書這個中文網絡社區上，一群美國人自稱“賽博難民”，小心翼翼地在圖文視頻里和中國網民打招呼。這些不同膚色的面孔很快感受到原住民的熱情歡迎，哪怕一個簡短的自我介紹、不修邊幅的懟臉直拍視頻，也迅速得到數千點贊和善意評論。

Asta注冊小紅書不過2天，她穿著自己縫制的西式古典禮服進行展示，24小時內收獲超過2萬名粉絲，她告訴筆者：“昨天我還只有1個粉絲。”

大洋彼岸，原本小眾的小紅書一躍成為美國下載量第一的APP，它甚至沒有正式的國際版本和英文名。歐洲國家緊跟步伐，小紅書在多個應用榜單上升了排位。

太平洋兩岸，隔著屏幕、借助第三方翻譯軟件和人肉翻譯機，兩國網民就此掀起了互動狂歡。交“貓稅”（分享寵物貓照片）、幫起中文名、幫做英文作業，留言刁難翻譯軟件的中文繞口令、互學俚語網梗，好不歡脫熱鬧；一張特朗普表情包（如：離了個特朗普）能讓兩國網友齊齊笑出聲來；AI創作秦兵馬俑擁抱自由女神像，則充分詮釋了小紅書的年度關鍵詞“抽象”。

兩邊都對這突如其來的跨文化、跨語言、跨時差交流感到新奇。中國網民開始搬出積灰多年的啞巴英語，得到正反饋的外國網民也興致勃勃地說“我要學中文”，主客場互換之后，帶來了意料之外的賽博破冰，將奇景推高為有朋自遠方來的“天下一家親”。

13位新薯友向筆者講述了他們的初衷與初體驗，為這場賽博奇觀提供了觀察切片。

為什么是小紅書

Rock是一位美國牧師，1月13日，以一條20秒的視頻，他成為小紅書新住民。視頻里的他，身材微胖，絡腮胡子花白，囫圇地說著些什么，笑得夸張且有喜感。盡管不少中國網友沒聽懂他在說什么，但因其形似圣誕老人，又被他的笑聲感染，24小時內，上萬人為他點贊。

Rock笑的是，許多美國人和他一樣，為了抗議美國政府對TikTok的武斷禁令，竟真的轉而來了這個全是陌生中文的小紅書，甚至小紅書已經成為美國應用商店上下載量排名第一的應用。

Rock告訴筆者，他平時不常使用社交媒體，禁令本身并不會對他的生活產生影響，而他之所以來到小紅書，是為了表達對美國政府的不滿和抗議。

“在我的國家，我們應該有言論和表達的自由，但是他們剝奪了我們的權利。政府把社交網絡當作替罪羊，他們討厭TikTok，因為他們無法控制它或控制使用它的人。他們聲稱TikTok竊取數據，但真正掌握我們數據并控制政府的是美國公司，所以我要用一個中國應用來報復他們。”Rock對筆者解釋，“我不再相信美國政府對其他國家的任何說法，我一直對東方文化很感興趣，我想這可能是了解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有趣方式。”

這也是一個普遍的初衷，甚至有人發帖稱：“我應該不會再發帖，只是來這里表示抗議。”

如果僅僅是抗議政府的禁令，他們為什么寧愿選擇非母語的小紅書，而不選擇其他本土主流的英文社交APP？

“Pinterest現在充滿了廣告，我們很討厭這個軟件；Instagram充滿了憤怒的老人和非常性別歧視的人。”新加入的Gina告訴筆者，在美國她是一名演員兼電視主播。

但平臺氛圍不是唯一的因素，和其他先一步進入美國市場的出海系APP相比，小紅書因為小眾、容易注冊，更顯得利益無涉和出其不意。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們都對美國本土的社交媒體巨頭心存不滿。

在不少美國用戶看來，盡管小紅書和美國本土的Instagram、X很像，但因為后者隸屬于馬克·扎克伯格和埃隆·馬斯克經營范疇，被視為政策禁令的推手，也成了他們抵制的對象。用戶Sue告訴筆者，美國人現在正在卸載Instagram，以免每次登錄賬號時，讓其獲利。

“我們的政府正試圖以國家安全為幌子禁止別的應用，但我們都知道，這實際上是因為企業貪婪和Facebook想要維持壟斷。所以很多人搬到這里來，作為對政府的一種反抗行為，就像是在說‘去你的’。”Sapna回復筆者。

不同于Rock等人的抗議訴求，還有一些內容創作者是奔著社群來的。

受政策禁令影響的內容創作者，約有100萬人。Asta是其中之一，她的許多社群伙伴也在轉向小紅書，指望這個兼具圖文視頻功能的APP成為他們新的達人舞臺。

Asta是一位全職內容達人，日常分享自己縫制的西式復古禮服，美美地穿上身，置身于西式宮殿之中。Asta想要為自己找一個新的內容平臺，找回她即將因為政策禁令而失去的300萬粉絲，重建影響力。

Asta告訴筆者，她在新加坡度過了青少年時期，學過中國歷史，后來是一名空姐，飛過中國的航班。盡管不會說中文，但她喜歡中國文化，對中文語境并不完全陌生。“我們只是需要找到跨越語言障礙的方法。”

原因雖略有不同，但不約而同的行動，使得他們在小紅書上掀起了風浪。

主客場互換，意料之外的賽博破冰

美國網民的抗議行動，不經意間打開了跨文化交流的小窗口，在前所未有的主客場互換中，在這個臨時的英語角、中文角里，認識彼此。

“我們最初是來告訴我們的政府，如果我們愿意，我們可以選擇中國的朋友和APP，他們不能控制我們。抵達后，這里就成了最可愛、最美妙的社區。當兩個國家的普通人相互了解時，我對可能發生的事情感到敬畏。如果事情可以由我們決定，我們都會和平地生活。”草藥師Nina對筆者分享了她的中文社區初體驗。

在一則視頻里，Nina說起，過去24小時，在這個她此前從未進入過的中文社區，完全陌生的語言為她打開了思路，在評論區里分享的火鍋奶茶扣肉、城市景觀、文化習俗和不同的生活方式，比她曾經理解的中國都更多、更立體，她對此感到興奮。

Nina相信，很多美國人或許和她一樣，“開始意識到我們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國家，美國人只占全球人口的4%，但我們表現得好像我們100%地參與了正在發生的所有事情。”

幾乎每一位受訪者，都對熱情的歡迎、熱心的答疑解惑、火箭般的漲粉速度受寵若驚。

Rock是其中之一，他說，或許是小紅書上沒有太多像他一樣笑得如此傻氣、長得像圣誕老人、白白胖胖的家伙，這讓他決定在小紅書上多待一段時間，繼續分享自己受歡迎的狗和白胡子。他還為此專門發了一張扮成圣誕老人的圖片，評論區里吸引來許多想要禮物的中國網友。

他留戀這樣的互動，相信它將有助于消除美國人對中國人的一些錯誤觀念。“老實說，我之前以為中國人過得內斂而沮喪，但目前我遇到的很多人都開朗而外向。”Rock告訴筆者。

最好的印證在他的評論區，原住民開始花式玩梗：有人發來英文完形填空求解；有人戲謔地做起付費起名看八字的生意；有人顛倒評論文字的順序，想加密給對方制造點難題；有人想要邀請下載購物軟件一起砍一刀……

轉入小紅書，Uminarn覺得，這里的人更加友善也更有趣，沒有太強烈的敵意。她曾經在其他平臺發表女性主義的視頻，往往會被針對，但是小紅書上有很多女性用戶，這讓她安心。

許多話題是不分國界的。對傳統服飾的興趣和愛美之心，讓Asta在2天內，用9條視頻積累了近7萬粉絲，讓她獲得了近30萬點贊，迅速起號。一條評論用雙語寫道：“很開心，這種不用出國就能鏈接世界的感覺。”圍觀者中，中國薯友一邊欣賞異域服飾，也不吝分享自己的漢服照。

婚戀話題同樣不分國界。Sapna是個單身美國女孩，但她提前策劃好了自己婚禮，從婚禮流程到禮服發型，事無巨細地整理成執行方案，她在視頻里向中國女孩們展示，并提問：“是否有人和我一樣，還是我自己瘋了？”她的分享得到了熱情響應，迅速獲得了4萬點贊，7000多條評論。

一條高贊評論寫道：“中國脫口秀演員小鹿說‘婚姻是兩個人的事情，但婚禮是我一個人的項目’。”Sapna用自己在小紅書上新學的中國互聯網俚“XSWL”回復，小心翼翼地問：“我用得對嗎？”薯友們笑著捧場。

她發布了自己唱中文歌《不染》的片段，片段里她閉著眼唱著，似乎沒有歌詞提示。有網友評論：“睡懵了一睜眼，外國人給我唱《不染》。”有人問起，她是如何知道毛不易的這首歌，她回復追中國電視劇《香蜜沉沉燼如霜》的時候，聽到這首歌覺得很感動。

交流與交融像小馬過河一樣摸索著進行，還有些語言文化上的細節隔閡，妙趣橫生。有人夸Span“a牛”，她回：“我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我做得好，還是我被欺負了。”她不知道別人夸她眉毛有意思，是善意還是欺凌，但這些疑惑很快在網友輪番解釋下消失，她最終知道這些聲音是善意的夸贊。

Sarah是短視頻APP的重度用戶，在小紅書上逛了3天，Sarah收藏了許多中國食譜，準備在家里復刻。她仍心潮澎湃于評論區里的一句留言：“這就像第一次看到外面。”而她補了一句：“對我來說，這也是我第一次進來。”

一次偶然的契機，透射出的文化交流比我們想象中更細無聲地進行著，無需去問蜜月期能持續多久，平臺用戶之間的氣質是否能夠融合。因為哪怕曇花一現，此時此刻，許多人都穿過迷霧，瞥見大洋彼岸，每個人都是鮮活的，理解、信任、認可，可以在開放交流中發生。

努力生活、熱愛生活的普通人里，匯聚著最多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