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年不久,魔都又有新話題。繼外灘“長滿”韓國人后,眼下上海的最新風景線,是滬上豪車云集武康路“炸街”。
去年11月份,中國開始試行對韓免簽政策,上海憑借優越的地理位置和城市形象,迅速成為“韓潮”入華首選。韓國年輕人流行打“飛的”到上海過周末,據上海海關統計,2024年12月,上海浦東機場口岸進出境韓國籍游客超13萬人次。
互聯網緊跟熱鬧,通過“順產頭”“水光肌”來分辨上海街頭的韓國人。聚焦于韓國人的消費,網友又創造一個熱點:“滬幣終于等來了懂它的人?!本W絡盛傳,韓國游客在上海出手闊綽,入住豪華酒店、買單天價晚餐,拿出了匹配上海物價的消費能力。
這樣的觀察最終變形為一個流言,據傳,有來上海旅游的韓國人回國后表示“上海沒有豪車”。這句話具體的來源已經不可考,但迅速激發了一場行動:“滬爺”“滬姐”紛紛出動,駕駛豪車巡街,以展示不容小覷的經濟實力。
于是,網紅景點武康路上,光鮮亮麗的超跑排成長龍,招搖過市,引擎音浪躁動,傳說中的“限量版”一輛接一輛,仿佛看不到盡頭。據說,低于200萬的車,都不好意思停在路邊。
一些梗也隨即傳開,滬上豪車車友會據傳已經出了排班表,滬少們排成了三班倒,早早來占領車位;江浙周邊城市的豪車車主也趕來支援。有的車主,因為大冬天開敞篷,都凍感冒了。有人調侃:“這是滬少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p>
這是一場標準的網絡狂歡,短視頻鏡頭捕捉到的,不僅僅是面露錯愕的韓國人。高漲的集體情緒里,人們撿拾起簡單的物質景觀,將其作為與他者比較之尺度,尋求勝利。豪車盛景所編織的扁平比較,震撼了誰?
豪車超跑,距離普通人的生活十分遙遠。它已經超出了普通的勞動與消費范疇,意味著遠超工薪階層的巨量財富。相比代步工具,其彰顯身份與地位的符號作用更鮮明。換言之,豪車本身作為一種與普通人相區隔的象征和隱喻而存在。
美國經濟學家凡勃倫在《有閑階級論》里提出了“炫耀性消費”的概念,有閑階級,即享有某種尊貴的社會、政治或經濟地位,同時脫離了具體的生產勞動的人。他們定義了“貴的就是美的”審美規則,不以經濟效率為目標,反倒通過炫耀性消費實現浪費和揮霍,以鞏固社會地位。對有閑階級而言,為了炫耀而消費是一種生活方式。
回到我們日常生活的公共空間,沒有什么比疾馳在道路上,線條飛揚、發動機轟鳴的超級跑車,在視覺和聽覺上更具備一目了然的“炫耀”優勢,適宜作為財富的物質符號而出現。
放在平時,豪車云集的景象,恐怕不會如此被積極評價。圍觀者在羨慕之余,恐怕隨即聯想到豪車與自己的距離之遙遠,進而懷著復雜的心情。公共討論中,財富往往是一個敏感的話題,“不患寡,而患不均”。
在中國傳統的語境里,個人財富的外露—這一行為被凝練為“炫富”,從來都不是一個好詞。社會規范認為,飛黃騰達的指向是兼濟天下,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最好不要顯擺。歷史上最著名的炫富者,西晉的石崇,最后落得個斬首下場,為后人起到教育警戒的作用。哪怕到了現代,因炫富而成名的郭美美等人,也在挑動大眾的敏感神經。
但在面對韓國人的闊綽消費時,滬少們的豪車展覽,反而獲得了“合法性”。在一種比較的語境里,物質財富被抓來作為標尺,而且奏了效。通過滬少的豪車,比較者們產生了一種代理式的集體榮譽感,因為滬少能夠代表這個城市的財富積累水平。但不難看出,這種榮譽感和優越感的擴散,缺乏堅實的邏輯。
通過“代理”而產生集體榮譽感,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里,是現代共同體聯結彼此進而產生凝聚的主要方式。一個國家的人可以為歷史文化遺產而驕傲、可以為體育健兒取得的成績而驕傲,不過是任何人都會自然產生的,尋求群體認同的行為。但這與通過滬少豪車來尋求群體認同,因果關系懸殊。
歷史遺產抑或體育成績,代表了一種群體共同的努力和文化成就,承載了集體價值觀和共同的歷史記憶,具有普世價值。但財富卻是私有的產物,往往與資源的占有相聯系,更和普羅大眾的處境相疏離。
為上海的豪車而歡呼,不如說,是在面對“外部競爭”的假設情境下,無意識地代入了“有閑階級”的身份,滿足了心理投射,幫助自己獲取了心理上的優越感。此時,滬上闊少的炫富被人們所需要,并且促成了烏合式的群體認同。
但這認同始終缺乏堅硬的現實支撐,只是情境的產物。當韓國游客散去,豪車車主與其圍觀者,兩邊仍涇渭分明。
圍觀者,構成了豪車“炸街”圖景里不可或缺的部分。上海洋房區的狹窄單行道上,圍觀人群簇擁在跑車周圍,掏出手機拍攝,還有專業的攝影師扛著長槍短炮,嘖嘖稱奇。
網上流傳著一張圖片,是豪車車主的內部視角,擋風玻璃外,看熱鬧的人群夾道行注目禮。文案說:“200萬的車,這一刻就值198萬?!?/p>
與視覺刺激相配套,一些梗也被造出來,“滬爺不語,一味早起”“一周6次早八,恐怕是滬爺此生吃過最大的苦”,用以描述“滬爺”早起搶占車位的勤奮。
這樣的話語并不陌生,兩年前北京高檔住宅萬柳書院火了,有人對其業主“少爺”自稱“老奴”。不難發現,人們樂于關注富人,因為“富”具有稀缺的傳播價值,滿足了公眾的窺視欲;又通過調侃來解釋和消化自己所看到的富人生活景象,哪怕調侃成立的前提,本質上是身份的反差—一種仰視和距離的默認。
調侃,是帶著互聯網基因的產物?;ヂ摼W看似解構了現實社會中的地位差異,“炫富”也與時俱進,網絡上的富人們在優越的物質條件之余,并不顯得盛氣凌人,而是和藹可親,由此形成新的流量密碼。通過調侃,普通人和富人之間的距離,似乎并不顯得那么刺眼,甚至因為對這種仰視關系的理所應當,反倒制造了和諧。
看起來,“造?!闭{侃的人們,似乎占據了消費闊少們的主動姿態,但調侃的話語里,卻是對現實結構的復制和依附。網絡時代,對富人形象的解構,反倒比以往任何時代更加溫和,嚴肅的批判因而淹沒在娛樂化的玩梗里。
人們發現,原來互聯網里注意力的流動并不公平,它導向了對富人們的再中心化。
在世界的另一邊,有一群出身普通的青年,正在通過扮演“電子小丑”來復制成功。有媒體報道,網絡紅人“阿giao”通過標志性的怪叫“giao”,已然坐擁千萬財富,因此而吸引了無數模仿者,無論男女老少。阿giao對媒體說:“七年前換成你,能giao出來5000萬,你說你giao不giao?”
殊途同歸的故事里,我們有了一個黯然的結論:無論以何種姿態博取關注,網絡所消費的核心價值,不過是一種視覺奇觀;而潛藏在淺表化的視覺奇觀下,更加危險的事情是,金錢被作為單一的價值導向。溫吞的調侃和不徹底的批判里,流動的是對財富隱秘的依附。
這是視覺中心、流量至上的傳播邏輯下,表演者與圍觀者無奈的歸宿。
上海豪車“炸街”的視頻里,往往有一個鏡頭留給發出驚訝的韓國人。被豪車所震撼,也就成為來滬韓國游客的又一典型情節。在此之前,短視頻樂于捕捉的是,韓國人來到水果市場,驚訝于西瓜、草莓相較國內之便宜。
跟韓國人接觸有限的大多數人,通過網絡流行的碎片化敘事,建立起對韓國人的認知。這讓人聯想到近來風行的反“意林”敘事,在久遠的年代,人們通過有限的雜志書刊來認識外國,由此鬧了很多刻板印象的笑話。例如,當時報刊為英國人塑造了熱愛閱讀的形象,表示其在地鐵上,也堅持閱讀紙質書,后來真相揭曉,原來是因為倫敦地鐵信號不好。
反“意林”提醒我們,走出刻板印象及其扁平化的文化比較,去建立更全面的認識。2024年,中國對54國實施72小時/144小時過境免簽政策,并進一步將過境免簽時長延長為240小時。“ChinaTravel”的話題風靡海外社交媒體,越來越多外國人通過切身的旅游體驗,認識了一個豐滿的中國。
對韓免簽政策,是打開窗口的又一步。今天的韓國人來到上海,一個必去景點是大韓民國臨時政府舊址,展露出對上海的文化情結。一些文化碰撞的可愛段落,也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流傳。掌握“ins風”、走在街拍前沿的韓國女生,和寫著“注意安全”“煙酒便利店”的中國路牌合照,讓人驚呼,“原來讀不懂的文字才是氛圍感神器”。
上海的上一個文化熱點,是《繁花》出圈。這個圍繞20世紀上海的故事,有對市井弄堂的工筆描摹,也有對風云商戰的描繪,濃縮了上海的時代精神,雋永、深厚,帶有溫度和記憶。
這樣的意象,才具有屬于上海的魅力。豪車秀,只是上海的一面,能夠傳遞的意象極其有限,甚至流于庸俗。如果借由這樣的意象切入對一個城市的了解,文化交流與對話只會單薄蒼白。
畢竟,我們如何看待他者,也就如何看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