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曉燕,浙江省瑞安市第五中學教師,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個人文集《對自己忠貞不渝》,有詩歌、散文發表在《星星》《散文》《福建文學》及《海外文摘》等刊物上。
這里的干草堆,其實是19世紀中葉法國一些農村里堆疊的小麥、稻草堆,從小麥收割的七月一直到次年的三月,它們兀立于豐收后無邊荒涼的田野,像是對大地最后的深情凝眸。而大地的每一份深情,在時間的無涯中總會遇見一個懂得的人,比如阿爾麥田之于凡·高,俄羅斯大地之于列維坦,富春山水之于黃公望,干草堆遇見了莫奈。
50歲的莫奈,在法國南部的小村莊吉維尼,和干草堆一見鐘情。130多年后的我透過莫奈的畫筆凝視著這些畫布上的干草堆,也有一見鐘情的悸動。有人說畫家畫干草堆時,不是為了讓你看到干草堆,而是想讓你看到它里面藏著的一團火。我倒是未必同意此說,如果干草堆里藏著火,那最終不就是灰燼?比如凡·高,他的向日葵、星月夜都像是在燃燒,最終唯有把自己獻給藝術才能燃盡內心的火。但是相比之下,莫奈是屬于溫和派的,他的愛不是“火”而是長流的“細水”,他的愛情、他的相當圓滿的家庭生活,讓他的心熨帖而溫暖,在藝術上追求極致但并不孤絕。
那么,從清晨到黃昏,從早春到寒冬,干草堆幾乎一成不變,莫奈在看些什么呢?
誠然,莫奈在看干草堆的自然光景,看它們在黃昏下、正午時,在雪景中、晨霧里,在每個時間、季節、天氣里的不同狀態。但肯定又遠遠不止如此,因為當我凝視著那些干草堆,它們披著霞光或寒霜、逆著光或處在光影的交織中,心中總會被莫名地感動,看到的是莫奈演繹光和色彩的動人更替;也是在看歲月變遷,看繁華落幕,看歡欣和憂傷更替,看生命和死亡交融。在最平常的風景里窺見最浩蕩溫厚的情感,而磅礴的情感又那樣不動聲色地寄托于大自然的安寧中。
這一年多的時間里,莫奈畫了25幅“干草堆”系列的作品。吉維尼的冬天不大寒冷但十分持久,莫奈這些“干草堆”大多是在冬天完成的。可以揣想,荒涼的冬野,一兩個普通的干草堆,一位朝夕用色彩去捕捉干草堆微妙變化的癡迷畫家,他執筆凝視余暉一點一點地在干草堆上撩動色彩,然后“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而后,他又順從著那消逝的光在他心里留下的印痕,用色料進行層層地堆疊、渲染,每一筆都是無聲的傾訴。當一個藝術家把自己的熱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投注在一個單一的事物上時,我們知道這已經不僅是空間上的景物,而是匯聚了時間上的記憶和心理上的渴念。每一筆下去,是在捕捉黎明的微光,又是在表現那浮游在霧氣之上的心緒;是在捕捉初秋干草堆的清冷,又是在涂抹著一個隱含的孤獨背影;是在捕捉干草堆上雪光映照著夕陽的金紅,又是在表達那嘆息交織著驚嘆的矛盾心情……莫奈揮筆如飛,他要追隨著光,追隨著生命中隱隱召喚的愛和溫暖,像是悼念又像是感恩,那摯愛卻早逝的前妻卡米爾,那些此刻圍繞在身邊的家人,那些在生命中靜水流深的思緒,彼此交織于凝視的幻影里,又涌現于筆端。
但莫奈只簡單地用時間、地點、氣候來命名這些“干草堆”畫作,這取名也是表達著不動聲色的日常,猶如老友的重逢,不需高規格的酒店精致的菜品,而是促膝長談,用最樸素的方式說最深情的話語,甚至是“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無聲相伴。
有藝術家建議看這“干草堆”系列,要按順序以卷軸的形式才能更好地看到光和色彩的變化,感受畫家捕捉瞬間的非凡能力。但我想,像我一樣普通的觀賞者,只需看一個個孤立的干草堆,感受每一幅干草堆中的美,去觸摸凝結于其中的溫暖。《正午的干草堆》,陽光耀眼地打在草地上,形成綠色、粉色的光波,像是把干草堆推向天堂,神圣又高貴;《雪與陽光下的干草堆》,藍色主色調是陽光和雪的融合,一種曠古的靜謐和純凈溢出畫框;《干草堆:雪景》,主題是厚重的黑色,猶如一個倔強的靈魂,在收攏著瘋狂又猛烈的記憶……就如古斯塔夫·吉佛瑞所評價:每幅畫皆自成一世界,能喚醒宇宙事物間的和諧。
作為印象派大師,大家公認莫奈對光和色有著極致的追求。躍動的日出、變幻的教堂、煙霧里的國會大廈、夢幻般的睡蓮等等畫作,極盡瞬息光色之美,使觀者猶如在進行一場欣悅的、震撼的視覺之旅。比起很多藝術家,莫奈的一生比較幸運,生前已負盛名,生后也是備受愛戴。2019年,《黃昏下的干草堆》以1.107億美元的天價成交。有人說:“這幅《干草堆》展現一堆干草的特寫,部分因畫布邊緣而中斷,形態與色彩均超越自然主義的界限。”有人說:“該作品暮色壯麗,畫家以寶石般的色彩交錯,捕捉到變化萬千的大自然光輝。”有人看到和煦壯麗,有人看到溫暖靜美。不管是哪一種解讀,很顯然作為印象派主要代表人物的莫奈,他的畫筆讓大家都看得懂,不但不拒絕他人的解讀,還用自己的畫筆喚起了大家豐富的感受,讓自己的情感共情了大家的情感。
我對“干草堆”系列的熱愛,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它們喚醒了我的農村生活記憶,那里有溫情和快樂,有逝去的鄉村情懷,有時過境遷的懷念,有大地的荒涼和豐盈交織著投射到我心靈上的深深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