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靜坐
秋日午后,在湖水旁靜坐
遠處的一棵又一棵杉樹
被幾個孩子用石頭砸倒在水面
我也撿起一塊扁石,朝自己的倒影砸去
一顆欒樹的紅果實
蛇嘴般襲擊了我脖頸
驚嚇使得倒影碎去的瞬間
真身也若死去
我仿佛看見聳入秋云的杉樹們
也死了百回
漣漪寧靜,疼痛的波紋畫著一個大圓
將湖邊的我框了進去
“不要將孩子們框進來”
我朝孩子們喊,比畫撤退的手勢
秋日閑適,孩子頑皮
石頭,不斷往湖心飛去
秋色精明,而其中一個孩子笨拙
最后一棵樹的完整由他保護
他的小石子崩到了我唇上
我摸到了血
秋日午后,杉樹與我隔湖靜坐
我看見——
石頭在湖面開花,也在我唇上開花
月亮與地下鐵
秋雨,開端于
沸騰言辭里冒出的幾團水汽
而止于十萬只螞蟻的離鄉背井
這樣的雨水,觸地不見蹤影
停停頓頓,宛如不息的驚嘆號——
落進典籍,銹了末代公主的鳳冠霞帔
落進等一個人的漫長里
硬生生,叫一顆心從雪白冷到了慘自
我等的人
他沉重得沒有水波可以載動
他提著一盞古典時代的月亮燈
在風中原地搖晃
河流愈發湍急,收緊著漁夫的視線
當城市有了地下鐵,我再也不想漂洋過海
我期待,期待他能像蘑菇一樣
從地下鉆上來
期待他身后跟著一群蘑菇,千軍萬馬地
在雨后冒出來
他們會乘著穿梭機
箭一般撞破地心的黑暗
到達感性和理性全不能至的極樂世界
那世界里:風物明亮,萬物有姓
我就站在那里等
等意念一遍遍收起海水與船只
等迅疾的洞穴之風,肆意充盈他的袖口
與我的裙擺。我的想念——
出口向內,回向萬物
它背負著“城市朝下”的維度與浪漫
宛若波浪,應和著陸地背面的另一種浮沉
我就站在這里等
因為,我心里再也沒有高高在上的事物
縱使,秋雨如此冰冷
也打濕不了一輪地下的鐵月亮
掘窟悲歌
——在克孜爾石窟
窟外,時間與風燥
一步一步,收緊馬兒的五官
菱格內,眾神割了眉,失了眼
河道彎彎,于戈壁消隱
山頭跳動的羊,跳到了舌尖
心有妄語
仰頭
卻接到菩薩的一滴血
云扮翡翠,做鼻
沙充黃金,當眼
聚攏所有的荒漠與雨
為尋真身,而塑一千座真身
滿目傷痕前
我——
窮得頭頂一片無畏
富得一無所有
朱紅落黑子,裙帶殺脖頸
左臉與右腮,難再相逢
叫世人不恨
卻是傷痛不能自己
不恨遠洋利斧
不恨腳底斡旋的草與礫
敢問他方之土,亦有我地慈悲?
千佛,無眉無眼
——是為浮眾生相
教我屹風沙中,而衣冠不濁
教我跪殘垣里,而心生諒
盜,亦是人;刀,亦是菩提
風繞過石窟
而山腰殘缺的雨,竭力滴成——
一個又一個圓
伏聽俑
在博物館,圍著玻璃罩
人們笑他古怪的姿勢:
側耳貼地,雙腿跪伏
髂骨,如再也無法隆起的山
“像一只馴獸”
“奴隸,他是奴隸”
孩兒笑,老嫗笑,臉部抽搐后
觀者與被觀者之間:
一條生銹的鐵鏈在晃動
人潮很難從一名伏聽俑這里散去
他的素衣裳,他笑似哭
他可愛成一種被雷電擊中般的恥辱
人潮在廣播的催促下終于散去
館外已是漆黑一片
回頭再看他一眼
我看到白天的笑聲,借著即將隱沒的燈
化成無數個人影尾隨我們
給他的嘲笑,在閉館的那一刻
又回到我們腹中
深夜來到,隱痛明顯
一名伏聽俑,于我們腹中隆起
他不聽馬蹄,不聽回聲
他驕傲的脊背,快要頂翻我久己忍耐的心
我只能貼合他的輪廓一道站起
站在新月下
他捏著我的后頸
逼我朝夜空里一頭若隱若現的石獅
——低吼
(選自《詩刊》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