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現代詩研究”課講義出版始末

主持人語：

陳超先生離世十多年了，但作為詩人、評論家、詩歌教育家的影響力和重要性卻越發凸顯出來，這首先因為陳超先生既有作為詩人的激情與熱誠，又有作為評論家踏實、嚴謹、深厚的治學風格。陳超先生在現代詩歌理論的建構、詩歌文本細讀的實踐、現代詩歌的教育和推廣等方面，作出了有目共睹的貢獻，他在20世紀90年代和新世紀初曾引領了現代詩歌的研究和批評方向。

這種越發凸顯的影響力和重要性，同時也應歸功于陳超先生的弟子后學和“陳超詩學”的熱愛者們對于陳超學識、精神的整理和傳播，每次參加有關陳超先生的追思、新書發布等活動，總能感受到陳超弟子、研究者和廣大詩人們對一位優秀詩人、評論家那種真切的敬慕和深情。本文就是工作于青海民族出版社的陳超先生的學生王偉（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2007級本科生）圍繞《未來的舊錄像帶》（陳超“現代詩研究”課講義）出版做的一次深情回憶。文章真切細致，尤其是對大學課堂上陳超老師的描寫，讓我們看到了一位優秀詩人、評論家在講臺上的動人風采。我們需要這樣有溫度的回憶和記錄，唯詩意與深情，才是生命中最美好最重要的部分。

——藍野

有些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些人在為這個世界活著。

——題記

一

記得第一次聽到陳超這個名字，是我在河北師范大學讀大一的第一學期。河北師大是一所百年學府。我起初是以歷史學專業被錄取到河北師大的，一學期后又從歷史學院轉到文學院。我還在歷史學院讀書時就從幾個同學口中得知，文學院有個全國知名的詩歌批評家、詩人教授。聽說平時很難見到，只有這位教授有課的時候，在文學院門口才能一睹他的風采。后來，我查到陳老師的課表，本科階段陳老師只在大四第一學期開設“現代詩研究”選修課，他最主要的教學任務是帶“現代詩學”方向的研究生和博士。2011年以后因陳老師的現代詩研究課廣受學生們的喜愛，應學院領導和學生要求，又給本科生增設了“中外詩歌佳作導讀”選修課。

2008年11月，這是我大學時代的重要轉折節點，也是我在詩歌寫作上的重要轉折節點。我終于見到了期盼已久的陳超老師。那個月河北師大組織了一次名師講座活動，我從一個宣傳欄上看到陳老師有一場詩歌講座，主講內容大致是“20世紀80年代以降的詩歌寫作與話語語境”，上面還介紹了陳老師的主要研究領域和教授課程及諸多著作和獲獎情況。陳老師雖說是在河北師大任教，但他聲名遠播又身兼數職，長期被聘為北京大學新詩研究所特聘研究員，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委員，燕山大學人文學院、河北科技大學文法學院兼職教授，還擔任過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那天的講座在一個早上，我提前一個小時去占座。陳老師提前十分鐘到場。他身材魁梧，上身穿棕色皮夾克，下身是牛仔褲，梳著三七分的標準發型，戴一副金屬質感眼鏡，手里拿著幾本書，大步流星地走上講臺。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很潮、很年輕、很休閑。開講后，陳老師舉手投足之間充滿激情，聲音鏗鏘有力，讓我第一次感覺到，如此有文化修養、知識淵博的高級知識分子，居然這般陽剛有力。陳老師從20世紀70年代以降的朦朧詩寫作開始，講到“第三代”詩歌，再到先鋒詩歌，90年代個人日常生活的寫作，新世紀以來個人生活經驗寫作、地域寫作、博客寫作、圈子寫作等的多元化寫作脈絡，以置身其中的親歷感和現場感，把近四十年的詩歌史講活了，讓在座的學生清晰地了解到“朦朧詩”以來詩歌史的發展脈絡和每次詩歌運動的代表性詩人的創作情況。這場講座我眼睛都沒眨幾下聽完的，雖然像“21世紀以來話語語境”的發生變化，沒有聽得很明白，但這場講座使我清晰了心中多年來未曾學習到的諸多詩歌史和詩人的情況。

2009年9月，陳老師的“現代詩研究”課居然從大四第一學期調至大三第一學期開始授課，這個消息使我興奮了好幾天。我與陳老師從“現代詩研究”課開始有了交集，那是每周一下午的第二節課，為了這門課我期待了兩年的時間。記得第一節課上課鈴響后，陳老師拿著幾本詩學著作大步走上講臺，簡單做了自我介紹后便開始給同學們介紹“現代詩研究”這門課的主要內容、重點及難點。陳老師從始至終講得神采飛揚、激情四射，極富感染力和親和力，兩百多名學生也如饑似渴地在課堂上聽陳老師對現代詩精彩、精辟的解讀。那是一個讓我們2007級同學逐漸開始熱愛詩歌的冬天。那樣的一個冬天，我們近距離接觸到一位本真、率性和不老的詩人，珍惜著與陳老師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從那時開始，我經常求教于陳老師。每當下課后同學們紛紛散去，我都會把自己覺得寫得不錯的詩歌打印在A4紙上拿到陳老師面前請教。有時，陳老師說：“我拿回去看，現在我趕時間，下節課給你說?！蔽移炔患按嘏瓮鹿澱n的到來，希望陳老師對我的詩歌可以給予較高的評價。有一次，給陳老師的六首詩歌，一半都被陳老師否定了，陳老師提出這種題材寫得沒有新意，不能讓人耳目一新，很落俗套，但他把寫得好的句子都畫了出來，針對每首詩還寫了評語。每一次的評語都切中我詩歌寫作上的軟肋，使我突然醒悟。

后來，我便向陳老師發郵件請教，差不多一個月請教一回。我一直堅持寫作，有滿意的詩歌就會發郵件過去，陳老師不管多忙總會在第一時間回復我，這種耐心和誠懇的指導讓我深受感動。陳老師上課時曾經說過，家里的電話一直很忙，約稿的雜志特別多，再加上出席一些詩歌會議和研討活動，時間不夠用?，F在回想起來，那些年請教老師的郵件陳老師基本上都是在晚上八點左右進行回復。我的詩歌寫作的提升離不開陳老師的悉心教導和點撥，我知道那些詩歌，在陳老師面前既淺顯又幼稚，但陳老師卻十分有耐心，不斷鼓勵和指導我的寫作，這體現出別于常人的胸襟和修養。

在學生眼中陳老師總是那么淡泊。我記得陳老師跟我說過：“只要你熱愛詩歌，就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寫，至于好和壞，留給時間和讀者?！?/p>

二

畢業后，我一寫出自己滿意的詩歌就給陳老師發過去，每次都會在晚上收到陳老師的指導意見和今后讓我學習的方向。2013年，我在青海省作家協會的《青海湖》編輯部工作，跟當時的青海省作協主席、《青海湖》主編梅卓老師請示想向陳老師約一篇詩學文章發表在《青海湖》上，梅主席欣然同意。隨后，我向陳老師約稿，幾天后陳老師就將一篇詩學評論通過郵件發給了我，還把摘要和關鍵詞保留在原稿上，說是為了讓我便于閱讀和學習。說來也巧，陳老師與青海是很有緣分的，2011年7月，他應邀參加第二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我從同屆詩人口中得知，陳老師那次來過后非常喜歡青海，到過青海不少地方。

2014年10月31日上午，我在西寧的群樓一隅埋頭工作之時，突然收到來自衡水中學語文教師王德宸的信息：“陳老師昨晚走了，永遠離開了我們?！边@消息猶如晴天霹靂震得我天昏地暗，只是來回在辦公室打轉，不停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希望這個消息是假的。因為，以我對陳老師的了解，那樣豁達、堅韌和智慧的一個硬漢，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寫作上不管有多少艱難困苦都不會低頭的漢子，怎么可能以這樣的方式選擇離開，這是難以置信的事情。在陳老師辭世的前一周我給他發過一封郵件，那一周我每天都會打開郵箱查看陳老師的回信，沒想到這會成為一封永無回音的信。

三

2020年6月，著名詩人、批評家霍俊明（陳老師的研究生）打電話告知我，師母和陳揚（陳老師的獨子）來西寧讓我幫忙照顧，我和師母及陳揚便有緣在西寧海湖新區唐道的一家青海本土菜館相聚。師母向我講了一些陳老師的生前身后事，讓我難過的心久久不能平息。本來說好要陪師母、陳揚去青海湖和祁連轉轉，但在那段時間我奶奶突然離世，說好的行程便沒能履約。2021年3月，我向師母約陳老師的稿件，不巧的是陳老師的全部書稿已被他的好友唐曉渡老師（作家出版社原編審、詩人、詩歌批評家）約去準備在作家出版社出版陳超全集，還有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在約稿《中外詩歌佳作導讀》（上下卷）準備出版。于是，我便想到“現代詩研究”的講義，跟師母溝通后，她將陳老師給河北師大研究生上課的“現代詩研究”講義發給了我。這門研究生的講義是陳老師從教三十多年來關于現代詩學研究方面的結晶，是他每年根據教學經驗不斷修改、補充、提煉和完善后的現代詩研究的教學精華，其對詩歌愛好者、現代詩學研究生、詩人、批評家有著極高的學術價值和指導意義。

“現代詩研究”這門課主要闡述中外現代詩學理論、現代詩的發展歷程及中外經典詩歌的解讀，結合中外現代詩的發展脈絡、意識背景、結構原則和語言態度，介紹意象派、象征主義、超現實主義、后現代主義詩學在本土的影響和變異，重點評析中外詩歌史中重要的先鋒詩潮與詩人，兼及講述現代詩的解讀分析方法。這門課的目的是使學生對現代詩學本體論、功能論，本土現代詩的理論及創作實踐，有一個較全面的認識和了解，要求學生學會運用“細讀法”解讀有一定難度的現代詩文本。

課程中的一部分內容來自陳老師獲得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的現代詩研究論集《打開詩的漂流瓶》，可想而知，這門課中詩學研究的深度和內容知識的分量之重。本課程兼具專業性和可讀性的詩歌導讀，入選作品系中外現當代詩歌佳作，所選詩作多為得到公認的名篇，一般側重于短詩，亦酌情選入具有重大文學史意義的長詩。導讀文章采用“文本細讀”與“審美感悟的評析”相結合的方法，力求實現對詩歌內在意味和形式的深層闡釋。除此之外，課程還對詩人的創作道路、寫作母題、詩歌譜系傳承和技藝個性以及詩歌大師或重要詩歌流派的核心人物，進一步作出了史、論、評的綜合性論述。

《未來的舊錄像帶》這一書名來源于陳老師所寫的一首詩的名字，讓讀者尤其是上過陳老師課的學生感到翻開書的每一頁都像是時光在倒帶，那充滿青春容顏的課堂，那激情四射的講解，那一幀幀詩學思想碰出的詩意之花，仿佛歷歷在目，可以說這本書就像一盤現代詩學課堂上的錄像帶，是時光的攝影機，是詩學講授的留聲機。為求本書不顯單調，我向師母索要了有關陳老師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保存的大量參加詩歌會議的照片、和一些詩人的合影及“紀念陳超”新浪博客（陳老師去世后，詩人孟醒石為方便搜集、整理和保存先生的相關資料開通新浪博客，孟醒石、我和湖北的王維共同管理過一段時間的博客）中收藏的部分照片，還有詩人孟醒石、河北師大文學院教授李建周和新聞傳播學院教授郭學軍提供的大量有關陳老師的照片、手記、書信和音視頻，還有陳老師在詩歌活動上發言的音視頻和河北省作協舉辦的陳超先生追思研討會上，著名詩人西川、歐陽江河、王家新、唐曉渡、張清華、郁蔥、大解和李浩等人對陳老師的追思發言音頻。這些資料圖片包括陳老師參加中國作家協會代表大會、國內重要詩歌研討會、獲獎及頒獎、國外學術交流會、國內詩歌朗誦會、個人著作、書信手跡、追思研討與重要詩人合影、與學生合影等部分的照片。尤其可以從國內重要詩歌研討會的照片中看出，陳老師自“朦朧詩”之后一直在中國詩歌的發展進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同時，也是那段時期中國重要詩歌現場的發言者和見證者。從與重要詩人合影的照片來看，大部分詩人、詩歌批評家都是書中重點講解和論述的對象，其中有艾青、牛漢、謝冕、鄭敏、鄒靜之、鐵凝、舒婷、西川、于堅、歐陽江河、翟永明、唐曉渡、耿占春等，從他們20世紀80年代開始多次共同參加詩歌研討會、詩歌朗誦會及學術交流活動中不難看出他們之間的友好關系和深厚感情，這對研究詩人的創作、思想和背景有著重要的作用。是朋友亦是同行，這對陳老師研究重要詩人和解讀他們的代表作會比其他詩歌批評家更深刻更有發言權。

詩歌批評家、詩人、《詩刊》副主編霍俊明師兄得知要出版本書后，囑咐我說該書是陳老師三十多年來教授現代詩學的結晶所在，極具研究價值和指導意義，可以為沒有聽過陳老師詩學課而又非常想聽的一部分學生提供一個彌補?；艨∶鲙熜衷ㄙM幾年時間，搜集、整理過有關陳老師的詳細資料，并寫出了六百多頁的《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因此，本書書稿排版完成后我便給師兄寄了一份初稿，得到了師兄對部分內容的悉心指導。師兄還欣然作了一篇立意深刻、有助于讀者了解本書主旨的序言，方便了讀者更清晰、深入地閱讀和學習。此外，書中所收錄陳老師的相關照片近百幅，信息量龐雜、時間跨度大，20世紀80年代初至2014年的絕大部分照片沒有圖注。除去師母提供的部分圖注，大部分照片的圖注我便向師兄求助。師兄在一個多小時內將自己所知的照片信息在A4紙上手寫后發給我．并叮囑我在定稿印刷前寄一本樣書給他，再仔細看一遍書稿。可以看出，只要是陳老師的事，他都會趕在第一時間完成，這份對陳老師的敬畏之心真是讓人敬佩和感動。

于我而言，師母能將這本書稿交付于我編輯出版，是對我的極大信任和支持，我唯有不負重托，以認真、負責和敬畏的態度做好本書，才能告慰陳老師的在天之靈和對我的教導之恩。自大學畢業以來，我從事文學編輯工作已有十年的時間，能在我的編輯生涯中編輯這本著作對我而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也說明我與陳老師冥冥之中注定有緣。在陳老師的詩學啟蒙下，作為一個詩歌寫作者，我一直遵照陳老師的詩學思想堅持寫作，不敢說我的詩歌寫作能領悟和理解本書中的大部分詩學研究，但我可以篤定，我在今后的詩學道路上會以本書為指導繼續學習和研究，把陳老師融匯古今中外的現代詩學繼續傳承和發揚下去。

本書出版發行后，我想最迫切先睹為快的第一批讀者應該是陳老師以此為教材教授過的那些我的同門師兄弟們，是“陳門”微信群中時常去掃墓、看望、寫詩和寫文紀念的弟子。他們早就想將這盤《未來的舊錄像帶》捧回家中，在安靜的書房讓自己的靈魂慢下來，輕輕翻開書的每一頁，那一頁頁都是我們與陳老師共同上演過的影像，那些歷歷在目的授課畫面浮現眼前，想念將會把我們送回河北師大文學院，共赴那人生中最美好的大學校園時光和我們最難忘的青春年華。

今天，先生已離開我們十多年了，讓我們懷著一顆崇敬與感恩的心一起來紀念和追憶先生吧！愿先生精深和博學的現代詩學研究、先鋒詩歌戰士般探索的精神、模范教師及優秀父親的高大形象永遠留駐在人們心中，激勵和指引更多的后來者為當代文學事業的探索與進步不斷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感謝讓我在人生最重要的時刻遇見您，感謝在我一生的詩歌旅程中有您指引前方。

本欄責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