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末,我在千山之上讀師范的時候,學校剛剛遷址新建,樹都還不大,我已經(jīng)忘記那是些什么樹了……那時正是文學的黃金時代,學校圖書館里《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選》之類的書,都快被人翻爛了。晚上大操場放露天電影的時候,我們宿舍好幾個同學會躲在宿舍昏黃的燈光下,讀韓曉征、田曉菲的詩歌、小說。晴天的時候,時常會有本土青年詩人氣喘吁吁地爬上山來,在教學樓前的樹下擺攤賣油印的個人詩集。像《花祭》《葉笛》之類,正契合那個時代的人心。后來我也嘗試寫詩,我生平第一次發(fā)表的作品,就是一首小詩,發(fā)表在全省的《中師生》報上。我們?nèi)嗤瑢W都訂了,人手一份,后排有同學指著報紙給我看我的名字。那時在樹下賣書的詩人,后來也在縣文聯(lián)組織的鹿門詩會上認識了,成了朋友。
畢業(yè)分配并不如意,最終去一所離家二十多里的普通鄉(xiāng)村小學報到。學校后邊有荷塘、小竹林、三五人家,余外全是曠野、莊稼地,小麥、油菜、稻谷輪種。學校連圍墻都沒有,兩棟白墻灰瓦的校舍,中間兩排白楊樹。三間辦公室,早先是村里的祠堂,改成了老師的辦公室兼集體宿舍。同事們都是本村的民辦教師,下午放學后都回家了,也還要忙著種地。學校就剩我一人。那時我喜歡踢球,也帶動一班孩子踢球到很晚才散。有時也一個人在白楊樹下看書。關(guān)于種樹,老家有句俗語:“前不栽桑,后不插柳,院里不種鬼拍手。”白楊樹又名“鬼拍手”,因為葉片比較大、密,如同手掌,葉柄細長,一有風來,哪怕是微風,一樹葉子就互相撞擊,啪啪有聲,使人覺得驚訝,故名“鬼拍手”。臺灣作家蕭白有本書叫《風吹響一樹葉子》,我?guī)缀醮_定那樹就是白楊樹,蕭白老家是在浙江。我倒喜歡那風吹白楊樹的聲音,讓人想到很多事情。那時收音機里經(jīng)常有昂揚的歌曲,比如“校園里大路兩旁,有一排年輕的白楊……”
我當時除了教語文,還教美術(shù)、音樂、體育、常識等,也把這歌教給孩子們唱,用吉他或腳踏風琴伴奏。但當獨自一人的時候,我還是常常不自覺地仰望著白楊樹的梢頭,小聲唱著趙傳的《我是一只小小鳥》,唱著唱著,真覺得自己就是樹上停著的那只鳥,不知道未來在哪里。同事們都說辦公室里鬧過幾次“鬼”,我從來不怕這些,夏天甚至會把被子攤到門前的乒乓球臺上,鎖了辦公室(兼宿舍)的門,露天睡到大天亮。我只是覺得有些不甘。后來有機會講一節(jié)全鄉(xiāng)的公開課,記得那是個春天,白楊剛生出紫紅色新芽的時候,一地麥苗青青。小學教室太小,容不下全鄉(xiāng)聽課的老師們,要去兩里外的鎮(zhèn)中學講課。我夾著書,學生搬著小黑板之類,一路浩浩蕩蕩地往鎮(zhèn)上走。路兩邊遍植白楊。我講的那一課,也正是袁鷹的《白楊》,歌頌邊疆建設(shè)者的文章……
我在那所小學教過八年書,發(fā)表過一些文章,后來在縣教委、鎮(zhèn)政府、教管會工作,干一些雜事。千禧年后,教育有了一些新的變化,慢慢有了所謂貴族學校之類的說法,我也終于南下,開始了在這些學校之間的輾轉(zhuǎn)。嶺南春天,木棉遍地。校園里的木棉樹成了我和學生的最愛。我自己每年都會一直關(guān)注木棉的芽苞一天天飽滿,一點點綻放,直到繁花滿枝,如火如荼,感受那份來自生命深處的熱烈。
在順德的時候,我跟班上的孩子們做過一個約定:能看到校園木棉樹開第一朵花的孩子,獎勵100分!這是自班級積分制度設(shè)立以來從未有過的“大手筆”,孩子們一片歡騰。自此,他們在運動場上游戲、散步,經(jīng)過木棉樹下時,都不忘抬頭細看一回。性急的男孩子常常跟我抱怨:“木棉怎么還不開呀?”心細的女孩子會向我報告說,“好像木棉的花骨朵比上周大一些了。”二月份過去了,木棉還沒開。三月初的時候,我告訴孩子們開花應(yīng)該就在這一周了,他們觀察的熱情再次被點燃。到三八節(jié)過后的班會課上,我宣布了大獎的歸屬,是兩個繪畫興趣班的女孩子。她們周日下午來參加興趣班活動,跟美術(shù)老師一起到操場上寫生的時候,看到了第一朵木棉花。她們當時一口氣沖上樓來,喘著粗氣向我報告了這個消息。班上孩子們每天都去看、數(shù)。第二天是4朵,第三天是9朵,第四天是22朵,后來就數(shù)不清了,一樹花光照眼,美不勝收。重要的是,這一樹的花開,是孩子們一天天盼來的,對于他們有著更為特殊的意義,所以他們會更珍惜、更感慨。正好我要講一節(jié)公開課,是北師大版語文教材上紀伯倫的《花之詠》,我是這樣開頭的:“在我們班所有孩子的注目下,校園木棉樹開出了第一朵花。它一定有許多話要告訴我們,那么,它想說些什么呢……”
我落腳到中山這座名人城市,也已經(jīng)十幾年了。學校依山而建,萬人大校,面積很廣,樹木蔥蘢。行道樹以小葉欖仁為主,層層枝葉如傘如蓋,樹型高大優(yōu)美。南方四季常綠,少見落葉樹,但小葉欖仁除外。它是直到春天來時,才忽然脫光一樹葉子,但很快,幾乎不到一個月,又換一身新鮮的綠裝。次年初春的時候,我在一個固定的位置上,兩天一拍,為校道兩旁的小葉欖仁樹連續(xù)拍了近一個月的圖片,展現(xiàn)了枝頭葉苞微露、新芽初綻、新綠濺濺,直至綠葉紛披、濃蔭匝地的全過程。我給這組圖取了個名字——《小葉欖仁的十種表情》。曾在一次全校演講中展示了這組圖,大家也都認識并喜歡上了這種樹。我當然知道它的葉子很小,所以叫“小葉”,但“欖仁”二字又是從何而來呢?直到秋天,小葉欖仁開始落果,我才恍然大悟:它的果實跟橄欖仁何其相似!都是褐色,紡錘狀,可以在手上把玩的。
后來,我也帶孩子們來觀察和了解這一過程。孩子們興趣盎然,還順便“解密”了校園里的榕樹果與“榕小蜂”。帶上一屆學生時在另一座教學樓,教室門前有一棵大榕樹,是大葉榕,又名高山榕。落果時尤其壯觀,金黃紫紅一片。孩子們下課時好奇地打開果實,竟發(fā)現(xiàn)里邊有透明的“螞蟻”,我說這不是螞蟻,是一種蜂,只生長在榕樹果里,叫“榕小蜂”。有段時間,我跟孩子們一起觀察探究,他們終于明白:榕樹跟無花果一樣,是隱頭花序,它的花是包起來的,但留有一個小孔,只有一種叫榕小蜂的蟲子可以鉆進鉆出,為榕樹傳播花粉,并在果子里邊產(chǎn)卵,然后孵出榕小蜂來。榕樹和榕小蜂的這種關(guān)系已經(jīng)存在七千萬年了。有孩子在作文里說,“知道這件事后,再面對同樣一地的果子,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跨過,生怕再踩到它們,因為這可是關(guān)乎兩個物種的生存和繁衍啊。”
我現(xiàn)在所在的這棟教學樓,教室圍成南、北、西三面,東面對著校道,中間種著一棵大樹,是桃花心木,又叫非洲楝。舊教材里有一篇課文是林清玄的《桃花心木》,以前孩子們學過此文,但幾乎沒人知道書里的桃花心木就日日在他們面前。所以我開始有意識地教他們多識樹木之名。我說:“大家想想,你在這棟樓里讀了幾年的書,這樹天天陪著你長大,可是你都不知道它的名字,它該多傷心啊。”而桃花心木名字的由來,我也是有一次看工人修剪樹枝時才發(fā)現(xiàn)的。在較粗的樹枝截面的中心,正是桃紅的顏色,我趕緊把孩子們都叫過來看。
后來為了給孩子們更多展示才藝的空間,年級要安排一個小舞臺,位置就定在這棵樹下,就叫“樹下小舞臺”。我們買來各色彩燈作裝飾,工人搬來高高的人字梯。要爬上高梯把彩燈掛到樹上時,大家都有些畏難了,有的同事直言自己恐高。我自告奮勇爬上去,把那些彩燈一組一組高低錯落地掛在高高的枝干上。我從小就爬樹,這幾乎已經(jīng)成了肌肉記憶了。每到小舞臺演出的時間,還會把音響以及綠色的地墊都安排上。觀者席地而坐。樹下小舞臺成了孩子們的共同記憶和期待。我們以孩子們熱愛和尊敬的名人來命名班級,并以此發(fā)展班級文化,孩子們也圍繞這些名人來做節(jié)目。這幾年,在這棵桃花心木大樹下,在這方小小的樹下舞臺上,發(fā)生過一些什么呢?
蘇軾在雨中放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錢學森在由美國回來的輪船上,翹望太平洋彼岸新生的中國;
海倫·凱勒輕輕地撫摸樹干,用心靈感受大樹的脈搏和鳥聲引發(fā)的輕微震顫;
達爾文一一查看樹下草地上的生物,細究物種的演化與變遷;
孔子跟弟子們在樹下盤腿而坐,各言其志,暢想天下大同……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三鑫學校)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