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園藝愛好者都能找到一個“源頭”,比如突然被誰家花園里那一叢立在晨曦中的風信子打動,但是園藝重度發燒友一般會把這個如同神啟的時刻回溯至懵懂的童年,并深感此生“入坑”乃是某種天意使然。在關于園丁的故事中,天賦說深入人心,某種與自然深度連接的感覺賦予這份不無辛苦的勞作難以言說的愉悅。在邁克爾·波倫《雜草、玫瑰與土撥鼠:花園如何教育了我》這本務實無比、最大程度減降自然浪漫情懷的園藝作品中,也有這樣一個難以驅散童年神秘光暈的起源——連翹拱起的枝條形成一個像大教堂一樣宏偉的空間,四歲的孩子“感覺自己寄居在一個專屬綠色寓所”,還有那顆無意中發現的藤蔓間斑駁的小西瓜,使他產生“一夜暴富的感覺”,“狂呼亂叫”抱著朝家里奔去……我承認這些描寫深深抓牢了我的心,這顆小西瓜的出現也使我產生了“被金蛋砸中”的驚喜,以及可以想見的小朋友興奮時的表情。當然這個可愛的小身影很快就長大了,雖然不是一直伴著花園,但是外公“教科書級別”的花園和父親不愿服從公共規訓較勁著放棄的瘋長的草坪,展示了迥然不同的兩種園藝樣態,深深影響他日后的花園實踐。至少在決定要不要開出除草機時,這兩種鮮明的人生狀態會輪番在腦中上演,并最終塑造了他現實中院落的樣貌——既保留了一部分草地又造出了一個花園。這個提供了綠意和果蔬香的園地,既是新一代園丁心意的體現,也含藏著家族中耐其尋味的前史:積極的控制和頹唐的自由。
準備大干一場時,從不把自己當“外人”的土撥鼠、瘋狂搶占地盤的雜草以及密集出現的害蟲狠狠地嘲弄了作者善良的本心——他一直避免以環境帝國主義的行為來建設花園——但在多次手動干預無果反而助長了敵人烈焰后不得不施行一些狠招,不過諸如火燒鼠洞等“越戰計劃”的實施帶來了更嚴重的問題。痛定思痛后,他決定以遏制而非取勝的方式來對付這座花園所面對的自然的惡意。領悟到這份自然“陰險的力量”的存在及其合理性并不容易,很多人對自然總有過于美好的想象,很難了解一個美麗花園艱難的“逆行”,特別是當花園處于森林等自然原生態的包圍時,它便成為對正常的“干擾”,“一種大自然難以長時間容忍的生態真空”,“沒有什么地方比這里的土壤更松軟、更甜美、更好客,能讓隨風飄來的雜草種子安頓下來。”所以那些不受歡迎的伙計是肯定會成群結隊入住花園的,園丁天真無邪不行,急火攻心也不行,最好就是找到折中的方式——持續地干預,尋求更有人性力量的手段,如生物控制等。辛勤的汗水和勤勉的思考,終于在本書“春”之一章,換來一個花園的雛形與一份深切的體會:人類在重塑環境的過程中塑造了文化,而文化又“在美學和倫理問題上起到指導作用”。
隨后的“夏”“秋”“冬”幾章更讓人流連忘返,“此起彼伏”的幽默化解了作者七年間專注的花園勞動可能帶來的關節酸疼,也調節著我們的閱讀——總是忍不住停下來笑一下,又迫不及待再次進入花園的某個角落。緊隨鋤頭起落,還能見識迷人的玫瑰裙裾,了解玫瑰品種背后的階級沖突;見識在地底下“通勤”的胡蘿卜,并在作者手中一本本野心勃勃的產品目錄中了解雜交科學史……當從四面八方訂購的品種在花園里駐扎下來,印第安人老品種南瓜和吸引克勞德·莫奈眼球的花朵共沐陽光時,花園的豐富及其帶來的充沛的體驗,足以讓作者更加自由地與自然文庫中的作家們(如梭羅等)心靈連線。不全是共鳴,更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底氣十足,令人信服。自然,是冷漠的還是總有閃光的回贈?園丁,與自然合謀還是戰爭?最好的答案是含混的,“認真試錯”是一個園丁的美德。
(撰稿人:野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