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邊界的親密

隱私，是一個人獨立于世的安全邊界。

每一個生命都渴望圓滿，所以，不同的人會相互吸引。愛情、友誼等各種親密關系都由此而生。

如何處理親密關系？不止一個人跟我說：“信任，就是把自己無條件地交給對方。”

說到“把自己無條件地交給對方”，我想起一位行為藝術家做過的實驗。

1983年，美籍藝術家謝德慶做過一個名字叫《繩子》的行為藝術作品。他用一條2.5米長的繩子，把自己和藝術家琳達·莫塔諾綁在一起，一條繩子這端系著謝德慶的腰，那端是琳達的腰，二人形影不離，吃飯在一起，睡覺在一起，洗澡、上廁所、看電影、散步、遛狗、見朋友、接受采訪都在一起……整整一年，日夜不分離。在這形影不離的一年中，他們見證了彼此的性格、行為差異，乃至人性上的猥瑣和惡。直到1984年7月4日美國獨立日，他們解開了這條充滿束縛和牽制意味的繩索，解開繩索那一刻，這兩個人共同的情緒是，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對方了！這種絕對的暴露對人際關系所產生的破壞性，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會深刻理解。

親密關系一旦跨越這個邊界，你滿心的愛和信任會忽然變質，在對方心理上變成了攻擊和控制。對方從中感受到的不是喜悅、幸福，而是壓抑、尷尬甚至憤怒。

因為，沒有人愿意被控制，尤其是長期被控制。

許多人沒有意識到，信任也是一種變相的控制。信任轉換成依賴，或者夾雜著依賴，足以讓被信任的人不堪重負。

每次，看到婚禮上岳父語重心長地對新郎說：“我把女兒交給你了，希望你……”我心里總是為新郎捏一把汗，人家把女兒無條件地交給你，從今往后，她對你的依賴可以是無邊無際的，這可是一百多斤的“人肉包袱”！

所以，當你信任到把自己無條件交給對方的時候，你已經不知不覺把自己變成個“人肉包袱”了，被“扔”是遲早的事情……區別只在于是心理上還是形式上。

可見，再親密的關系都不能撕去安全邊界。一旦撕去邊界，兩個人的關系就變成了“你在，我才在”的共生關系。沒有你，我的世界就崩塌了。在這種關系中，對方不僅負擔他的需求和意志，還要承受你的所有需求和意志。只要是正常人，都想逃遁。

關于親密關系，還有一個看起來很偉大的理論：愛，就是無私地付出。

有一個非常“賢惠”的媽媽跟我說，女兒從小到大，從第一次吃奶到第一次換尿布，都是她親力親為。上小學之后，為了讓女兒的成績名列前茅，她辭去工作，專門陪女兒參加各種補習班；她陪女兒練習二胡、學習芭蕾舞，為了能讓女兒升學加分，各種才藝，能學的都讓女兒學……以至于女兒16歲的時候，出門坐地鐵還得家長陪著。就這樣，辛辛苦苦養育了18年，女兒考上了澳洲的大學，她立馬辦簽證，準備去陪讀，結果女兒跟她說了這樣一句話：如果你也跟我去，我就立刻自殺，這學我不上了！

后來，女兒一個人去了澳洲。一開始到了寒暑假，女兒還找各種借口不回家；后來，連借口都懶得找，就一個理由：我不想回那個家。

那個肝腸欲斷的母親怎么也想不通，自己這么愛女兒，為什么女兒長大以后卻像躲瘟神一樣躲著她？

本來，她還打算女兒結婚以后過去幫著帶孩子，做做家務，結果女兒說：“你要是來帶孩子，那我就一輩子不結婚。”絕情至此，讓這位媽媽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么媽媽無微不至的愛換來了這樣絕情的母女關系？

道理很簡單，不僅被拋棄是創傷，被吞沒也是一種創傷。女兒不愿意被媽媽的“愛”所吞沒，活在媽媽事無巨細的干預中。

當別人對你的付出“不領情”的時候，一定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手伸得太長了，是不是該住手了？

因為所有人都不愿意當一個盆景，在“為了你好”的名義下，被別人的意志不斷地修剪。

當你要求對方把自己無條件地交給你的時候，愛已經變成了一個枷鎖。

無論多么相愛的伴侶，當你們合二為一，把自己無條件地交給對方的時候，共同走向的絕不是愛的天堂，而是彼此囚禁的牢獄。

“你太好了，好到一無是處。”這是我們對生活中一些老好人的尖刻評價。

只要突破一定程度，哪怕是“好”，都變成了一種缺點，何況其他。

捆綁像硫酸，侵蝕掉彼此距離的同時，也侵蝕掉了關系的彈性和雙方的活力。人在沒有隱私、沒有秘密時，不會有尊嚴和魅力。

所以說，親密關系是糖果還是硫酸，取決于你如何把握距離，尊重邊界。

（摘自2024年第20期《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