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前,中國經濟運行仍面臨一些困難和挑戰,最突出的還是國內需求不足。從更長時間跨度看,自2012年進入經濟發展新常態后,經濟增長的主要約束逐步由供給不足轉向需求不足。三年新冠疫情使需求側受到更大沖擊,對經濟增長的約束進一步強化。2025年,外部環境變化帶來的不利影響可能加深,國內經濟運行仍面臨挑戰。要堅持穩中求進工作總基調,統籌穩增長、擴內需、促轉型,以超常規逆周期調節穩定經濟增長,以大力度政策提振消費擴大國內需求,以科技創新引領新質生產力發展,以進一步深化改革推動經濟轉型,以高水平開放應對外部環境不確定性。
關鍵詞:中國經濟 國內需求 經濟轉型
作者簡介:王一鳴,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副理事長、研究員
一、一攬子增量政策出臺后的中國經濟
2024年中國經濟運行總體平穩,但二季度后下行壓力明顯增大,經濟運行表現出供強需弱的特征。從前三季度數據看,在供給端,工業增加值同比增長5.8%,明顯高于國內生產總值(GDP)4.8%的增速。而在需求端,前三季度固定資產投資增長3.4%,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長3.3%,都明顯低于GDP增速。供給大于需求的“剩余”部分主要通過出口釋放,前三季度貨物出口增長6.2%。由此可見,經濟增長在相當程度上依靠工業和出口拉動。(一)國內需求不足是經濟運行的突出矛盾
當前,我國經濟運行仍面臨一些困難和挑戰,最突出的還是國內需求不足,表現為三個主要特征:
一是消費需求不足更為突出。1—11月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長3.5%,增速尚未恢復到疫情前8%的水平,特別是6、7、8三個月僅增長2%、2.7%、2.1%。受消費品以舊換新政策的拉動,10月回升至4.8%,但11月又回落至3%。值得關注的是,上海市、北京市等一線城市還出現了少有的消費負增長現象,前11個月,上海市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下降3.1%,北京市下降2.8%。從投資看,基礎設施投資空間收窄,前11個月增長4.2%;房地產開發投資降幅擴大,下降10.4%;制造業投資增速仍處在9.3%的高位,但有可能隨著出口增速放緩而回落。
二是需求不足造成價格持續走低。1—11月,消費者價格指數(CPI)同比上漲0.2%,漲幅比上月回落0.1個百分點,環比下降0.6%。生產者價格指數(PPI)同比已連續26個月負增長,1—11月同比下降2.1%。受價格疲弱影響,前三季度GDP平減指數下降0.7%,已連續6個季度下降。名義GDP增速持續走低,直接影響居民收入和企業利潤,形成市場預期與宏觀數據的“體感溫差”。
三是需求走弱逐步向供給傳導。需求疲軟引發產能利用率下降,產品銷售價格回落,企業盈利空間受到擠壓。規上工業企業利潤由上半年同比增長3.5%轉為前10個月下降4.7%,這表明,需求端走弱壓力正在向供給端傳導,要避免由此形成的消費—投資聯動下行效應。(二)一攬子增量政策有效提振社會信心
2024年9月26日中央政治局會議果斷部署一攬子增量政策,對改變經濟下行態勢、彌合供需失衡形成的產出缺口起到了重要作用。一攬子增量政策主要包括五方面內容:
一是加大宏觀政策逆周期調節力度。實施支持性貨幣政策。9月24日,中國人民銀行宣布全面降準降息,9月27日起下調金融機構存款準備金率0.5個百分點,釋放長期流動性約1萬億元;10月21日,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下降25個基點。加大財政政策力度。加力支持地方化解政府債務風險。11月8日全國人大批準調增地方政府債務限額6萬億元。連續5年每年從新增地方專項債中安排8000億元專門用于化債,累計4萬億元。同時,發行特別國債支持國有大型商業銀行補充核心一級資本,提升商業銀行抵御風險和增加信貸投放的能力。
二是進一步擴大內需。1萬億元超長期特別國債全部下達到項目和地方,用于國家重大戰略實施和重點領域安全能力建設(“兩重”)、消費品以舊換新和大規模設備更新(“兩新”)。把促消費和惠民生結合起來,促進中低收入群體增收,實施提振消費行動。加快地方政府專項債券發行使用進度,支持項目開工建設。
三是加大助企幫扶力度。規范涉企執法和監管行為。加強要素配置保障。建立支持小微企業融資的協調機制,指導金融機構按照市場化原則提供融資支持,努力做到“應貸盡貸”。
四是促進房地產市場止跌回穩。采取系統性綜合措施,對商品房建設嚴控增量、優化存量、提高質量,加大“白名單”項目貸款投放力度,允許專項債券用于收購存量商品房作為各地的保障性住房,支持盤活存量閑置土地。調整住房限購政策,釋放剛性和改善性住房需求,加快消化存量商品房,降低存量房貸利率50個基點,調整首付比例統一至15%。
五是努力提振資本市場。創設證券基金保險公司互換便利工具,規模5000億元,后續可進一步增加;創設股票回購增持專項再貸款,規模3000億元,后續同樣可以增加。研究出臺保護中小投資者的政策措施。
一攬子增量政策取得明顯成效。最主要的是由過去的小步微調轉向大力度,對扭轉市場預期、提振社會信心發揮了重要作用,第四季度經濟明顯回升,全年有望實現5%左右的增長目標。(三)內需不足成為經濟增長主要約束條件
從更長的時間跨度看,我國經濟自2012年進入“三期疊加”和經濟發展新常態后,經濟增長的主要約束逐步由供給不足轉向需求不足。三年新冠疫情使需求側受到更大沖擊,對經濟增長的約束進一步強化,內需不足成為經濟增長主要約束條件。
一是房地產市場深度調整帶來需求收縮效應。2021年房地產市場峰值時,商品房銷售額高達18.2萬億元,2023年銷售額僅為11.6萬億元。2024年前11個月,新建商品房銷售額下降19.2%,按此推算,全年銷售額可能降至9.6萬億元,相較于2021年形成約8.6萬億元的總需求收縮。雖然近年來新興產業如新能源汽車、鋰電池、光伏設備等增勢強勁,但短期內仍難以抵補房地產調整形成的需求缺口。
二是資產負債表受損對需求造成影響。房地產價格下降帶來的資產減損,對居民部門資產負債表形成收縮效應,加之前一時期資本市場低迷影響居民財產性收入,居民消費更趨謹慎。從趨勢看,資產負債表修復取決于經濟基本面改善和資產價格回暖,這就決定了有效需求恢復需要一個過程。
三是地方政府債務壓力抑制需求擴張能力。地方政府財政和土地出讓收入大幅下降,償債壓力增大,加之部分省份實施化債方案,對投資需求形成影響。化解存量隱性債務,要求堅決遏制新增隱性債務,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形成需求收縮效應。
供需失衡是過去較長時期形成的發展方式的結果。在面臨外部沖擊和經濟下行壓力時,我們往往采取發債上項目,通過擴大投資和產能拉動經濟增長。這種模式在基礎設施和生產能力存在較大缺口的情況下是有效的,但隨著基礎設施投資空間收窄、積累的地方債務壓力增大,投資的邊際效率下降,這種模式對擴大內需的效能逐步降低。投資最終會轉化為供給能力,過去主要通過擴大出口釋放,但隨著我國制造業占全球的比重達到30%左右,擴大出口面臨的外部壓力越來越大,如果不加快推動發展方式轉變,會面臨越來越多國家的貿易限制措施,也將使外部環境更趨嚴峻。
二、2025年我國經濟運行的內外環境和挑戰
2025年,推動經濟持續回升向好具有許多有利條件。一攬子增量政策落地實施,扭轉了經濟下行態勢,提振了市場信心;資產市場回暖和房地產市場止跌回穩,有助于修復資產負債表,改善市場預期;落實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改革舉措,構建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有利于增強經濟增長內生動力。與此同時,外部環境變化帶來的不利影響可能加深,國內經濟運行仍面臨挑戰。
第一,全球經濟低增長和高債務并存。當前,全球通脹正在消退,但經濟增長前景依然難以樂觀。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2024年10月預計,2024年和2025年的全球經濟增長率將維持在3.2%。從未來5年走勢看,全球經濟增長大體維持在3%左右的水平,這相較于新冠疫情前2000—2019年的全球經濟年均3.8%的增速,明顯下了一個臺階。與此同時,新冠疫情后主要經濟體政府債務規模大幅擴張,而通脹率難以降到2%以下,利率水平也難以回到過去“零利率”時代,債務成本將居高不下。如果不能有效應對低增長和高債務并存的局面,將拖累全球經濟復蘇進程并影響金融市場穩定。
第二,特朗普新一輪貿易戰帶來不確定性。目前,美國特朗普政府加征關稅的方式、范圍及持續時間仍存在不確定性,對我國向美國出口的所有商品征收60%或以上關稅是什么樣的組合,還不清晰。但特朗普加征關稅將直接沖擊中美貿易,也將影響我國經濟增長。如果考慮一些鷹派色彩內閣官員可能進一步加強對我國科技限制及脫鉤壓力,不確定性將進一步增大。
第三,出口增速回落增大擴內需壓力。2025年我國對美國出口有可能大幅下降,即便考慮價格競爭力和潛在的人民幣貶值,以及我國對其他國家出口的適度增長,總體出口也將受到影響。2024年前三季度凈出口對經濟增長的貢獻高達23.8%,直接拉動經濟增長1.1個百分點。2025年出口下降必須由國內增加消費和投資彌補,如果消費和投資持續低迷,三大需求疊加形成的收縮效應將進一步增大經濟下行壓力。
第四,擴內需仍受到房地產市場調整的影響。持續三年多的房地產市場深度調整,是造成投資、消費、地方財政和金融信貸放緩的重要因素。2024年前11個月房地產主要指標降幅收窄,但下降幅度仍然較大。由此判斷,2025年房地產市場仍可能處在筑底過程中,對居民家庭資產負債表的修復以及對消費和投資需求的影響還將持續一段時間。
三、2025年我國經濟和宏觀政策展望
2025年,宏觀調控的難度明顯增大,要堅持穩中求進工作總基調,統籌穩增長、擴內需、促轉型,以超常規逆周期調節穩定經濟增長,以大力度政策提振消費擴大國內需求,以科技創新引領新質生產力發展,以進一步深化改革推動經濟轉型,以高水平開放應對外部環境不確定性。(一)以超常規逆周期調節穩定經濟增長
實施更加積極的財政政策,確保廣義財政支出增速大于名義GDP增速,對總需求有正向拉動作用。2024年以來,包括一般公共預算和政府性基金支出的廣義財政支出持續低于預算目標。為此,2025年應大幅提高赤字率,增加超長期特別國債和地方政府專項債發行規模,加大財政支出強度,確保對經濟增長形成有力拉動。同時要大幅調整財政支出結構,更加注重惠民生、促消費,將部分過去按慣例用于投資的資金轉用于增加公共服務支出,提高退休人員基本養老金,提高城鄉居民基礎養老金,提高城鄉居民醫保財政補助標準。通過提高財政支出用于民生的比重,提升居民實際可支配收入和消費能力,增強居民消費信心,有效提振和擴大消費,進而提高居民消費占總需求的比重。
實施穩健的貨幣政策,要進一步發揮好貨幣政策工具總量和結構雙重功能,適時降準降息,用好公開市場操作等工具,保持流動性充裕。把促進物價合理回升作為貨幣政策重要考量。持續豐富貨幣政策工具箱,發揮好結構性貨幣政策工具作用,促進房地產市場和資本市場穩定發展,支持擴大居民消費和改善民生。(二)以大力度政策提振消費擴大國內需求
若2025年經濟增長目標為5%左右,GDP增量將達到6.6萬億元左右,2024年前三季度凈出口貢獻23.8%的增長,按此匡算,2025年凈出口需要增加1.6萬億元。假設外貿沖擊使2025年出口增長變為零,1.6萬億元增量缺口中1萬億元由消費(居民消費占70%左右)彌補,則2025年居民消費需增長3萬億元,比2024年多增1.2萬億元。這就要求加大政策力度,政策重心由擴大投資轉向提振消費,核心是擴大居民消費。一是著力提高居民收入。從提高機關事業單位工資水平入手,帶動全社會最低工資和薪酬水平提高,發揮提高居民收入對擴大消費的基礎性作用。二是優化服務消費供給。由于市場準入、價格管制等因素,長期以來服務消費產品供給單一,難以適應中高收入人群的多樣化、差異化需求。建議放寬中高端醫療、休閑度假、養老服務等領域準入限制,放松價格管制,以服務消費帶動消費擴容升級。三是落實常住地登記戶口提供基本公共服務制度。研究表明,若農業轉移人口按城市居民方式消費,人均消費支出將增長30%左右。建議中央財政對常住地政府解決農業轉移人口的公共服務支出予以適當補助,以提高地方政府積極性。四是增強年輕群體消費活力。“90后”“00后”新生代群體是消費主力軍,加快完善生育支持政策體系,建立生育和育幼補貼制度,可有效激勵生育,并釋放年輕群體的消費潛力。(三)以科技創新引領新質生產力發展
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IPO)發布的2024年全球創新指數顯示,我國綜合排名由2023年的第12位上升至第11位。但我國科技創新仍存在短板弱項,原始創新能力不足,基礎研究相對薄弱,重大原始創新成果偏少;部分關鍵核心技術仍受制于人;科技領軍人才仍然偏少。為此,一是從“跟隨型”創新轉向“引領型”創新。過去在技術追趕階段,科技進步的主要路徑是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技術源頭在海外,基礎研究、核心技術、原始創新能力較為薄弱。面向未來,科技創新要從“技術追趕”轉向構建“局部領先優勢”,形成必要的反制能力,增強在國際科技競爭中的主動權。二是從終端產品創新轉向中間品創新。改革開放后,我國技術和制造能力得到大幅提升,在終端產品領域如核電、水輪機、高鐵、工程機械和通信設備等,形成了國際競爭力,但承載關鍵核心技術的零部件、元器件、基礎材料、工業軟件等中間品仍要依賴進口。中間品產品迭代快、技術含量高、專業化分工細,創新難度大,必須在技術上實現突破。三是從集成創新轉向原始創新。無論是構筑局部領先優勢,還是突破關鍵核心技術,都需要加強前瞻性基礎研究,增強原始創新能力。以基礎研究的突破帶動引領性原創成果、戰略性技術產品的重大突破,在更多領域躋身國際領先行列。(四)以進一步深化改革推動經濟轉型
擴大內需就要針對投資消費再平衡的要求,政策重心由擴大投資轉向提振消費。消費是最終需求。更加積極有為的宏觀政策要在提振消費上更加有為。過去一個時期,在引導地方政府和企業擴大投資上,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政策框架和工具,但在促進和提振消費方面,手段和政策工具較為有限,實施效果也不甚明顯。有效提振消費必須進一步深化改革推動經濟轉型,從依靠投資和出口拉動增長的發展方式,轉向“政府促進消費、消費引導投資”的發展方式,從注重物的投資轉向更加注重人的投資,提高就業人員素質和收入水平,提升消費結構和層級,引導增加與消費結構升級相適配的領域投資,進而形成增加投資與創造高品質就業、提高人力資本和擴大消費的良性互動機制。(五)以高水平開放應對外部環境不確定性
2025年外部環境最大的不確定性就是特朗普發起新一輪貿易戰。有了上一輪應對貿易戰的經驗,這一輪應對會更加從容,最重要的是加強政策儲備,研判貿易戰動向,及時有效應對。同時,應對特朗普“拉起吊橋”,最有效的辦法是堅持擴大對外開放,加強與歐洲、日韓等經貿合作,形成抗衡美國貿易戰的統一戰線。同時,進一步擴大制度型開放,在產權保護、產業補貼、環境標準、勞動保護、政府采購、電子商務、金融領域等方面,實現規則、規制、管理、標準相通相容,打造穩定透明可預期的制度環境。
中國經濟持續回升向好仍需要克服困難和挑戰,但只要我們把壓力轉化為轉方式、調結構、換動能的強大動力,就一定能夠開啟新一輪的增長周期。
責任編輯:李 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