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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飯局

2025-03-03 00:00:00李慶西
上海文學 2025年3期

我去魔都兩天,看畫展,會朋友。回程在毛垟服務區歇腳,吃一碗米粉,加了半箱油。

駛出服務區匝道,見前方右側硬路肩上停著一輛SUV,尾燈打著雙閃。

趕緊提速變線。轉入左邊車道時,眼角朝那邊瞄去。車前一對男女,一晃而過,好像是動起手了。沒看清人臉。不對,那男的莫不是老齊?黑色風衣,黑色的大路虎。老齊抽瘋似的肢體動作,像是在指揮交響樂團。心里犯著嘀咕,接連好幾輛車從身邊超過去。這一段是軟路基,限速一百,那些車都飆到一百二十以上,嗖嗖嗖一輛接一輛,趕著給閻王爺報喪去。

路邊閃過“之州87km”的里程牌。駛過車距確認路段,0m、50m、100m……那男的,不會是老齊吧?在毛垟服務區沒見到齊院長。人擠人的,暈頭轉向。這個服務區已翻新擴建,弄成了迷宮式的Shopping"Mall,撒個尿都要乘電梯上二樓。毛垟歡迎你,走進去就暈。導航語音提示,右側有車匯入,從范家壩樞紐上來一溜大貨車,豫R豫S車牌,漯河還是駐馬店?真的很夸張,中庭搭著氣膜拱門,五顏六色的氣球飄浮,回蕩著電影《教父Ⅱ》的主題音樂。英雄聯盟私房菜、鴻蒙神器肉夾饃……過去熟悉的店鋪怎么找不著了。

剛才路肩上那一幕,縈繞不去。那人那車,那女的是誰?

這回畫展上認識了好幾個女的,花枝招展的白領麗人,一個個啜飲著氣泡酒,從老畢胳肢窩里鉆過來……老畢這回是賺大發了,人氣,財氣,帶著滿嘴酒氣,讓人簇擁著滿場轉悠。

沒聽說老齊也去上海了。沒聽說,怎么又整了一個?

這個圈子里緋聞不少,我懶得說,扯那些沒意思。不必顯擺自己有多么高尚純潔,我就怕別人夸我樂而不淫。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說,反過來有些事只能說不能做。

不想那些,那些段子留到飯局上去說??墒牵@回周末飯局是否喊上老齊,我還斟酌不定。這齊院長,齊大教授,有些招人嫌,上次在城西“一壺春”的飯局上把劉便利給得罪了。那個劉便利,酒桌上見過N次,模樣有些清奇古怪。劉便利居然是他本名,跟真人不太對得上,年長的馮大師有時叫他大劉,有時叫他小劉。這人看不出什么年紀。

老齊那天不知來什么脾氣,偏是跟劉便利杠上了。一開始說的是演《指環王》的伯納德·希爾,是美國人還是英國人?不知怎么轉而扯到孔子和孟子,那時節兵荒馬亂還四處走穴。他們說的不是“走穴”,記不得兩人爭論的焦點是什么。爭論什么不重要,老齊咄咄逼人的架勢有些可笑,不像個院長教授。他是過于看重自己的身份了,酒桌上扯什么“學術規范”,炫耀什么狗屁“學理”。那天大劉喝了不少,說話還是溫雅風趣,不失條理。他說老齊就像三十八度的低度白酒——度數不夠,還容易上頭。大劉這話也夠損的,話音未落,滿座哄笑。

沙鑫出來打圓場,夾一塊豬頭肉在嘴里嚼著,把話頭岔開去,說是白酒跟這咸豬頭最搭。旁邊做廚師的張笠頷首而笑。這沙角兒見有人呼應來勁了,攥著酒盅作領導講話狀。他是工商大學搞公共管理的,平日都在官方的場子里混。關于低度酒的問題,他有話要說,不說老齊和大劉,光說酒的事兒。他說,低度白酒的市場定位需要重新研究。所謂“低度”實在是坑爹,什么三十八度、四十二度,白酒不夠五十度的,口感都不正,入口寡淡不說,還確實容易上頭。對于喝不慣烈性酒的消費者來說,這度數也不低啊,人家也受不了。他說的沒錯。

劉便利酒量深不見底,這當兒跟沙鑫又連干數盅。那天一桌人喝了一瓶飛天茅臺、兩瓶窖藏二十年的汾酒。其實也算是適量,喝白酒的有七八位。難得露面的馮大師不喝酒,楊二堂這陣子皮膚過敏不能喝,還有老鸛和那兩個女的只喝紅酒。林姐小聲兒跟我說,老齊是不是喝多了?沙鑫在那兒侃侃而談,齊大院長不吱聲,自己悶頭喝。我沒聽出沙鑫那話什么意思,是替老齊開脫,還是借酒開涮?我安撫老齊說,今兒狀態不佳就別喝了,再喝就真的上頭了。老齊朝我瞪白眼,一桌子人又笑噴了。斜眼看去,劉便利也憋不住笑。

其實,我跟劉便利不熟,他對我倒是一向挺周到,謙恭地稱呼我“徐老師”,上電梯總欠著身子讓我先踏進去。他模樣古奧,留著三綹短須,一身中式裝束,純然打造古貌古心的形象。他是楓潭路國風書店的老板。楓潭路那家是總店,在市中心還有一處門店。這人賣書,還懂書,都說他讀過很多書,是之州最有文化的書店老板。

孔老夫子說,人有通經博古之名,便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難免有些嘚瑟。這大劉也真是,喜歡拿人逗著玩,說事兒愛用古人的典,從古書上尋章摘句。問他《論語》《孟子》,甚至《易經》《尚書》,隨便問什么,都能扯出一些你不懂的學問,故而人稱“十三經便利貼”。這名號大雅大俗,堪稱之州一絕。

劉便利還玩收藏,喜歡藝術。當然,藝術品就是錢,誰都喜歡,現在追捧藝術多半也是理財思路,先不說這個。做書店的交際廣泛,作家學者出了新書在他那兒搞活動,所以他在本城人脈甚廣。所以,不光是我們這個圈子,聽說各路雅集都少不了這仁兄。

我記不得這幫人是怎么湊一塊兒的,最初是誰把我拉進這個圈子,老齊還是張笠?應該是張笠,說話不多的張笠,到處都有人緣。人一破圈,到處都能組局。

張笠看著比我大幾歲,他是碧梧灣那家“濯水軒”餐館的主廚。那家新式中餐館一度很火,成了所謂網紅打卡地,早些年我常帶舒舒去那兒享受燭光晚餐。那間臨湖的餐廳很有格調,傍晚閃閃熠熠的湖面上水鳥戲逐,讓人有一種置身蓬萊仙境的錯覺。舒舒說,來這兒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賞景,是感覺。

新式中餐是一種創意烹飪,追求精致化和視覺享受。張笠做的一道名為“春江花月夜”的河蚌鴨胗,切成線條和片狀,配著蘆筍,擺盤就像一幅抽象畫,讓人不忍下箸。張笠說做大廚的不能不懂藝術,我說烹飪本身就是藝術,聽著有些逢場作戲,可我說的是真話。每一道菜上來,舒舒都忙著拿手機拍照,轉身發到朋友圈里,配一個V字手勢。

張笠喜歡跟我聊天,沒有正規學歷的他,自學過美術和篆刻,就連烹飪手藝也是跟著視頻學的。這般勵志人生讓我汗顏。他又酷愛收藏,我送給他一幅馮大師的畫,還有一幅扇面,他高興得不得了。說到收藏,他興趣甚廣,七七八八都想搜羅,從字畫到窯器,從龍泉寶劍到羅馬古錢……他最喜歡跟我聊收藏,問我應該看哪些書,我不憚好為人師,給他開了一份書單,從王黼的《宣和博古圖》、項元汴的《蕉窗九錄》到鄧之誠的《骨董瑣記》,包括今世朱家溍、王世襄、尚達甫的著作,有那么幾十種。其實,說到收藏我自己從不沾手,那里邊水太深。書看得再多也沒用,經眼實物終究有限,你不懂工藝制作就是看不明白,花錢打水漂太冤。當然,這話不能跟他說。對許多人來說收藏就是一種宗教,這我明白。

聽說沙鑫也常帶人去濯水軒吃喝,每回都點法國木桐紅酒。我在那兒遇見過齊萬勝。老齊那幾年總帶一個蓬頭垢面的嬉皮姐,名叫露露,說是擅長鑒定寶石玉器。張笠拿一塊岫玉扳指讓她給掌掌眼,她摘下眼鏡對著燈光照一下,換個角度再照一下,說不是岫玉,是明代以前的和田黃玉。老齊讓我說,我說是是是,不能說不是。張笠樂得小眼都睜不開了。

張笠的人脈起初緣自與食客交往,后來通過沙鑫、齊萬勝搭上管頭和楊二堂那幾個,踏入了收藏這條線。老齊說,這不是一條線,是一個圈子,一個邊際模糊又無限延展的大圈。就像水中的漣漪,一圈圈地朝外蕩開去……我腦子里自然而然出現一串泛動的圈圈,有時夢里也是這景象。夢里的鏡頭帶著老齊深沉的畫外音:收藏就是收納歷史與情感,本質上這又是一種組合與建構,于天人之際與古今之變的罅隙中重新審視生命之軌跡,重構作為過程的無限之可能,因而就傳統與現實的關系而言,收藏一方面體現了物理世界的多樣化原則,另一方面,它又筑成一個精神制高點,正是那種俯瞰歷史的目光,決定你周圍的一切……

過了臨塢出口,前邊不知出了什么狀況,四個車道上挨挨擠擠的車流拉齊了,仍在慢慢蠕動。這時導航架上的手機響了。是馮大師的電話,問:周末你這個飯局什么由頭?都請了哪些人?嘰嘰呱呱的說話聲里帶著幾分疑惑。

沒什么由頭,就是隨便聚聚,聽沙角兒傳達官方精神,聽大劉說古道今……對了,就是上次那些朋友……就一桌人,一個小飯局。電話里果然傳來大師哈哈哈的笑聲,我放下心了。我沒敢跟他說實話,怕他不肯出來。接著沒話找話說,到時候管頭開車去接,您不用梳妝打扮,沒什么重要人物。馮大師自己不開車,他七十好幾了,每次飯局都是管頭的車接送。管頭就是老鸛,早年在大師門下讀碩,如今是美院下屬一家公司的主管,他住在萬花谷小區,跟大師的池畔家園只隔一條馬路。

美院的幾個大佬中,馮大師跟我關系算是不錯,我拉場子他一般都會賞臉。這回是一位做企業的朋友想瞻仰他,也想多結識幾位之州的玩家。這位朋友從鄭州過來,只待兩三天,我沒工夫陪他各處登門拜訪,拉個飯局比較方便。電話里不能跟大師說這些,告訴他我正在高速上,不能再聊了。這時前邊開始松動,車流慢慢拉開了距離。

這幾年,馮大師名聲又突然躥升,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料想不到的是他畫風大變,不僅是畫風,連畫種都變了,不再是籬邊黃花和朦朧山景的水墨畫,而是用水墨兌丙烯,畫一種接近抽象的風景,或者干脆換作油畫顏料表現色彩的滲透性。那些夸張的構形并不刺目,不管用什么材料,畫面上都充滿水墨渲染效果,顯出十足的親和感。去年冬天,大師拿近期新作搞了一次個展,就在楊二堂的“二癸堂”畫廊,規模不大,效果極好,北京上海都有人跑來觀摩。那次是大師讓我做策展人,其實是讓我給他寫畫展前言,繼而又作綜論。事實上我很少涉及當代藝術,我說你身邊有那么多弟子,其中好幾個都是教授博導了……我的意思是,使喚那些人不是更方便嘛。老頭偏說那些人文字太糙,不行啊不行啊……我靠,行行行,就我行。人老犯倔,什么道理都甭說。

當然,我知道大師是要抬舉我。當然,一定還有我不知道的原因。

心里想著事兒,差點撞上了交警。原來這邊出事故了,肇事的工程車還停在應急車道,被撞得稀爛的轎車已被拽到拖車上。交警揮手示意讓我快走。我慢騰騰地挪車。損毀車輛后備廂里東西撒了一地,還有好大一灘液體,看不出什么液體,不知出人命沒有。

要說策展,我真佩服老畢。畢家樹這家伙,也出身美院,他早就不畫了,做了職業策展人,可圈內人都叫他畢加索。他是策展這一行的畢加索,擅長做聯展,每次的策劃和布展都特有創意。他的創意就是玩逆襲,搞顛覆,不按常理出牌。最絕的一手活兒,就是將業余包裝成先鋒,將粗鄙打造成高端。可是,有些行內稱之“熟而俗”的東西,他若是存心捧一把,也能讓你從那種保守衰邁的畫風中領悟傳統國粹的生命力。

老畢做事向來滴水不漏,該張揚的地方毫不謙虛。他常說,畫畫哪有一定之規,好壞就看你怎么看。這話也對,受眾自有欣賞和闡釋的權利。這策展牛人,幾年間連續搞了十幾個聯展,不知從哪兒找來一些風格怪異的草根畫家,每回都讓他搞成網紅事件。去年夏天在國創中心舉辦“新世界·新觀察”主題大展,以人物畫為主,好像匯集了世界上所有的面孔。各行各業先進人物、非洲拉美兄弟、快遞小哥和擺地攤的、廣場舞大媽、街邊吃燒烤的、僧人尼姑、減肥過度的柴禾妞、嘴里塞著漢堡的特朗普、人形機器人、城管和保安、高架橋下的流浪漢,還有不見人臉的密集排列的軀體,好像是美墨邊境的走線大軍……這回上海的超級聯展,主題也很現實,卻注入超現實的奇特想象,名曰“車輪上的中國”,實為魔幻敘事——遍地孳衍的車輛,擁塞,碰撞,刮蹭,扭成一團。高密度的排列,形成電路板上密密麻麻的焊點。早晚高峰馬路上,高架上挨挨擠擠的車流,讓人想起科塔薩爾的《南方高速》。展廳里大多數作品都采用極度夸張的手法,甚至干脆就是一些光怪陸離的幾何圖形?,F在的觀眾也怪,圍著那些怪畫不停地拍照。我跟老畢打趣說,乍看都是電路板,滿滿的科技感。他夸我有感覺,學問沒做傻。老畢公鴨嗓,笑起來嘎嘎嘎的。

這回的小飯局,自然少不了老畢,在上海就跟他說了。他說一定來。嘎嘎嘎……上次管頭在“一壺春”招飲,他沒來,提前去了上海,忙著這回轟動滬上的大聯展。他說周四或周五就回來,會帶兩瓶好酒來。

臨塢出口的事故現場,交警的反光背心,依次挪騰的車輛……恍恍惚惚,電路板堵在了腦門口,畫面中融入上海展廳里的畫面。前邊又堵上了,這地方離之州市區不遠了,十幾公里后就進入繞城東段??裳巯逻@一段最不順暢,前邊的車走走停停,剎車慢一步就撞上前車了。我注意到,老畢這回的場子里有幾位畫家不以真名出展,有好幾幅署名“方塊二”的作品,畫幅不大,都在120×120cm以下,怪里怪氣的構形和色彩,特別引人矚目。有一幅畫,大概是描繪騰空側翻的車輛,在后視鏡里呈示變形的線條,很有一種壓迫感。我問老畢,這“方塊二”是什么人,是真名么?這人你都不知道,你out了!嘎嘎嘎……悶笑。

我下意識瞟一眼后視鏡,后邊是一輛黑色SUV,老齊的車?沒準就是。

十幾年前,齊萬勝剛來之州,騎一輛山地車到處亂竄。比較夸張的是,不管走到哪兒都戴一頂騎車頭盔。不論出席什么研討會,他座前總是擱著那頂頭盔,紅白相間的塑膠玩意兒成了顯眼的標志。那時他不作西裝領帶打扮,進了會場坐下,從雙肩包里掏出皺巴巴的夾克衫,套在黑色騎行服上。有兩次正好跟我挨著,叮囑我會后別走。待會兒有飯局,不醉不散!

我剛從鄭州遷到這座城市,硬著頭皮四處投謁,多多結識本地老少爺們。我不是那種五湖四海各處跟人周旋的性格,硬著頭皮出去混,要在這兒落地生根,須趁早建立人脈才是。那時之大國學院剛成立不久,他們搞活動請人來捧場,我去蹭吃蹭喝混個臉熟。之大城北校區有幾個不錯的餐館,會議餐搞得很上檔次。老齊看過我在《國家美術》發的兩篇論文,頗為欣賞,稱贊我對南陽漢畫像石的研究有深度,有創見,還有那個啥……他攛掇我去他那兒,叫我趕快攢個團隊,盡早將漢魏之前的圖像學做成一個體系。他高瞻遠矚地指出:現在做國學,跟當年胡適他們整理國故不一樣,現在搞的是“大國學”,除了十三經廿四史諸子百家,除了殷墟敦煌那些文字和文本,還有什么,還有圖像??!秦磚漢瓦,漢魏墓祠,六朝石窟……人間造像該有多多少少!圖像學是亟需開發的領域,可是這一塊真正進入系統化學科建設還需要走好長一段路,你說是不是……說話時他眼睛眨巴眨巴的,說到重點翻個白眼,停頓一下。這人兩眼炯炯有神,很有穿透力。除了圖像,還有音樂,現在古代音樂研究還是停留在初級階段,二十四史禮樂志中的材料都沒有好好利用。還有天文志五行志符瑞志那些材料,都是古人探究天人之際的生動敘事,應該盡早投入規模性開發,可惜現在我這兒沒人,國學人才缺口太大。我說,那個啥,還有古代飲饌,從易牙烹子到清宮御膳和王府宵夜,是否也應該納入“大國學”范疇?他說這你就別惦記了,他們院里有人在做。我說,你們城北校區那個“春風桃李居”的芥末魚頭好像是獨一份,在別處可沒見過。他說,你這屌絲是沒吃過好的。便介紹另一家叫“一口鮮”的本塘菜館,說是更有特色。老齊是有理想有情懷之人,他那個“大國學”的構想當時真是讓人眼前一亮。后來逼他在“一口鮮”請了一頓,冷菜還行,熱菜都稀松平常,沒他吹噓的那么好。他說是老板娘踹了老公另外嫁人,整個都變味了。我不明白,這跟她老公有啥關系?她老公是大廚啊!老齊對那老板娘是知根知底的。還有她小叔子兩口子也都是廚師,都走了,現在掌勺的倆毛頭小伙原先是打荷的雜工,現在根本沒人!

他怎么說他那兒沒人?那幾年,拜大學擴招所賜,像我和老齊這種外地屌絲大量涌入這座城市,每年各校畢業的博士生也有一大堆。怎么會沒人?老齊自己是根蔥,瞧著別人都不是佐料。本來他將底下的人都綁在幾個大項目上,愿不愿意都得替他打工,聽他吆喝聽他罵娘??墒琼椖课闯?,人都跑了,他們國學院的學術骨干走了好幾茬,現在給他干活的主要靠博士生和博后流動站那些人。我幸虧沒去他那兒,要不然這會兒也得跟他撕破臉皮。

說了歸齊,我跟老齊就是吃吃喝喝的關系。在他面前,我只能謙虛低調,扯到學術問題從不跟他較真。他笑話我總惦著口腹之悅。其實每回飯局上他也沒少吃少喝。其實學術何嘗不是稻粱之謀。我想起哲學家梅洛-龐蒂關于“肉身存在”的闡述,可老齊的肉身跟他的腦子完全不搭,他不是書呆子,滿腦子卻是學科、項目、觀念、現象、主體屬性、績效參數、存在與建構,諸如此類……我稱之為“學院綜合征”。對了,還有那個啥,這老兄特好小龍蝦那一口,要讓他請吃,多半拽我去學校后門大排檔。他身子扭在塑料椅子上,嘎吱嘎吱嚼著蝦殼,儼然是超級享受的變態。一邊吃著一邊教導我,轉身呷一口勇闖天涯的雪花啤酒,帶著滿臉醬汁朝我翻白眼,讓我記住重點。瞧這樣兒,我差點沒吐。

手機又響了,屏幕上彈出沙鑫的笑臉。大哥,周六我肯定回不來,還得在堰坡待一陣,縣里陳縣長王主任他們死活不讓走。我說,你就留在那兒做窠吧(“做窠”是之州本地話),下回換屆讓你當縣長。我還能說什么。我一邊跟他瞎聊,一邊留心看路。繞城東線接入S12、S22兩條高速,貨車集卡扎堆而來,去癸陽方向都走這一段。堰坡是本省一處有名的古鎮,地處偏遠,距離之州西北方向三四百公里。沙角兒一再解釋,這回是陪發改委俞處長他們下來考察鄉鎮建設,每天不是走村串鄉就是大會小會。你這禿猻又去淘貨了!我不信他是去操心國計民生。他下去就是淘弄古玩,如今剩下的好東西都在鄉下。近年來堰坡那兒說是出土了不少南宋窯器,據稱某個村里發現了“堰坡窯”窯址。當地有一種說法,堰窯是汝窯的一個支脈,二者同出一源,明顯是藉汝窯名聲自抬身價??捎行W者和專業刊物就這么說。沙鑫煞有介事地向我匯報,說他們一行真的是考察古鎮規劃,其中還有環保方案,還有融資問題,還有什么投標意向書,還有最頭痛的是協調縣里和鎮里的投資意向……他跟單個人說話,像是跟你“匯報”工作,要是當著飯局上一堆人,便是向各位“傳達”發改委內部消息。

這小子,你別說他什么都不懂,還真是什么都懂,所以到處都能摻和。像他這樣政商通吃的達人,應該是有什么背景,可據我所知,他原本就是一介教師,出身本省普通農家,履歷清白,政治可靠,這些年來按部就班晉升副教授、教授。其實說穿了,沙鑫那套手法非常簡單扼要,就是以古玩收藏為攻略,在政商兩界打通人脈。上下兜轉,辦事不難。有趣的是,他還混了個省收藏協會副秘書長的兼職,頂著這頭銜到處排闥直入。之州搞收藏的老老少少,有點名聲的,多半跟他有交往,故而省市民間收藏圈里便有所謂“沙家幫”之稱。

沙鑫真懂收藏嗎?這不好說。我去他家看過,東西是不少,卻沒有幾件正經玩意兒。他有一件青釉欹器,視為鎮宅之寶,說是五代龍泉窯。質地不錯,看釉色確是龍泉窯。但底款不對,款識是“后周廣順元年□□造”,這一看就假。“后周”的國號就是“周”,史家稱之“后周”是以區別南北朝的北周(有意思的是,北周史稱亦作“后周”,以別于夏商周之“周”),其器物款署作“周”或“大周”才是。龍泉窯址是在這邊吳越國地界,吳越國通用后周年號是常例,這一點制假者并未弄錯,問題是當時的窯匠不會自署“后周”,就像父母在世就不能稱先考先妣。給制假者背書的專家大抵也是村儒,我自然不去當面說破,哄他玩兒也是一樂??缮辰莾耗切┧^波斯古錢和龜茲五銖錢實在太劣,像是城東朝陽街的地攤貨,忍不住要說幾句。他聽著不高興,還跟我急。

他到底懂不懂,可別遽下結論。這哥們有一絕,對古玩的估價往往很準,他看好或是推薦給買家的物件,拍賣會上大多拍出了好價錢。不能說瞎貓碰上死耗子,我是不敢往這一行里去瞎碰瞎撞。不管怎么說,我并不認為沙角兒是浪得虛名。當然,其中有天時地利的關系。平心而論,在如今以文化為緣飾的風氣下,這座堪稱風雅的城市,都是成就他的客觀條件。

這座城市有山有水,有吃有喝,還有美女和藝術。每周都有場子,每天都有節目。

我剛來那陣,擺弄字畫和古玩的大叔們還在一家茶藝館聚會。主事人時不時請各路專家做講座,從漢官威儀的宏大敘事到潘金蓮的耳墜子,各種主題層出不窮。沙鑫就是在茶藝館里認識齊萬勝的,老齊被請去講《尚書·大誥》的精英共和,翻來覆去講那句“爽邦由哲,亦惟十人”,然后用PPT演示一堆高大上的文物圖片,殷墟甲骨、青銅禮器、玉琮玉配、居延漢簡、弓鞋和肚兜……我去現場聆聽,他那套話語很有跳躍性,摸不清是什么轉換邏輯。

紛亂的思緒,竄動的車輛,一串流光溢彩的影像在眼前閃動。腦子里亂七八糟。

我一手扶方向盤,一手猛拍腦門,腦子里是一串胡亂拼接的鏡頭,像一部沒有結尾的意識流電影。夢幻,或是一種回憶,《去年在馬里昂巴德》……是么?如果不是去年,那是哪一年?

這回的飯局,我定在南坪的“大福鼎”。那家海鮮酒樓十年前曾風光無限,至少要提前半月預定包廂,這幾年漸漸顯露頹相。現在餐飲業都有些不振。我沒想好是否應該換一家??墒菗Q什么地方,想不好。要改地方時間還來得及,今天才周三。昨天電話里向張笠咨詢,他想拉我去他那個“濯水軒”,可他那兒明顯不合適。他們沒有包廂,都是情侶卡座,他說可將小桌拼成大桌。我說開什么玩笑,你那兒燈光幽暗,弄得像《韓熙載夜宴圖》似的,我們不是搞情調,要的是氣氛。這小子真就跟我開玩笑,說要不就去江邊吃油爆蝦。

我知道他說的油爆蝦是哪家,望潮門江邊一家小館,他帶我去吃過。主菜就是油爆蝦,入口松脆香軟,確實美味,可其他菜肴都是雜湊,恐怕還湊不成一桌筵席。況且那店堂實在破爛。以前張笠在攝影圈里混,跟著一幫老頭去那店里,聽他們談天說地。一盤油爆蝦、一碟糟毛豆,消磨半天?,F在那幫老頭換過好幾茬了,張笠舉目看去,找不出一個熟面孔。

本城搞攝影的據說有七八個圈子,張笠伺候的那幫老頭專在江邊拍風光,其中多半是離崗公務員,還有一些事業單位退下來的領導。攝影就是他們那些人的派對。張笠給我看過他們在江灘的陣勢,他用專業相機拍攝的,四十五度角取景,一排排三腳架組成一個方陣,一個個鼓鼓囊囊的攝影背心,就像兵馬俑出征。張笠說,這幫老頭就等著拍攝長河落日圓的景象。太陽下去了,他們收起設備,去堤堰上的小館碰頭。一個個脖子上吊著配有各種鏡頭的尼康單反,邁著八字步,都很有官派。那家油爆蝦叫什么名字?我想起了,叫“老神仙”。老神仙,油爆蝦,絕配。這道菜是本塘菜的一道名饌,老之州人最愛。張笠說油爆蝦所有的本塘餐館都有,可就是這家做得好。他竟猜不透這家的烹飪秘訣,只知食材須用本地河蝦,這他娘的誰都知道。有回我帶老齊去那兒搓一頓。老齊很不屑,說這蝦個頭太小,他們怎么不用小龍蝦?你看你,就拿這小蝦米糊弄你哥。這老齊餐桌上話多,說要去河南采購青銅器,我沒工夫陪他去。他們國學院搬了新樓,要搞點裝飾。我說何苦花這筆錢,他說有錢何苦不花。啤酒喝多了,拽我出去站到堤堰上泚尿。

“老神仙”店堂里永遠播放鄧麗君的歌,“悲也好喜也好,每天找到新發現”“在夢里,在夢里見過你”……張笠說原先柜上擱著一臺卡式盒帶錄音機,我去時已改用藍牙音響。鄧麗君,已是恍如隔世。年過半百的我,還得作今生今世的掙扎。

沙鑫曾帶我去過城外一家會所,那兒麇集一幫搞電視劇的。搞策劃的,搞編劇的,做分鏡頭的,還有副導的選角團隊,都是十足的文藝范兒,個個都樂觀向上,人家的金主是財大氣粗的地產企業。我就是在那兒認識的林姐,初見之下以為她是演員,臉盤很標致,只是人屆中年稍顯發福。沙鑫說人家是海龜,巴黎索邦哲學碩士,現在不知怎么做了攝影,是劇組的副攝影師,還兼了半個制片主任,管吃喝拉撒一攤子事。這女人真的很能干,會所的飯局都是她操辦,不顯豪華,講究特色。工作餐也很有逼格,頓頓有海鮮,還總有一道臭豆腐蒸大閘蟹。餐桌上見過那幾個總策劃、制片人,都很牛掰,不是神氣活現就是面目陰鷙,動輒指著導演鼻子罵娘。其實,我若不是那一陣缺錢,指望到劇組里蹭個名目掙幾個銀子,才不去那種地方瞎混。去那兒找活是沙角兒的主意。這小子挺幫忙,給我弄了個所謂服裝道具“造型顧問”的名頭。他們當時拍一個唐代題材的古裝劇,什么藩鎮吐蕃都來添亂,郭子儀李光弼如何保住了大唐命脈。沙鑫稱我是唐代工藝美術專家,這算沾點邊,可他說話太夸張。他說,這一行國內公認頭牌是北京尚達甫先生,咱們省內就數徐教授了。我糾正說,我不是教授,是副的。沙鑫大咧咧說,沒錯,在本省大教授里邊,徐教授暫居副座,低調的牛人哈,讓他給參謀參謀,把把關,大家都放心。

“顧問”那差事我沒花多少心思,也不常去會所。劇組的服裝、道具本來就有專人負責,他們設計的圖樣,拍照發來我看一眼,真要是不行,我會提點意見。沙角兒叮囑我,你可不能太較真哈,反正電視劇就那么回事兒,差不多就行,別把人家飯碗給砸了。

有次在“萬家廚房”的飯局上,管頭,就是老鸛,喝多了,說要去巴塞羅那開畫廊,專營中國字畫。他資金不夠,呼吁大伙搞眾籌,各人出個兩萬三萬,當然是美刀歐元。“萬家廚房”是南北雜爨的大眾菜,沒什么特色,我跟管頭說過一萬遍了,下回請客別再安排這種館子。他說這地方裝修有特色,你看這門窗這槅扇多棒,這家具這雞翅木臺面……每桌還送一瓶紅酒兩瓶可樂。老鸛的侄子在給他辦移民,說是只差臨門一腳了,估計下半年就能成行,所以他要提前考慮出去后的營生。那回老畢也在,老畢不知什么意思,說巴塞那地方好是好,不過……說著嘎嘎嘎笑,沒有下文。楊二堂去過巴塞羅那,說那地方小偷太多,走進蘭布拉大街就讓人盯上了。又說那地方如何如何,讓人扒了褲子你都不知道。你小子干嗎觸我霉頭?這老鸛面帶慍色,狠狠瞥他一眼。二堂夾口菜,不緊不慢地說,心疼你啊,怕你打水漂!老齊倒是極贊管頭的雄心大志,攛掇大伙入股,說形勢比人強,趕緊趁著一帶一路帶貨出海。我不知道老齊入股了沒有,他有雄心壯志不假,不見得真舍得砸錢。我問林姐,這種事靠不靠譜,歐洲人是否也能接受中國畫?林姐認為,若是手里有閑錢,置一個門面也成,歐洲人是講究文化多元,不過……其實,她也沒主意。對了,后來老鸛移民的事兒打水漂了,最難的還就是“臨門一腳”,到現在也沒走成。

我說了一個想法:要辦畫廊,倒不妨去高速公路服務區試試。有這樣幾個理由:首先,現在服務區都蓋了大樓,建筑面積都不小,想來招商招不滿,鋪面租金不至于太離譜。其次,服務區最具優勢是停車方便,而且不收費,現在之州市區畫廊不少,可哪一個有停車場?再者,服務區匯集南來北往的車輛和旅人,便于傳播展品和畫家的影響力。還有一條也很重要,服務區多有本地特色美食,沖著一口吃的,專程跑一趟也不虧。我這一二三四道來,劉便利頻頻點頭,覺得我這想法不錯。老畢不吱聲,在他看來準是餿主意。酒席上插科打諢,不過隨口一說,我自己沒往心里去。不過,倒也是,到現在也沒見哪個服務區開設了畫廊,賣工藝品的門面倒是越來越多。暑假前一陣自駕去河南、陜西各地看博物館,來回走了四五千公里,途中服務區常見售賣古玩擺件的攤位,無非瓦當、陶罐、硯臺、銅器、碑拓、古錢之類,當然都是仿制品。有些攤主稱是高仿,有的還說是宅基地里剛挖出來的,都是瞎說。

每次從馬塍收費站下來,匝道拐彎處就堵上了,挨挨擠擠的車子連成兩條長龍,一直排到前邊德勝大道路口。我叼上煙,放下車窗。手機里語音導航還在胡說八道,叫我直行后第二個路口右轉。他娘的,前邊那是一個左轉的丁字路口。我朝車窗外吐著煙圈,目光掠過隔離帶后邊的一排大樹,那邊玻璃幕墻反射著耀眼的光斑,好刺眼,好炫酷的樓宇,那是城東口腔醫院新蓋的大樓。夕陽西沉時刻,路燈刷刷刷地亮了。城東這家我來過一次,全是進口設備,硬件堪稱超一流。但這邊離家太遠,我看牙都去之江醫院城西牙科分院,我知道許多有錢的大佬都在那兒看牙。前一陣陸續跑了幾趟,不是看牙,是要種牙。牙醫不建議做牙套,上上個星期去拔了兩顆。醫生說先把左邊這兩顆種上,剩下還有三顆比較礙事,下一步再處理。牙片上顯示,還有右側一顆上牙大概是隱裂,以后早晚也是個麻煩。

一口好牙,吃遍天下。這是牙醫李國進的口頭禪。李醫生挺會安慰人,現在亡羊補牢當然不晚,種植牙就跟你自己的牙完全一樣。記住,一口好牙,一生發達!

放下遮陽板,呲牙咧嘴地對著那面小鏡子,瞧著自己的尊容,不由傻笑。我現在也跟劉便利一樣了,牙床兩邊各露一窟窿。大劉牙齒也不好,抽煙熏成了兩排黑牙,下排左右幾顆大牙都掉了。餐桌上見他慢條斯理地細嚼慢咽,像是進食艱難的老人,讓人瞧著難受。我拔了牙,不至于像他那樣咀嚼費勁。后邊的車摁了喇叭,前邊的車動了。我跟大劉說,缺的那幾顆牙可以種植啊。他淡然一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恪守一套古老的觀念,全身的零部件與生俱來,拒絕人造異物植入自己體內。

劉便利問我對馮大師的“衰年變法”怎么看,我一時愣住了,不知他這話什么意思。毫無疑問,從水墨到丙烯和油畫顏料,大師將色彩的滲透感發揮到了極致。大師新作展的前言就是我寫的,我在那文章里有完整表述。我說的不對么?大劉笑笑,你的分析沒有問題,我說的不是這個,不是……不知道他要說什么。李醫生用探針在我嘴里撥弄著,口腔鏡插入的感覺很不好。劉便利還在笑。露出豁齒的牙床,莫名其妙地笑。你沒聽說就算了,嗬嗬嗬,不說了,不說了。李醫生用器械撐開我嘴角,挖掘機轟隆轟隆長驅直入。

這回在上海見了好幾撥朋友,不能說吃遍魔都,卻是每次喝得爛醉。

凝視,靈韻,氣息,顆粒感,Skin?倓

Texture,錯位,耦合,隱喻,鏡像,空間張力,異質性,情境化,野性之美,生命表達,不確定性……這些詞兒(有人稱之“學術語料”)一個個蹦出來,逐漸串成一條線。

想起當初給馮大師畫展寫那篇前言,真是費了好大的勁,比寫無聊的C刊論文還燒腦。欣賞一幅畫幾乎不用過腦子,可要詮釋一件視覺作品,幾乎是一種洞穿腦隧的艱難作業。“腦隧”不是腦髓,是大腦通路,這是我發明的詞兒。這比文學家解讀一首詩、一部小說要難多了,況且是面對一整個系列的堆棧。將視覺感受導入語言文字,首先是視像作符號化處理,按說是人腦的自帶功能,其實是取決于你腦子靈不靈,這一步有如自動跳頻的數據轉換,然后是重新編碼。思路由語詞推進,意義逐漸衍生……在語義區塊鏈無限擴展的過程中,我開始進入陶醉狀態。巴黎水兌龍舌蘭,漱漱口。二鍋頭,紅酥手,杯盤狼藉,天地悠悠。

熱水噴淋的感覺非常舒服,水蒸氣彌漫的狹小空間容納思緒萬千,讓人覺得很有自主性,有一種無拘無束的穿越感。我用毛巾擦干身子,霧蒙蒙的鏡子里看不見人影,當然不是虛空,漸漸有色彩滲入,影影綽綽的畫面在抖動,好像《歌劇魅影》中的幽靈顯現,好像冒出了林姐的面容。人生永遠是一種失焦狀態,難怪哲學家要問“我是誰”,主體的失落,從蘇格拉底時代開始就是一個永恒的命題。我將馮大師的改弦易轍描述為一種自我干擾。不是顛覆,是干擾。廢寢忘食的時候不常有,但也有。我泡一碗方便面,切一根紅腸。我像忒修斯那樣進入克里特的迷宮,小心翼翼地開始找尋……

“自我干擾”似乎是一個不錯的概念,不過我還不是很有把握。楊二堂喜歡這個提法。那段時間,這廝一天發來十幾條微信,我只回他一條:今晚去哪兒解決人生大事?

陽臺上有兩棵盆栽,一棵是竹芋,另一棵也是竹芋。

自從老婆走后,我無心打理那些破爛。陽臺還是那個陽臺。

朋友的朋友不一定非要成為你的朋友,各人的趣味相去甚遠。沙鑫總以為我是裝逼,在他眼里我是故作清高的寒士派。這跟老齊對我的看法翻了個個兒。在老齊看來,我就是個躥入院校飯局的酒肉混子,早已放棄了所謂學術理想。老齊說,當初你要聽我的,到我們國學院來,早就是正教授了。這你怪誰,是你自己放棄。我可沒那么佛系,我是缺少那種雄心大志,從小我娘就說我沒有心氣。我承認我是混子,卻偏偏沒能學會在院校里怎樣混事。我是不習慣跟有些人走得太近,不愿意跟有些事情攪在一起,如此而已。

閑愁最苦,趴在陽臺上抽煙容易勾起內心的傷感,樹縫里透出絲絲縷縷的燈光,像柳絮似的飄來。我把煙頭插在花盆里,回到躺椅上。一個人喝酒,更能消伊幾番風雨。樓下飄來嘈雜的樂曲,好像是瓦格納的歌劇,現在還有人聽這個,比我還另類。我是聽不慣這種大開大闔的英雄旋律。我喜歡大提琴演奏的探戈舞曲,也喜歡鄉村送葬的嗩吶聲。嗩吶,吱吱哇哇催人淚下,給俺娘送行時,聽得栓子叔的嗩吶響起,淚珠硬是在臉上掛住。一個人吃飯,最好是聽《斯卡布羅集市》那類歌曲,我有莎拉·布萊曼的黑膠唱片,是林姐留在我這兒的。在家叫外賣,幾乎每次都是點“益樂居”的糟鹵雞和清湯魚丸,我早已融入了本地人口味,在河南老家時夢里也沒見過這些南方菜?,F在,偶爾還會想起俺娘的胡辣湯和炒餅燴餅(愿她老人家在天堂歲月靜好)。說到幼時的口腹之欲,難免帶入貧困的噩夢,帶入早年無望的想象。我盡量刪除種種苦澀的記憶,給自己講述一個好故事。月有陰晴圓缺,人生不會沒有虧欠,不妨留有一些空白,不幸的是,我的空白頁未免太多。

當然,我理解沙角兒的趨俗,這小子俗得可耐,俗得不讓人討厭。

幽暗的燈光里,欄桿在抖動,地面在飄忽,陽臺花地磚變幻著萬花筒般的精美圖案,冰凌紋、纏枝紋、蟠虺紋、步步錦、寶相花、棕櫚樹、超大的仙人掌……林林總總的圖形常在夢中出現。當初買下這套住房,就是喜歡這寬大的陽臺,中小戶型很少有這樣的大陽臺,裝修時特意選了這種花紋別致且又色彩斑斕的地磚,城西建材市場賣瓷磚的馬老板說是夏威夷風格,自然價格不菲。沒去過夏威夷,只能想象椰樹和沙灘的浪漫。想象著某個愜意的時刻,夏日夜晚,洗完澡,跟之儀坐在陽臺上看星星看月亮,一起喝點小酒??墒沁@樣的小確幸從未有過。我剛坐到陽臺上,身后吸塵器轟隆隆響起,之儀扯著喉嚨叫我抬腳。星星和月亮其實不帶浪漫。魯迅關注的是“娜拉走后怎樣”,可問題是,夢醒了之后,我怎么辦?

其實,魯迅也是俗人,一直記得他老人家那話:“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p>

私下里曾跟畢家樹聊過馮大師和他的畫,從老畢嘴里掏不出什么有意思的東西,他老兄過于自我。在美院他們是師生輩,老畢還做學生的時候,大師已留校任教。但老畢學的是西畫,大師并未教過他,在校時他們沒什么交集,現在倒不時在飯局上碰面。

老畢不喜歡說他自己的事情。聽他嘎嘎嘎地笑,看他那張滿是皺褶的老臉,就像是來你家修管道的水電師傅。關于他的一切,我都是聽老鸛說的。老鸛熟悉美院八卦掌故。老畢本科畢業那年,老鸛才剛入學,他倆并不同時在校,但老畢當時已是小有名氣,他的畢業作品就登上了國內頂級藝術雜志,成了學弟學妹們崇拜的偶像。

我問老畢,為什么不畫了?他最初的人物畫有些蒙克的味道,后來學席勒,再后來畫風愈發狂放,有人認為近乎班克斯的“藝術恐怖主義”。其實,他比班克斯出道早?,F在說起八九現代藝術展,還有人記得嗎?當年他初出江湖,就跟著一幫狂人混江湖。可后來就不畫了。據我的看法,這老兄未必是江郎才盡,有才氣的人一輩子不缺靈感。老畢自己的說法是,中國有的是畢加索,缺的是讓畢加索成為畢加索的幕后推手(所以,他轉身去搞策展,去發掘中國的畢加索)。這好像是一個很有情懷的解釋。不過,“情懷”二字總是令人懷疑。但我不能以己度人,因為我自己身上缺的就是那種東西。

在我們這些人里邊,老畢絕對是出類拔萃之輩。我仰慕他的放肆,他的自行其是,他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這些我都永遠做不到。我只能謙恭地面對身邊的世界,因為沒有老畢那種膽氣和才氣。而且,老畢的藝術感覺是全方位的,跨越文化背景和所謂“文脈”傳承之類。對了,此公還有一手絕活,就是古玩鑒定,這跟他的西畫背景全然不搭。行內都知道,本省雖稱藝術大省,說到字畫古玩收藏,恰恰缺少稱得上國字號的鑒定大師。我所接觸的范圍內,比較靠譜的倒是畢家樹。

沒有飯局的夜晚,有時叫外賣,有時自己隨便對付?,F在的紅腸越來越難吃,存心讓你體驗味同嚼蠟那個成語。我買的這種泡面還行,每次網購一大箱。從念大學本科開始,這東西就沒少吃。見微信圈里有帖子說,現在年輕人將泡面、榨菜、可樂這三樣廉價食品并稱“窮鬼三件套”。應該說,享用這三件套的也有一堆懶鬼。

不對,真是見了鬼了,我差點忘了李國進托付的事兒。李國進,就是城西牙科分院的李醫生,他來電話才想起,人家那事還等我回話。他有幾件家傳的漆器,想找懂行的人給瞧瞧。我把他拍的照片發給老畢看過,應該是從前的食盒、攢盒之類,有兩件帶有螺鈿鑲嵌的紋飾,品相看著不錯。老畢說等他有空去他家里看,要看到實物才能給實話。可我竟把這事兒忘在腦后。李醫生打來電話是通知我,植牙手術定在下周一上午九點,讓我準時到診室。

本來一切都很正常。但不正常的事情總要發生,我有感覺。

熱菜沒上,大伙就忙著喝起來了。冷盤有海螺片,我吃了一塊,很有嚼頭,趁臺面還沒轉過去又夾一塊。那天晚上,魔都一些朋友宴請老畢,在徐家匯港匯廣場攢了一個局,把我也拽去。包廂挺大,定員十六人。那是一家魯菜館,蔥燒海參、糟熘三白都做得特別好。老畢自然興致很高,杯觥交錯之際,一連說了幾個發噱的段子。譬如,說到某位享譽海內的鑒定大師給人看字畫,讓人擎著畫軸,他一點點往下拉。放出不到三分之一,不用往下拉了,摸著下頦作沉吟狀,搖頭晃腦甩出一句:“可以是宋,可以是明……”你想,這什么意思?老畢猝然一陣嘎嘎嘎,大伙都跟著他笑。他沒說完,手機響了,閃到一邊聽電話,然后說是展場出了點事,他得馬上過去。那些人攔住他不讓走,他說警察都來了,我能不去嗎?有人嚷嚷,烏魚蛋湯就來了,好歹喝口湯再走。他說有徐老師陪你們,兄弟就告辭了。他表情嚴肅,沒說是什么事,拽上身邊的小跟班就走了。大伙紛紛猜測會是什么狀況,是否安保出了問題,有人砸了場子,甚至鬧出了命案……全都掉進警匪片的劇情里。

餐后,那伙人另找地兒繼續嗨去。我回到下榻的酒店,便給老畢打電話。沒想到真是警匪片,說是展品失竊。他說閉館后保安巡場發現丟了七幅畫——你猜是誰的?都是“方塊二”的。我記得那個怪怪的名字,之前沒聽說過此人。老畢說,值班室按規定馬上就報警了。

我第一反應,太離奇了!國內很少聽說這樣的案例,不敢說沒有,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偷天陷阱》那路外國大片,康納利和澤塔·瓊斯的對手戲。不對啊,被盜的作品出自當今剛冒頭的新銳畫家,實在是匪夷所思。畢竟不是什么李成范寬郭熙元四家之類,至于么,至于讓人這么鋌而走險?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老畢說,警察調取了監控攝像,發現那個時段有十七分五十秒被替換了,不是循環錄像,所有的屏幕都在播放歐錦賽射門集錦。兩個傻頭傻腦的監控保安居然看得津津有味,沒覺出是有黑客侵入。據此,警方判斷是謀劃周密的團伙作案。行內人都知道,國內藝術品失竊大多發生在庫房,或是在展品藏品名錄上做手腳,多數是內部人作案。不用說,在展廳里下手,難度要大得多,那幫盜賊倒也真夠邪乎。

老畢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說話不慌不忙,這時候還顯得比較鎮定。他說,好在所有的展品都投了保險,倒是不幸中的萬幸。意思是他沒有太大損失。我忍不住多問一句:你們怎么保的,保了多少?我想,一個我都不曾聽說的草根畫家,即便是媒體所稱“新銳”,價值能有幾何?嘎嘎嘎……老畢不由悶笑幾聲。這個嘛,這個……我可不能跟你說,行規,你懂的。但他提醒說,你可別小瞧了方塊二。

他說展覽還照常進行,聽他口氣,過了今晚就一切正常了。感覺有些麻木。

也許時間有些錯位,我記得不那么周詳。從毛垟服務區駛出,急匆匆奔向時間的下一刻。匝道前方,硬路肩上是有一輛黑色SUV,打著雙閃。那一男一女干嗎?黑衣男子有些眼熟。一晃眼的工夫來不及細瞅,趕快變線,插入左邊車道。藍牙音響播出第一首曲子,拉威爾的《波萊羅》,反復推進的旋律,保持不變的節拍與速度……

時間意味著什么?以個體感受而論,并不那么明晰。時間是與生命同步的過程,還是一種預設的存在?各人感受不一樣,林姐認為,最重要的是如何理解“天地不仁”的古訓。她說,不妨換一種表述:公園里的旋轉木馬你小時候肯定玩過,騎上去它開始轉動,時間開始了,可你想過沒有,它是隨你而動,還是本來就在那兒轉圈?

我只在電影中見過旋轉木馬,在歡笑與樂曲聲中轉動。不是這種音樂,沒有噼里啪啦的鼓點和打擊樂。小時候沒聽過這首曲子,反反復復的旋律,漸次上升的音調,在幽暗中盤旋。

你看問題總還是隔著一層,她說,古人講“天地”,講“天人之際”,都有一個隱含的語義,就是將時間置換成空間關系。這傳統悠久的文字游戲是一種思維方式,我豈有不知。曾在楊二堂那里見過一幅彩墨人物,畫一醉態可掬的酒徒懷摟酒葫蘆,上款題作“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這是《水滸傳》蔣門神酒店門前的文字)。將“乾坤”和“日月”都埋進酒里,筆墨中自有超越時空的涵容。可是,見下款署“馮鍇戲作”,我有些驚訝,因為沒見馮大師畫過人物。大師不喝酒,竟有這般酒徒情懷?二堂說,你怎知他不喝?我可沒見過他喝酒。我得承認,我并不真的了解大師,其實也不了解古人,摸不透古人的思維。記得剛來此地時逛城隍山,山頂涼亭里見一幅楹聯,明代才子徐渭所撰,是這樣兩句:“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圖畫,十萬家煙火盡歸此處樓臺。”文字頗有氣勢,工整的對仗卻不可避免帶出造作的俗意,當時我可看呆了,久久徘徊不去。時間長河中的“何年”自是模糊不清的圖畫,而眼前的“此處”卻是在在可見的景物。不言而喻,時間是無形的流動,吞噬著生命與記憶。而空間隨時隨地就在你眼前呈現,可別說天地悠悠,一切都是暫時。

林姐非要我相信時間就是一切。但時間似乎在內卷,不斷耗散,不斷地缺失,如果時間是線性關系,“逝者如斯夫”,一切都是過眼煙云,而旋轉木馬的周期性卻讓生命變得單調。林姐揚起女巫似的面孔,早將一切看透。她說,人們為什么醉心于古董?無疑是時間帶來了價值。譬如,你現在使用的手機,你腳上的運動鞋,如果能夠保存到千年之后,那就跟開元天寶的唐三彩一樣珍貴了。這扯不扯,可我相信。

哲學與巫覡,大概本來就是一回事,林姐那套形而上的詭辭,我似懂非懂,其實不懂又能咋樣。日子過得稀里糊涂,既是按部就班,又在時間里來回折騰。

大師說“可以是宋,可以是明”,自是玄妙之門。

老畢說“好壞就看你怎么看”,受眾自有欣賞和闡釋的權利。

可夜晚終究是夜晚。吃完了泡面,肚子里開始嘰里咕嚕,不大好受。

進城的路口總是堵車,哪兒都一樣。滬閔高架不讓走,走地面紅綠燈太多,也是個堵。不用解釋,堵車就是最大的現實主義,但寫實手法不足以表現那種混亂和絕望感。因為混亂就在自己腦子里,感覺走入了一種“無物之陣”。那天我跟老郭說要去上海,老郭說他就在上海??晌业搅松虾?,他說他已經回去了,公司里有急事。老郭就是我那個鄭州朋友,做企業的,做工業催化劑,一年四季到處飛來飛去。說好周六要來之州,想拜見馮大師。他說你這兒日程不變,咱倆得喝一頓?,F在的小雅大雅之輩都是企業家,老郭家里后院堆滿了青銅器,書房里有兩件大小不一的觚形尊很是扎眼,我看著不像是贗品。他知道我愛喝酒,送我一柄明代執壺,民間青花,底款仿官窯作“大明隆慶年制”。我讓老畢看過,他說民間青花五花八門,你這件嘛……嘎嘎嘎……看著還行。老郭這頭還沒完,電話里啰里啰嗦半天,說他給大師準備了一份見面禮,我問是什么寶貝,他說大師肯定喜歡,賣關子不說。

從馬塍出口下來,過了收費站,眼前一片高樓大廈,玻璃幕墻反射著夕陽余暉,很炫的光亮,很刺目。這么堵著,容易胡思亂想。扔掉煙頭,我突然意識到,劉便利似乎話中有話。琢磨不透他什么意思。大劉結交甚廣,消息靈通,或許有什么故事。我不愿多想。別人的事管不了,我只能獨善其身。許多年來,我學會了不給自己找麻煩,更不給組織上添堵。

老畢說“方塊二”你肯定認識,可我想不出是哪位高手。他說起方某這回送展作品有八幅,偷走的是七幅,還剩一幅。說這話的口氣不是略顯寬慰,倒是有些小得意,像是撿了個漏。我沒問剩下是哪一幅,也不再問那方某究竟何人。他不說的,就是他不想說的。何必為難他,又何必折磨自己。我不去想那些?,F在有一個說法,叫做“藝術犬儒主義”(這說法本身有點藝術)。犬儒,將學者藝術家與犬類歸于一處,也說得過去。當然是不咬人的狗,只要能滿地亂竄就行??烧正R萬勝說來,我還不夠這逼格。犬儒也是儒,你小子身上只有酒色財氣,沒有儒氣。老齊擅長倒打一耙,“酒色財氣”四字,不是應該擱到他身上嗎?

露露女士,那天突然出現,就是以前齊萬勝身邊那個嬉皮姐。沒錯,就是此女。

沙鑫去堰坡之前,那個星期日,在國風書店主持一個活動,叫我去給他捧場。成都的喬大民教授,是沙角兒的哥們,出了本玉器研究的新書,借劉便利的地兒開發布會。喬教授上午剛從青島飛過來,算上本市這一站,接連轉了十三個場子。那天的主題是“高古老玉掛件與擺件”,主要是喬教授與露露對談,我和沙角兒、楊二堂、老鸛幾個在臺上坐了一溜,有一搭沒一搭瞎侃幾句。其實我不懂玉器,要是字畫碑帖還能扯上道道。沙鑫叫我去,不能不去,他是給我創造露臉的機會,再說散場有飯局,頂著嘉賓的名頭還能搓一頓。書店近處有一家湘菜館不錯,劉便利宴客都在那兒。其實現場露臉的是露露。這丫頭還是蓬發戴勝似的不事修飾,左耳新添一個光鮮的翡翠吊墜。發言時,她不時摘下眼鏡,腦袋左右擺動,翡翠耳墜晃動著,十分引人注目。那天書店里擠得滿滿當當,有“沙家幫”之稱的民間收藏人士基本悉數到場。露露的嗓音不錯,柔和中帶點磁性,很吸引聽眾。這么說吧,玉就是肉,講究的是肌理與肉色,有光澤有水分的細皮嫩肉才是極品……

夢里,我管理著一座破敗的城鎮,有點像庫切小說《等待野蠻人》里邊那個老行政長官。不過,我的職責只是把守出城的通道。本來沒有那條通道,是土墻坍塌形成的一處豁口,從城里出去的人需要得到我的核準。最初被放行的都是我看著順眼的人。后來那些不順眼的也都放他們走了。久而久之,空蕩蕩的街上只剩我一個人。走還是不走,我沒想好。沒有野蠻人攻入的情節。醒來只記得這個輪廓,肯定有許多遺漏。

怎么會做這樣的夢?酒吧柜臺上堆著許多木簡,我費力地辨識那些古老的文字,心里構想著年湮代遠的故事。沒有下酒菜,這地方都是低度酒,喝一口就上頭。

露露現在跟著楊二堂混了。那天吃飯的時候,露露就坐在楊二堂旁邊,說著笑著,有事沒事拍一下二堂后腦勺。二堂朝我這邊躲,說這姑奶奶忒煩人。他皮膚還過敏著,依然不喝酒。露露說紅酒不錯,大口大口喝。那個姓喬的教授帶來兩瓶茅臺,劉便利逮著沙角兒拼命灌他。二堂讓我看他胳膊上腿上帶顆粒的紅斑,跟我大嘆苦經,小半年了還沒退下去。他慨然陳說,畫廊僅靠字畫今后怕是難以為繼,必須改弦易轍……他那兒現在開始兼營小件古玩,所以把露露請去,在他的“二癸堂”專管器物一攤事,算是他的合伙人。喬教授極贊二堂有眼光,又稱露露是難得的巾幗奇才,看模樣就極具個性。露露趁著酒興大放厥詞,大膽預言藝術品市場很快將出現一個大變局。

你們注意到沒有——露露說——前些年圍棋人機大賽,“阿法狗”先后戰勝韓國和中國的頂尖高手,以致圍棋的智慧魅力大減?,F在人工智能發展太猛,AI軟件都能直接將一段文字轉換成平面藝術品,要什么有什么,齊白石、張大千、潘天壽,要誰有誰!這是否敲響了手繪藝術的喪鐘?諸位不妨深思。說到這兒,她話鋒一轉——不過呢,機器對付多維造型的藝術品就沒那么容易,目前的3D打印雖說精度很高,但要制作玉器、窯器、漆器和其他古玩雜項,一時半會兒恐怕還做不到,因為這些東西不光是造型和精度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材質和工藝,當然還有時間的沉淀……不過呢,露姐得提醒一句,“時間”不是簡單地歸結為一般所稱“包漿”的表面氧化層,物件的舊氣首先是形制本身的特點,拿你們寫文章的詞兒來說,就是“古樸”“古拙”“古意盎然”,每一個弧面,每一處凹槽,每一道紋飾,都帶著古人的精神痕跡,這東西現在人可以去仿,但仿制者并不懂古人為什么要采取那種造型,所以現在做出來的東西一眼就能看出……

倒是看不出,這丫頭太能侃了。最后,她還做了一番總結:在今后一段時間內,字畫收藏熱度必然要降溫,甚至直落千丈,而掛件、擺件和各種多維造型的古代工藝品,甚至仿古工藝品,都將成為收藏人士關注的熱點……

沙鑫湊我耳邊說,咱們搞了半輩子,到頭來都得輸給這丫頭。

我自是驚愕不已。露露說的有些夸張,細想不無道理。她這番高論,著眼于藝術品的生產端和消費端。由于手工繪畫很容易被人工智能取代,收藏者的興趣就可能轉向那些暫時還不能納入AI生產線的非平面藝術品。這不難理解。不過,她這說法里邊有一個隱含的前提,就是藝術品市場早已是魚龍混雜、贗品泛濫,真假已不重要。由此可進一步推想,制假者借助AI手段將首先摧毀字畫的價值,而當代繪畫則是首當其沖——如果說古畫尚可憑藉紙墨等材質年代作鑒定,那么當今的大師們就慘了,機器能夠任意復制他們的作品,甚至不用復制,可直接摹仿他們的筆墨風格隨意揮灑,根據你指定的命題進行“創作”。譬如,你輸入“謹防電訊詐騙+馮鍇”,或是“垃圾分類,人人有責+方塊二”,或是“黃燜雞米飯+吳昌碩”……如此一來,名家“新作”迭出,早晚臭了街,勢必都成白菜價。

劉便利不管喝多少,腦子總是清清楚楚,我都能想到這一層,他豈能參悟不透。這往后字畫怎么鑒別,是真是偽真不好說。老喬你這茅臺喝到嘴里沒問題,就是茅臺,百分之百正宗茅臺,可那些字畫呢?就得另說,看走眼是大概率。不是看走眼,那本身就真假難辨,榮寶齋的木板水印就幾乎亂真,而AI是把假畫做成真畫。他明白露露絕非危言聳聽。馮大師的畫,以后都按批發價躉賣,那還是他馮大師么?可馮大師他自己不認也不行,你看筆墨線條,看點皴,看渲染,再看布局風格和題款印章,錯不了,就是他馮鍇馮大師嘛。

我擔心老畢那兒是否又爆出什么負面新聞,他叫我別擔心,說是這兩天展館更火爆,觀眾絡繹不絕,他們不得不采取限流措施。電話里,他壓低嗓音,帶著炫耀的口吻說,你猜怎么著,方塊二剩下的那幅畫,第二天就有人訂走了。我問,什么價?他不肯說,我再追問,說是七位數以上。我沒聽錯,是七位數。

我上網查看,主流媒體均未報道展館失竊之事。有自媒體驚爆,被竊的參展作品出自隱名大師之手。不過,多家自媒體說法各異,有稱方塊二就是神秘畫家班克斯。

我心里合計著,算上被偷走的七幅畫,總值該是八位數了。電話里我沒這么說,我知道賬不是這么算的。老畢叫我別想多了,在他眼里我總歸有些傻冒。

林姐說我有“選擇性困難癥”,兩人出去吃飯,餐桌上拿起菜單也要看半天,不知點什么好。當初去不去齊萬勝的國學院,只是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并非自己有什么先見之明。周六的飯局到底請不請齊萬勝,還是遲遲拿不定主意。餐館仍舊定在南坪的“大福鼎”,不再折騰了,反正就是一桌飯,菜單就讓店方經理給圈定。那家館子也算夠檔次,菜品偏于海鮮,食材就討人喜歡,有大湯黃魚、雪花蟹斗、清炒竹蟶、蠣黃咸齏湯……老齊這人比較麻煩,不但跟劉便利不對付,跟沙鑫、楊二堂他們也不和諧。要命的是二堂要帶露露來,我怎能不讓她來??墒?,露露見了齊萬勝是什么反應,不好預測,誰知他倆是不是好說好散,飯局上要是鬧起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我這頓飯就砸在鍋里了。

有時候我還會想著老齊的好。這人就是有點那個啥,骨子里不壞,從某種程度上說,我還是有些舍不得他。這回在上海沒見著齊院長,在毛垟服務區也沒見著,心里還嘀咕這廝現在怎么不出來活動了?!按蟾6Α贝篌w還說得過去,那是福建菜和本地菜混合類型,適合這兒南方人口味,老齊他們國學院曾在那家店辦過近百人的筵席,那回場面太鬧,鬧得我狂吐,其實我沒喝多少。那是哪一年的事兒?好像有個七八年了。老齊他們提供的酒水真是不上臺面,女賓只有可樂沒有紅酒,白酒就是三十八度勾兌的雜牌,真是應了劉便利那話“度數不夠,還容易上頭”。老齊這人什么毛病,不該省的地方偏是摳門。

問題來了,右邊上牙床鼓起一個包,就是那顆隱裂牙的位置。這一陣大概吃喝過猛,弄得牙床上火了。隱裂,早晚得爆雷,李醫生說是用牙太狠造成的損傷。

我給李醫生打電話問診,他說是厭氧菌作祟,叫我先服用替硝銼,這藥任何藥店有售。說完這事兒,他問我認不認識沙老板,我一聽有些懵圈,哪個沙老板?“沙家幫”的幫主啊,你的哥們,就是什么沙氏簋古齋有限公司的董事長。額的娘,不想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沙角兒市面越做越大,我知道他是給自家書房取了個“簋古齋”的雅號,誰知轉眼做成公司了。我提醒自己,下回飯局可得讓他買單。李國進說,簋古齋來人要看他家里那幾件漆器,說是沙老板的朋友徐老師您介紹來的。我介紹來的?額的娘,沙角兒敢這么胡扯,我也隨口瞎編。我說,沙老板那個簋古齋是中餐外賣平臺,現在做餐飲的都在挖掘傳統飲食文化,都要提升文化自信嘛,沙總是跟我說過,讓那些跑外賣的來瞧瞧古人送餐的食盒都有哪些款式……算了,他們也看不懂。我叫他別理會那些人,等畢老師哪天看過再說。

處于真假對沖之中,價值必然被抵消。這年頭沒有什么能夠保值的東西。

替硝銼吃到嘴里一股鐵銹味,腫脹很快消退。感覺牙床上的腫塊是讓鐵器砸扁了。

什么是人生大事,食色性也。二堂說是成就感,推薦我去讀《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

我猶豫著要不要去上海,給老畢捧場,按說義不容辭,可這一陣活動實在太多,總是身不由己,有些六神無主。林姐認為我有社交恐懼癥,屬于“原發性社死”性格——我這才聽說“社死”這個新詞。沙角兒常說,要是兄弟們不拽你出來,你就死在你那狗窩里吧。

喬教授給讀者簽名的時候,楊二堂在耳邊嘀嘀咕咕說個沒完,攛掇我投資他的“二癸堂”,說眼下古玩小件前景看好,往后兄弟發財你可別眼紅……我眼紅個屁!我眼紅人家馬云、馬化騰、馬斯克,眼紅你這攤破事兒,笑話!

二堂聽說上海朵云軒一個副總是我高中的女同學,又想讓我給他搭關系,我都不知道那傻大姐在上海,幾十年沒聯系了。也怪,他怎么知道……

手機連入音響,駛入匝道,拉威爾的《波萊羅》來了。聲音好像由遠而近,旋律反反復復,匝道出口的實線老長老長。不變的節拍與速度,卻是漸次加強……前方右側硬路肩上停著一輛SUV,尾燈打著雙跳。噼里啪啦的鼓點接連不斷,進入懸疑之門。

在毛垟服務區逗留一小時,吃一碗米粉,加了半箱油。

烈日炎炎,工人們在腳手架上拆卸巨幅廣告牌,準備換新的。我泊好車,關上車門。腳手架上兩個工人一邊干活一邊扯閑天,嗓門挺大。你說那魏小眼咋個就倒了?嗐,那瞎包得種鱉樣兒,不倒才怪,恁娘類個禿猻,不忠誠老實……是俺河南口音,我快樂地朝他們揮手致意。就餐回來,他們還在忙碌,指揮吊機將一幅新的珠寶廣告固定在桁架上。女明星腦袋還沒拼上,看不出是哪個大腕。廣告語不錯:一生勵志,講述精彩的故事。

出了匝道,趕緊提速變線。躥入左邊車道時,我朝那邊瞄了一眼。車前一對男女,一晃而過,他們在干嗎?沒看清是咋個事兒。哎喲,那男的莫不是老齊?黑色風衣,黑色的大路虎。老齊慷慨激昂的肢體動作,就這標準姿勢。一生勵志的牛人,積攢著無數精彩故事。心里正犯嘀咕,接連好幾輛車從身邊超過去了。這一段是軟路基,限速一百,那些車都飆到一百二十以上,嗖嗖嗖一輛接一輛,趕著給閻王爺報喪去。

駛過車距確認路段,0m、50m、100m……前邊車不多,我也大膽超速行駛。眼角閃過一堆里程牌,三星堆"/"馬王堆"/"景德鎮,看不清公里數。導航語音提示,注意右側有車匯入,范家壩樞紐上來一溜大貨車,豫R豫S車牌,漯河還是駐馬店?那男的不會是老齊吧?

在毛垟服務區沒見到齊院長,一個熟人也沒見著。這個服務區已翻新擴建,弄成了迷宮式的Shopping"Mall,撒個尿都要乘電梯上二樓。毛垟歡迎你,走進去就暈。真的很夸張,中庭搭著氣膜拱門,五顏六色氣球漂浮,回蕩著電影《教父Ⅱ》的主題音樂。英雄聯盟私房菜,鴻蒙神器肉夾饃……記得過去吃過的那家老街米粉不錯,現在搬到三樓上去了。

餐后,去星巴克點了一杯冰美式,這時接到一個未知號碼來電。絕對想不到,是舒舒,真的是她!這幾年我都把她給忘了。寒暄幾句,問她現在怎么樣,在哪兒躺平做夢,在哪兒混吃等死來著。我換了輕松、戲謔的口吻,以前我倆說話常用這種調侃口氣。她不接這一茬,語調十分平靜,平靜得讓人心里發毛。你答應我的事情不會忘記吧?我答應什么了?腦子里頓時轟的一聲。她不是責問不是逼問,很當真地問。我囁嚅半天,不敢問她我答應過什么事兒,我嗯嗯啊啊,她一聲不吭,在等我回答。我快速搜尋記憶庫,竟無一絲痕跡。腦子里空白頁太多,多余的信息都已刪除,這不能怪我沒記性。她手機都換號了,三年五載不見人影,這下好像弄出了王寶釧獨守寒窯的意思。我哄她說正在開車,不能再聊了。啜一口咖啡,耳邊還是嗡嗡嗡,一直想著,你答應我的事情……那叫什么事兒?

路肩上的一幕,縈繞不去。音樂仿佛纏住了四肢,箍緊了整個身子。每個音符都帶有暗示,陰沉而懸疑。電話里那女的,真就是戲臺上的王寶釧。一路駛去,胡思亂想,想著老畢讓一幫花枝招展的白領麗人簇擁著滿場轉悠的情形,想著老齊在硬路肩上跟那女的究竟咋回事兒,想著馮大師畢生嘔心瀝血的作品都將淪為白菜價,想著我究竟答應她什么事兒……

必須用某些記憶覆蓋另一些記憶,令人困擾的時刻迅速隱去。腦子里開始重建秩序,我留意著前邊的車,心想過了今天就該進入另一個故事。等不來圣誕節,天天愚人節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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