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在歐亞安全架構下“東轉南進”

2022年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導致俄羅斯與西方關系破裂，俄開始將外交重點轉向推進全球秩序的“去西方化”。俄羅斯不僅意在擴大對更廣泛地區的影響，而且還倡導全球多文明中心主義，以削弱美國霸權。俄政治精英和學者試圖重新審視傳統的空間概念及相關的政治、經濟、安全問題，其中歐亞正是最重要的空間概念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在俄羅斯提出的歐亞安全架構中，亞洲被視作優先外交方向，加快推進其“東轉南進”戰略。

從“向東轉”到歐亞安全架構

2014年烏克蘭危機后，為對抗西方的制裁，“轉向東方”政策就成為俄對沖外部壓力的戰略工具。2016年6月，俄總統普京在圣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上明確提出了啟動“大歐亞伙伴關系”計劃。其中，歐亞經濟聯盟在該計劃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該聯盟于2015年開始正式運行，成員國有俄羅斯、亞美尼亞、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旨在在歐亞中心地帶形成新型區域經濟一體化機制。在俄看來，歐亞一體化最重要的基礎是歐亞經濟聯盟各國歷史上形成的地緣政治、文明和文化共同體。而俄羅斯“大歐亞伙伴關系”計劃的一個明確目標是吸引東亞發達經濟體參與俄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的經濟發展事務。彼時，俄羅斯一邊積極發展與中國的戰略協作關系，一邊在亞太地區開展多元化外交，發展與日本、韓國和東盟的關系。盡管如此，在2022年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前，俄羅斯與亞洲國家的伙伴關系并未成為俄歐關系的有效替代方案，特別是在能源領域。

“轉向東方”是俄羅斯自身發展與外部條件共同作用的結果。2022年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徹底改變了俄羅斯的外部環境，加速俄“轉向東方”。一方面，俄與西方關系破裂，向東方戰略轉向變成必然的選擇；另一方面，總體上，包括中國、印度在內的絕大部分亞洲國家對烏克蘭危機采取了中立立場。相應地，俄國家戰略開始以亞洲為支點，希望通過合理的經濟和外交政策實現經濟良性循環，并為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區的經濟發展提供支持。

2023年出臺的新版《俄羅斯聯邦外交政策構想》首次強調了打擊新殖民主義，防止西方霸權，加強俄羅斯在非西方世界的地位，將歐亞大陸和伊斯蘭世界視為俄外交政策的重要區域，有助于將新興權力中心和地區一體化組織納入共同空間。這樣，俄羅斯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向東轉”，體現在：一是“后蘇聯空間”仍是俄外交的優先事項；二是俄羅斯尤為重視同中國、印度等其他亞洲國家的關系與合作；三是北極區域發展成為俄外交重點；四是俄將擴大同南部國家（非洲和伊斯蘭國家）的聯系。在2023年10月的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年會上，普京再談及多文明主義，認為爭取文明主權的斗爭是必將到來的普遍趨勢，而俄在很大程度上是這一斗爭的主角。普京還指出，文明的共存與合作是可能的，但為此必須互相傾聽和彼此尊重。在這種氛圍下，2024年11月的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年會發布了題為《自下而上變革，或歐亞架構杰作》報告，討論了與世界秩序相關的問題，提出歐亞大陸是一個可能會催生出新的國際安全概念的地區，原因在于歐亞大陸與全球安全和發展不可分割，各國都期望一個沒有生存威脅的穩定環境。報告確定了構建歐亞安全架構所需要的條件和前提：歐亞大陸的空間具有完整性，難以形成明確的地緣政治和文明壁壘；承認共同利益和集體領導；該地區所有國家，無論其規模或潛力如何，均享有政治平等。

中國被視為最重要潛在對話者

在俄羅斯的歐亞安全架構設想中，中國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被認為是這一議程的最重要的潛在對話者。俄方認為，其倡導的“安全的平等和不可分割”原則與中國的全球安全倡議內在邏輯有相近性，對中俄關系的穩定發展亦具有重要作用。

從國際地位來看，俄羅斯已經與西方國家集團產生激烈沖突，這意味著莫斯科需要在其他伙伴關系中得到支持。在俄羅斯看來，這種不斷增大的壓力將使得中俄戰略協作伙伴關系的重要性不斷上升。俄精英階層意識到與西方重歸于好只是幻想，而與中國合作才是擺脫困境的現實選擇。

中俄都主張從美國主導的單極世界向多極國際秩序過渡，認可聯合國對世界政治的重要性，并得到了多數國家的支持。在俄羅斯看來，構建多極化國際秩序的重要途徑是減少美元在國際交易中的地位，加強非西方國際組織如金磚國家和上合組織在金融、能源、氣候、國際安全等領域為世界制定議程的作用。俄羅斯認為邁向新秩序需要切實行動，如果中俄聯合行動就能夠減少許多國家對美歐的經濟政治依賴，進而加快新秩序的形成，而在安全問題上更緊密的合作將使世界過渡到多極體系的進程更平穩。

如今，中國已成為俄最重要的合作伙伴。2023年，中俄貿易額達到了2401億美元。同時，人民幣成為中俄貿易結算的主要貨幣，也是莫斯科證券交易所交易量最大的貨幣和俄優先儲備貨幣。隨著占主導地位的西方公司紛紛撤出俄市場，中俄經濟合作已經成為俄民眾日常生活的重要保障，俄市場對中國產品的需求日益旺盛，特別是在汽車、電子產品、消費品等領域。中俄都認可雙邊關系的戰略合作性質，俄支持歐亞經濟聯盟與“一帶一路”倡議對接，雙方還希望繼續加強在太空、航空、能源、農業等領域合作項目。在烏克蘭問題上，中方秉持一貫立場，始終堅持勸和促談，推動局勢降溫。中方強調遵守“戰場不外溢、戰事不升級、各方不拱火”三原則，中國與巴西共同發表關于推動政治解決烏克蘭危機的“六點共識”。中國的和平計劃，得到了俄方的肯定。

中俄關系具有強大的內生動力和獨立價值，不受國際形勢變化的影響，不受任何其他因素的干擾。中俄在上合組織、金磚國家等多邊機制框架內的互動表明雙方并不試圖建立任何形式的雙邊軸心。中俄關系的發展是平等大國間復雜國家利益的相互作用、尋求共識的積極成果，對未來國際政治和新型大國關系的理解具有重要意義。中俄合作已轉向與現有西方模式截然不同的新模式，并為全球南方國家的合作提供了新的可能范式。當然，中俄關系也面臨一些問題。一方面，俄“轉向東方”至少需要時間來建立如能源、交通等領域的基礎設施；另一方面，中國也要考慮俄所面臨的外部壓力所帶來的影響。準確把握中俄關系的戰略定位，仍要堅持“不結盟、不對抗、不針對第三方”原則，要不斷增強中俄關系發展的內生動力，這是中俄關系行穩致遠的基礎。

印度被視為核心潛在對話者

俄羅斯的歐亞安全架構設想對南亞國家既具有吸引力又充滿挑戰。印度與歐亞國家不可分割，在烏克蘭危機下，地緣政治環境的惡化迫使俄加快戰略重心轉移，印度是俄外交“南進”中的重點。從謀求世界大國地位出發，印度致力于推動全球非霸權和多極化發展，支持全球南方國家發展，以全球南方國家“領頭羊”自居，尋求推動聯合國安理會和其他國際機構的改革。俄羅斯希望利用長期以來全球南方國家對殖民主義和權力失衡的不滿，使其成為自身地緣政治競爭的支點。俄印在推動建立更公平、更平等的多極國際秩序方面有諸多共識。因此，印度自然就成為俄歐亞安全架構議程下的核心潛在對話者。

印度是一個快速增長的新興經濟體，其試圖維持與國際關系主要參與者的平衡關系。印度在烏克蘭危機上基本保持了中立立場，為俄羅斯所認可。美國及其西方盟友視印度為“印太”地區的“平衡器”，試圖把印度變成制衡中國和俄羅斯的棋子，但印度始終堅守不結盟的底線，沒有加入對俄制裁陣營，希望在俄羅斯與西方兩頭牟利。

印度有望在未來幾年成為世界第三大經濟體、制造業強國，市場需求旺盛、投資機會眾多，是俄理想的合作伙伴之一。印度正尋求在對俄羅斯出口市場獲得更大份額，以應對全球市場的不確定性。俄羅斯則正承受美西方制裁的巨大壓力，迫切希望購買印度產品，特別是電子產品和交通工具配件。印度是俄羅斯武器和能源出口的主要市場，盡管其他國家為降低二級制裁風險而放棄了與俄貿易，但印仍希望擴大與俄的貿易。俄擁有全球最大的碳氫化合物儲量，也是最大的化石能源生產國和出口國，而印是全球最大的化石能源進口國之一。烏克蘭危機升級后，雙方能源合作進一步深化。俄需尋找替代市場以彌補在歐洲能源市場上的損失，印則需要為其快速發展的經濟提供穩定的能源供應。短期內，俄對印能源出口仍將增長，印將通過企業收購等方式更多地參與俄油氣開發。不過，為保障雙方能源交易，俄亟待解決本幣支付貨款、交易保險以及次級制裁風險等問題。在防務合作領域，雖然印國防工業正在尋求自立自強，但其仍是俄國防生產與技術合作的長期伙伴。印度還希望與俄加強核領域的信息共享、技術互鑒。

除傳統的國防和能源領域合作外，雙方在北極、北方海航道、國際南北運輸走廊等領域的合作潛力巨大。北方海航道是覆蓋俄羅斯整個北極海岸線的重要運輸大動脈，連接了歐洲和亞洲，也是歐洲和亞洲之間最短的貨物運輸路線，在支持俄大力開采石油、天然氣、貴金屬等自然資源方面發揮著關鍵作用。北方海航道的起點是俄羅斯摩爾曼斯克港。2023年1～7月，摩爾曼斯克港貨物吞吐量達800萬噸，其中印度的貨物量占到三分之一以上。俄印在北極地區的合作更多地集中在能源和黑色冶金等工業以及交通運輸走廊建設領域。國際南北運輸走廊與通過蘇伊士運河的傳統海上航線相比，可以將俄印之間的貨物運輸時間縮短半個月，也是俄羅斯貨運的安全替代線路，具有地緣政治與經濟價值。在2023年東方經濟論壇上，俄印還商討了東部海上走廊的發展，該走廊連接印度東南海岸金奈與俄遠東地區，被視為擴大雙方貨運量的最可行選擇。

值得指出的是，印度也未放棄擴大同西方的經濟聯系，而俄則不斷加強與中國和伊朗的伙伴關系，雙方都意圖在外交政策取向上尋求平衡。同時，隨著全球形勢的變化，俄開始表現出與南亞國家關系多元化的意愿，希望在不損害俄印關系的前提下，加強與巴基斯坦的聯系。

俄朝關系未來存在不確定性

2022年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后，俄羅斯不斷改變其國家利益觀念，加快調整外交政策。此前，同樣面臨強大外部壓力和風險的朝鮮已經作出戰略調整，放棄了與美關系正常化的目標。自2023年中以來，俄羅斯積極加強與朝鮮的外交互動，以打破持續的國際孤立。2023年7月，時任防長紹伊古訪問平壤，受到了朝鮮領導人的接見，并參加了閱兵式和武器展覽。隨后在9月，朝方領導人金正恩訪問俄遠東地區并與普京會晤。俄朝高層代表團多次互訪，就武器裝備與技術進行交流。2024年3月，在聯合國安理會就朝鮮制裁委員會專家小組授權延期草案表決中，俄羅斯投了否決票，以換取朝在烏克蘭問題上的支持。俄羅斯的否決雖然不會結束聯合國對朝鮮的制裁，但這標志著國際社會對朝鮮核武器計劃共識的結束，顯示俄對朝政策調整的決心。

6月，普京訪問朝鮮，俄朝簽署了《俄朝全面戰略伙伴關系條約》，其中包含外界關注的“共同防御條款”，要求在任何一方受到攻擊時，另一方要提供包括軍事援助在內的“所有可能的協助”，外界認為這意味著雙方形成同盟關系。普京訪朝標志著俄對朝政策的重大調整，此舉幫助朝鮮打破了外交孤立狀態，也是俄加速“向東轉”戰略的一部分，推進了雙方軍事合作合法化。莫斯科國立國際關系學院教授謝爾蓋·盧佳寧曾表示，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次訪問，實際上這是實施普京宣布的建立新歐亞安全體系計劃（即歐亞安全架構）的開始。據西方媒體報道，在烏軍攻入俄本土庫爾斯克后，朝派遣士兵和裝備進入俄羅斯境內，但朝方予以否認。

對于俄朝雙方而言，軍事合作帶來了額外的戰略、政治和經濟收益。朝通過提供軍事等支持，換取俄糧食、石油等物資援助，并試圖借此深化兩國關系。朝希望與俄重建冷戰時期的“特殊關系”，爭取更持久的經濟和技術支持，尤其在核武器和航空技術領域。俄對朝政策的重大調整意在打破外交孤立和經濟封鎖。俄能從朝獲得大量軍事支持、廉價勞動力資源以及礦產資源。盡管俄朝新條約的實際經濟效益仍有待觀察，但政治影響已經顯現，那就是俄借此向外界表明自己并不孤立而且是亞太地區的重要參與者。

俄朝迅速走近引發了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也為東北亞局勢帶來了更多不確定性，但從歷史因素和現實合作空間看，俄朝合作被普遍認為面臨挑戰，未來走向難以預測。

在烏克蘭危機延宕和國際力量態勢向東轉移的大背景下，俄羅斯抓住時機，希望聯合東方、南方的力量共同站在譴責西方地緣政治擴張的立場上進行對話，推動世界多極體系和歐亞大陸安全新架構加速形成。然而，歐亞安全架構建構所面臨的挑戰是多方面的。一個普遍性且比較關鍵的問題是，尋求歐亞大陸各民族、國家和人民的身份認同將是一個長期和艱難的過程，此外，如何有效管理與調控區域國家之間的雙邊關系更是現實挑戰。不管怎樣，拋開歐亞安全架構不談，歐亞地區國家協調行動，對于構建歐亞大陸互惠互利的安全與經濟基礎設施具有重要意義。

（作者為上海外國語大學中亞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雙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