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的最后幾日,過得總要比尋常更快些。挑貨郎走街串巷,糕餅鋪前排長龍,成衣店里人如織,家家戶戶掛起紅燈籠、貼上新窗花……眼下長安各坊間都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的。
日落時分,李翰和阿姊一前一后進了家門。
“明天再回來這么晚,就不給你們留飯了哦!”燭光下,阿娘膝上放著一件新做的羊皮襖,手上正忙活著。
阿耶忙將桌上的麻布罩子取下來,又給姐弟二人各舀了一碗飯,這才說道:“這幾日店中雖然無須幫忙,但你們也要記著點兒時間,若在街上貪玩被武侯逮住訓了話,新年伊始觸了霉頭可不好。”
“這時節的長安,好吃的和好玩的太多,根本逛不夠!”李翰到底是年紀小,對過節玩樂的欣喜,還是壓住了思念阿兄的愁緒。
“對對對,”平時很穩重的卉娘,此刻也來幫腔,“都要過年了,就算稍微晚點兒,武侯也不會真拿我們小娃娃怎樣的。”
“話是如此,”阿娘無奈,“但還是要注意些,真想耍通宵,還是等到了上元燈節,整個長安都撤了宵禁再說。”
李翰雖知道阿娘只是嘴上嘮叨,但也還是規矩了些,再則阿娘心中本就掛念大哥,他不能再給阿娘添不痛快。
舊年的最后一天,在一場盛大的儺戲中到來了。
“阿耶,阿娘,你們瞧!”站在自家食肆門口,李翰遠遠地看見了蜂擁而來的人群最前頭,有一對又唱又跳的老翁和老嫗——這便是儺翁和儺母了。
“年”是上古兇獸,最怕紅色和喧鬧,人們便想通過跳儺戲來祈福消災,希望新的一年都順利平安。
“阿兄、阿姊,你們也快來!”后背被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李翰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戴著面具的“護童侲(z hèn)子”。
這種邊走邊唱的儺戲,除了領頭的儺翁和儺母,還有一大批護童侲子——也就是一群戴著面具的娃娃。
“是十娘呀!”卉娘很是驚喜,她將自己的面具拉下來,走到康十娘身邊,“康阿伯呢,還在西市忙呀,大過年的,也不歇著。”
康阿伯夫婦只有十娘一個女兒,可康阿伯喜歡中原文化,便也學著長安人的樣子,以女兒在族中的排行來稱呼她。李翰見十娘也梳了和阿姊一樣的靈蛇髻,要不是她那雙藍色的眼睛,還有微卷的秀發,當真以為她就是中原的小娘子呢!
“對呀!”康十娘一手拉一個,她比李翰還要小三歲,當然得走在最中間,“阿耶說,越是年節下,金銀器鋪子就越忙哩!”
看儺戲的隊伍越來越龐大,不覺間,周圍已華燈初上。
等李翰和卉娘回到家時,院中已燃起了篝火,熱氣騰騰的飯菜也準備上桌。
隆冬時節,天本就黑得早,人也更容易餓,一進門,看到火堆亮堂堂,聞著飯菜噴噴香,“噼里啪啦”歡快的火舌也被姐弟倆扔進去的空竹節喂得飽飽的,他們手拉著手圍著篝火轉圈圈,高興得又蹦又跳:“過年嘍!過年嘍!”
正熱鬧時,康阿伯一家走了進來。他們一邊說著叨擾,一邊喜氣洋洋地跟阿耶、阿娘相互道賀。
“門口的那副春聯是誰寫的呀?”火光下康伯娘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她不是康國人,母家原在永安坊,與康阿伯成親后才搬來興德坊。
“阿姊磨墨,我寫的,阿耶貼的。”李翰聽出了話中的夸贊之意,頗為自得。
春聯的內容也是李翰想的,書院放假之前他還特意請先生指點了一番——“冬去百病消,春到萬福來”,橫批是“家宅平安”。
阿耶早前從西市挑貨郎那里買了幾副春聯,但當李翰把這副拿出來時,他便將買的都丟到了一邊。阿兄能夠百病消除早日歸來,是李家每個人的心愿。
年夜飯吃完便已是深夜,但大家都沒有散場之意,都想著等到子時賀歲呢。這不,李翰和阿姊帶著十娘圍著篝火跳舞,跳累了便回正堂圍坐在炭火盆旁,一邊烤火一邊嘬火晶柿子。而另一邊,阿娘和康伯娘坐在一邊拉家常。
桌旁便只剩熱酒喝得正酣的阿耶和康阿伯。他們二人都曾西行,故而路上的見聞是他們的共同話題。
“西州的馬奶葡萄酒,味道簡直一絕,長安城中雖有,可在出產之地喝到,真是別有一番風味。”阿耶一口綠酒下肚,涌上來的全是昔日在異域時的美好回憶。
“是啊,我也曾在疏勒吃過一種烤肉,用紅柳枝穿成串,放在爐上烤,熱油一澆,‘刺啦’作響,再配上酒,哎呀……”康阿伯抓起一把剝好的胡豆就往嘴里送,腮幫子鼓起勁兒咬,好像那就是他說的紅柳烤肉。
有道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翰聽到“疏勒”,便不和十娘她們玩了,問道:“康阿伯,疏勒離長安有多遠?”
他想到了大哥。大哥一向習武,身體底子好,這么幾日過去,風寒應該好了,若是他啟程回長安,最快要多久才能到呢?李翰最想問的是這個。
可有些醉意的康阿伯卻自顧自地說:“那可是有兩三千里呢,翰郎為何如此問?莫非你也想走一趟西域?”
聽了此話,李翰的心思便跟燭臺上跳動的火苗般,活泛起來。
“哈哈,阿兄切莫說笑,大郎都還未歸,他們阿娘日夜憂心,再說了,三郎還小……”
“不小了,不小了,只當是歷練一番。”康阿伯指了指他自己,又看著外頭正玩鬧的十娘,“想當年我第一次跟著叔父到長安時,就和阿翰一樣大;等再過幾年,十娘長大些,我就讓她喬裝打扮一番,跟我走商隊。”
“阿兄、阿嫂,我看夜深了,明天還要早起拜年……”康伯娘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搓了搓手站起來,拽起她家郎君,到門口又喊上十娘,一家人便回去了。
舊年在人們的睡夢中悄悄溜走,屋外的漫天大雪則是它送給人間的新年禮物。元日一早,李翰早早便起了床。厚實簇新的羊皮襖穿在身上,暖在心里。走出房門,他便看見同樣穿了新襖的阿姊,正和阿娘在門口換桃符。
“三郎,快來搭把手!”聽到阿姊喊,李翰快步過去,將一對刷了紅漆的嶄新桃木片遞給她,又接過褪了色的一對兒舊桃符,如此便是真正來到新一年了。
見李翰起了床,阿娘叮囑了幾句,便將掛長幡的任務交給了姐弟倆,自己又鉆進后廚,和阿耶一起忙活新年的第一頓飯。
李翰找來一根長長的竹竿,把長幡牢牢地套在它的頂端,再將另一頭扎進院中的一處石頭凹槽里。北風正緊,才掛好的長幡便立馬像吃飽了的魚,肚子鼓鼓的。李翰和阿姊一起迎風而立,雙手抱拳于胸前,在心里悄悄地許了愿。
“阿姊,”李翰猶豫著,“昨日夜里,我把康阿伯的話想了一宿,你說……若我真去疏勒找大哥,怎么樣?”
“當然可行,”卉娘悄聲道,“康阿伯的話在理,男兒志在四方,更何況阿兄還遠在他鄉,你干脆接了他一道回來嘛!只不過,你要如何說服阿耶和阿娘?”
“你們還愣在那兒干嗎?屋外多冷,趕快進來,如果在新年頭一天染了風寒,這一年都不能痛痛快快的,想想大郎……唉!”阿娘態度有些嚴厲,他倆只得跟在阿娘后面進了正堂。
“快,快入座。”阿耶在四個人面前都放了酒杯,還一個勁兒地催他們,“你們小孩兒,先來喝這屠蘇酒。”
平日里,阿耶對喝酒一事管束極嚴,李翰最多只能喝點兒果露。不過到了元日,不僅是他,還有阿姊,都可以喝上一杯屠蘇酒。李翰幼時很不喜歡這酒里一股濃濃的藥味,不過喝到如今第十三個年頭,倒還咂摸出一股別樣的回甘來。
“喝完就又長一歲嘍!”阿娘也笑盈盈地看著他們,卻又不免感傷道,“要是大郎此刻也在家中,那該多好啊!”
阿娘說完,李翰剛好用筷子從桌上的五辛盤中夾了大蒜入口,喉嚨一陣火辣辣的痛。他順著阿娘的話想,去年元日時,大哥嫌五辛盤里的東西味道重,沒怎么吃,這怕是才染了病。今年等他回來,自己一定督促他多吃些,不然全家都要跟著牽腸掛肚。
早飯吃完,一家人便齊齊整整地出了門。按習俗,他們要到街坊四鄰家中坐坐,也就是拜年啦!走進康家院落,耳邊充斥的大多是胡音,阿耶告訴他們,這些都是康阿伯在長安城中的同鄉。但李翰仔細看去,他們的兒子、女兒基本和自己還有康十娘一樣,都是中原人打扮,反倒是阿姊今日好興致,梳了一個胡人的發式,扮成了兒郎模樣。
花園中的回廊下有康伯娘精心準備的可口點心,可李翰心中有事,不知該如何跟阿娘開口,拜年的趣味便在他心中不如往年了。
閑聊了約莫半刻鐘,阿耶便起身向康阿伯告辭。都走到大門口了,康伯娘還拉著阿娘的手,為除夕之夜的事連連致歉。
“他阿嬸,不妨事的。”阿娘也回握著康伯娘,并將李翰拉過來,“原是我太過憂心大郎,反倒在三郎的事上糊涂了。”
李翰原以為阿娘只不過是逢年過節時說的一些客套話,可她卻繼續道:“他阿伯何時再啟程,便請十娘過來傳個話,到時路上便要麻煩他阿伯了。”
過了上元燈節,康阿伯讓十娘來傳話,說定了十日后啟程。
這天,一家人都在正堂圍爐夜話,阿娘卻先開了口:“這些日子,你阿耶勸我要想開些,兒女想要有出息就得去外面闖蕩。我如何不明白?只是一個大郎就夠我憂心了,你又要出去,路上有個三病兩痛,舉目無親的,如何是好?”
“阿娘……”李翰知道,對即將遠行的他來講,阿娘再怎樣擔心都不為過。
阿娘含淚把手一揮,說:“去吧,雛鷹總有飛出去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