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來,我一直有個想法,雖然沒有與任何人提起過,卻是縈繞于懷、揮之不去。這想法圍繞一本書,即《沙到白時是純色——沙白傳》。
沙白作為當代著名詩人,他起步于20世紀40年代初,成名于1950~1960年,又一路行吟于改革開放春風歲月,繼而乘風高歌走進了新的世紀、新的時代,并以一部振聾發聵的詩集《獨享寂寞》,斬獲中國詩歌學會“首屆艾青詩歌獎”。
為此,無論從其對中國當代詩歌的影響廣度與深度而言,還是對其獨樹一幟的多樣詩歌風格而言,以及他為人處世的風范而言,都應該有一本集他的履歷、他的為人、他的詩歌觀,以及關乎他的詩歌大體樣貌的全書,這就是《沙白傳》。
2019年中秋節前夕,我登門為沙白老祝賀生日(他生于中秋節圓月清朗的光輝中,所以其父為他取了個乳名叫作月兒),巧遇沙白先生的長子李曙白從杭州回南通看望父親。就在那天,在閑聊的時候,曙白說:已經在考慮了,這應該是一本《沙白評傳》。我一聽,很欣慰。在我的印象中,一直話不多的曙白既然說出了這句話,而且沙白老就在旁邊聽著,那我的這個熱望中的成果,肯定不久就可以看到了。
曙白子承父業,詩名早已鵲起,已有多部詩集問世。與父親一樣,早已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了。知父莫過于子,由他撰寫《沙白評傳》,是再恰當不過的了,而我的內心也一直是這么想的。
如此將近三年過去,一直耳聞曙白在為其父的《沙白評傳》做著準備。可是,萬萬沒有料到,到了2022年7月26日,噩耗傳來,曙白因病醫治無效,突然辭世。沙白先生的次子李曉白在杭州料理好哥哥的后事,回到南通之后,打電話對我說經他與父親商量,《沙白傳》授權于我來撰寫。我一聽,感到非常突然。而內心,是覺得自己難以勝任,我選擇了推辭,與李曉白商量,看是否有更合適的人選。
李曉白當即回答我說:就是你,老父親就是要你來撰寫。我知道這個千鈞之托的分量。作為沙白先生的弟子,我雖不才,但恩師如此信任,以我的個性,我作為回報,必須盡快擺脫猶豫與彷徨,把這個任務承擔下來。何況,曙白已辭世,我必須替他完成沙白老的這個夙愿。
正所謂受師之托,忠師之事??!
說起來,我從年輕的時候就與沙白先生相識,已有五十余載。我是沙白先生詩歌與人品的崇拜者、追隨者、見習者。雖然我一直都很清醒,自己很不夠格。多年來,我曾不揣冒昧和淺薄,把我心目中的崇拜、追隨與見習的感悟,付諸一些文字,并有多篇詩文見于報紙、詩集與紀念文集。
這些文字有《沙到白時是純色》(《江海晚報》1996年7月27日)、《沙白:一支長江口協奏曲》(《南通日報》1997年2月15日)、《沁園春·新春寄沙白師長》(寫于2012年1月18日,刊于《北方河詩詞選》2017年12月)、《著名詩人沙白筆名的由來及其他》(《南通日報》2019年10月12日)、《我與沙白師長的一些往事》(南通市文聯成立70周年紀念文集《守望》2020年11月)、《長江的當代長篇抒情——重讀沙白抒情長詩〈大江東去〉》(《南通日報》2021年10月17日)等。
我還一直珍藏著并時不時地閱讀出版于不同年代的《詩歌線》《詩戰線》《江海詩抄》這三本書,因為在這三本詩集里面,記錄著沙白先生起步于1943年的詩歌足跡,記錄著他和同輩詩友們為新中國誕生而發出的吶喊。這三本詩集,既是南通的地方史、革命史,也是彌足珍貴的詩歌史。
正是在《江海詩抄》中,我還有幸與沙白先生做過一次詩歌鄰居。我以一首歌頌解放戰爭中的《交通員的故事》,成了這本書中唯一的沒有經歷那個戰爭年代的作者。
再說起來,這五十余年來,沙白先生每有新書出版,大多會贈我一本的。也就是說,我是沙白先生許多作品的最及時的閱讀者、感受者與學習者。
其中有《大江東去》(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2月)、《礫石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0年6月)、《沙白抒情短詩選》(中國文學出版社1995年3月)、《獨享寂寞》(當代中國出版社2002年3月)、《沙白散文選》(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9月)、《沙白文集·四卷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年10月)、《八十初度》(大眾文藝出版社2007年11月)、《沙白詩選》(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12月)、《音塵》(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6月)等。
想到上面這些,我的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稍稍有了些平靜。
但是我知道,光讀過并擁有這些詩集是遠遠不夠的。要寫《沙白傳》就必須盡力閱讀他的所有作品,以便縱觀全貌,了然于胸。所以,我網購了《杏花春雨江南》(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于1979年1月)和《南國小夜曲》(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于1983年11月)。這些出版較早的詩集,雖然沙白先生也送給了我,我也讀過,可是后來被詩友借走至今未曾歸還。
我還網購了收有沙白先生《刀叢詩草》《火的想望》等早期作品的《中國四十年代詩選》(重慶出版社出版于1985年9月),為的是切身感受那個時代的風云變幻與詩歌氣息。
閱讀中,我更加走近了《沙白傳》所應該呈現的必不可少的元素,即沙白詩歌(包括散文)當年的聲濤激烈與繁華繽紛。
我在重溫與學習沙白詩歌與人品的進程中,情不自禁地開啟了一次追隨詩歌的人生之旅。
特別需要提及的是重讀卞之琳之旅,因為我提出了“初心,沙白之師卞之琳”這一命題。為此,我網購并認真閱讀了卞之琳的《雕蟲紀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9月版)、《魚目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5月版)、《三秋草》(華夏出版社2011年1月版)、《十年詩草·1930—1939》(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年9月版)、《人與詩》(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11月版)等。我一邊讀,一邊為自己多年來對卞之琳先生認知的淺薄而心跳、汗顏,更為自己能借此機會重新深入學習卞之琳,并擴展了對卞之琳這位現當代著名詩人、文學家及翻譯家的認知而深感慶幸。
我知道,要撰寫《沙白傳》,就必須了解詩人與評論家們在漫長歲月中怎樣從不同的切入點,用不同視角、不同語調及評判方向,來評價評論沙白其人及詩歌的。這些材料的適當擷取與引用,對于還原歷史情境與當時的話語氛圍,還原沙白詩風與時代一起流變的蹤跡,還原沙白的精神風貌與心路歷程,增強并擴展對沙白詩歌、內心世界及人格認知的厚度至關重要。這不但可以提供具有歷史感的最為真實的依據,而且可勾勒出一個更接近生活本真的詩人沙白的影像。
是的,這是絕對不可少的作業與功課。
為此,我想辦法購買了與沙白有三同之誼(同鄉、同學、同年)的著名詩人丁芒的詩歌評論集《詩的追求》(花城出版社1987年3月版),因為書中有《論沙白詩的藝術個性》的長篇論文。另外,為了打通思路,我還購買和閱讀了《丁芒新詩選》和《丁芒詩論》這兩部書。
更不能忘記的是:我又仔細閱讀了沙白的詩歌摯友、著名詩人憶明珠的《中國當代才子書——憶明珠卷》(長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9月版)和《憶明珠散文選》(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9月版)。正是《憶明珠散文選》收錄有憶明珠先生分析沙白詩歌及人格魅力的萬字長文《“小草閑花”也要一片藍天》。這些書自然而然地就引領著我和未知的讀者們,可以更深入地走近沙白、更深刻地認識沙白,不由自主地跟隨著沙白先生踏上了他獨特的思想與詩歌藝術之旅。
我還買到了沙白先生在上?!睹妊俊窊卧姼杈庉嫊r,他的同事兼摯友宮璽的《宮璽詩稿》,也研讀了沙白在那個年月的詩友寧宇與蘆芒。蘆芒之名因與沙白先生原來的筆名魯氓諧音,自然發生了許多歷史上的趣事。而所有這些似乎早已湮沒在歷史風塵中的往事,我知道自己必須老老實實地做功課,才能將這些往事從記憶中打撈出來,記錄下來,并把其中重要的部分交還給歷史。
既然要寫作傳記,閱讀、領略并參照已出版的傳記,是起碼的一次學習。早年間我只讀過《馬雅可夫斯基小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8月版)。當年我曾是狂熱的馬迷,用壓歲錢在舊書店購買過他多部詩集中的三部。在那年月,這對于我這個貧家之子而言,是近乎奢侈的消費;前幾年,我又讀過《小兵張嘎之父——徐光耀心靈檔案》。
為了擴大視野,我開始閱讀著名詩人們的傳記,如《艾青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9年1月版,作者程光煒)、《東方蘆笛·艾青》(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6月版,作者劉屏)、《賀敬之傳》(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10月版,作者丁七玲)、《郭小川傳》(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版,作者張恩和)等。
我除了讀這些詩人的傳記外,還特別讀了《孫犁傳》(北京十月出版社1990年12月版,作者郭志剛、章無忌),這是因為自己從小就喜歡他的詩化小說《白洋淀紀事》;我又讀《沈從文傳》(北京國際文化出版社2009年3月版,作者【美】金介甫)。我從小喜歡他的《邊城》等小說的格調,他也是“抒情詩人沈從文”(金介甫語)。為此,我還第一次系統閱讀了《沈從文詩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7月版,張新穎選)。
這些閱讀令我如登臨于文學與詩歌高原上的輝煌殿堂,也仿佛走進了廣闊無垠的鄉野河畔,再次沐浴春風雨露,仰望雨后彩霞。
這些閱讀除了讓我領會人物傳記一般的寫法是掌握好基本要素外,還讓我看到了各種風格人物傳記的版本,增強了寫出具有一己特色《沙白傳》的信心。
是的,詩無達詁,文無定法。我當勉力書寫沙白!
我一直認為,沙白先生是個學貫中西的大詩人。他曾在《詩人之死》《又是一個詩人》《石榴》等散文華章中,縱論過許多歐美著名詩人。為了間接感受沙白先生論及這些著名詩人時的思考與心緒,我特意閱讀了《法國詩選》中的有關篇章,重點自然是20世紀法國詩人保爾·瓦雷里,因為沙白先生論述過他的代表作《石榴》和《海濱墓地》等。
當然,還有一項工作是必須做的,這就是對沙白先生的創作年表要進行一次梳理核對,以免發生以錯傳錯的遺憾。尤其是他最重要作品的寫作與首次發表的年代。比如,《江南人家·三首》(其中包括久負盛名的《水鄉行》《江南人家》《秧歌》),許多人認為是發表在1963年第2期《詩刊》上,連沙白先生自己和他的老友憶明珠有時也這樣認為。其實是錯的,應該是發表在1962年3月出版的第2期《詩刊》上(當時的《詩刊》是雙月刊)。我曾經請在南通市圖書館工作的友人明朗查閱過當年的樣刊,從他傳給我的照片得到了確認。這次動筆撰寫《沙白傳》后,我還特意網購了當年的樣刊,再次得到了確認。關于沙白先生的另外一首政治抒情詩《遞上一枚雨花石》,我也查到了首發依據,即《人民文學》1963年第6期。而他影響深遠的《大江東去》,則是首發在《詩刊》1963年11期上。20世紀60年代是沙白一系列政治抒情詩寫作發表的時期。
需要說明的是,沙白老的長子、詩人李曙白曾說想寫一部《沙白評傳》,為此他與父親也有過多次交流(也做了一些錄音及其他資料準備,后來都找不到了)。但是,我深知自己詩歌理論水平的低下,無力詳細而準確地評述沙白先生的詩歌。所以,還是像大多數詩人的傳記一樣命名表述了。沙白老也同意了。
最后,在寫作進程中,忽然想到了《孫犁傳》的卷首語,作者郭志剛和章無忌寫道:“本書大量引用了作家(指孫犁)的第一手資料,有時改動字句,乃為省去引號之煩,非敢班門弄斧。在某種意義上,是作者(指孫犁)自己寫了他的傳記,我們不過是做了一點文書工作。讀者明察,作者幸甚!”
此外,《郭小川傳》的作者張恩和也在他這部傳記的后記里寫道:“現在的這本《郭小川傳》,在一定程度上,不過是通過我的手加以整合,是凝聚了許多人心血的結晶,也是我們這些熱愛郭小川的人對詩人的紀念?!?/p>
我想,上面這兩段話,所表達的實情與心跡,與我撰寫《沙白傳》時的心路歷程、心緒與情景,何其相似。
享譽世界的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他的人物傳記《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一書的序言中,也曾經寫道:“歷史是真正的詩人和戲劇家,任何一個作家都甭想去超過它。”
誠如斯言,是沙白先生自己寫出了《沙白傳》。
我只是以沙白弟子的身份,以“景行行止,高山仰止”的敬愛與受教,以“受師之托,忠師之事”的忠誠與謙恭,寫出了這本《沙白傳》。
我只是個沙白先生的處世與為人、創作與生平、評價與論述的繽紛而繁盛,豐饒而奪目成果的收集者與整理者而已。
沙白是中國詩歌的奇跡,
沙白創造了自己的詩歌歷史。
沙白有自己的處世操守,
沙白塑造了他自己的人格雕像。
還有一個小小的生活細節,必須交代一下:也許是因為巧合,也許是冥冥中有一個命運之神在運作安排,幾乎就在我接受了沙白先生的千鈞之托,開始進入《沙白傳》的思考與寫作狀態的同時,我的孫女王之悅有幸考入了沙白老的母校,即南通中學讀書。為了方便我們陪讀,就在南通中學東大門對面的富貴北園租了一套住房。為此,我就可以經常在學校周圍,一邊散步一邊思考,也可以對沙白先生開始詩歌寫作時的母校環境,以及歷史經緯與當年氣息,做一番實地考察與親身感受。
同時,對沙白老1962年年初,從上?;氐侥贤üぷ骱?,一住就是25年的那座就在南通中學附近的木樓的具體方位,對南通中學西鄰寺街的人文遺存,對南通中學東大門外的曾被稱為蔣家巷(今已改為北濠橋路)的歷史演變,也通過我在南通中醫院工作的資深醫師高想先生及我租住的富貴北園的年長住戶南通大學的陳世榮教授,還有我的居住在寺街的文友施寧,做了許多往事細節的鉤沉,這些無疑都極大地豐富了這本《沙白傳》的地理、歷史、變遷的情境描述。
我覺得所有這些,都是非常珍貴的。因為南通是沙白一生中最重要的三個城市之一(另外兩個肯定是上海與南京了),而南通中學一帶,是對沙白老產生重大影響的地域之一。
總之,這很類似于做了一次常聽說的屬于人類學范疇內的“田野調查”。
當年南通中學東側蔣家巷的燈光,還依稀照耀著燈下苦讀的學子沙白;那座離他的母校僅一街之隔、近在咫尺的木樓上的微弱燈光,還輝映著詩人沙白燈下筆耕的瘦削身影……
我知道,我今天在南通中學及寺街一帶的徘徊,更重要的是思想的徜徉,更重要的是對曾屬于沙白先生高中歲月的緬懷……
這一刻,在完成了這部沙白先生交辦的書稿后,我的心緒釋然了。
我盡心了,我也盡力了。
最后,要特別感謝江蘇省作家協會對本書創作出版給予的關切與指導;感謝南通市委宣傳部領導的傾力支持,將本書納入了南通市2023年度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重點作品扶持項目;感謝南通市文聯及市作家協會領導悉心熱誠地推進;感謝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汪政先生精心撰寫的序言;感謝南通市作家協會儲成劍主席撰寫的代跋。
感謝南通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朱一卉先生的真誠舉薦,感謝東南大學出版社對本書出版的特別關注與鼎力支持。
要感謝的人還有很多,在此一并拜謝!
所有方方面面的合力,既可以看作是對中國詩歌的致敬,也是對沙白這位百歲詩人傳主的致敬!
幸甚至哉!
交代如上,是為后記。
并求教于能讀到這本《沙白傳》的各位方家師長,及諸位文朋詩友們!
作者簡介:
王子和,男,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回眸逝川》《敘事與抒情》《北方河詩詞選》等。曾兩次獲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