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到年關。凜冽的北風吹得這個北方城市干燥清冷。殘留在樹枝上的枯葉被風扯下來,在地上跑著、跳著,在空中飛著、轉著。如同這些樹葉,進入臘月以來,廠長鄭楠就沒消停過。每天要外出要賬收賬,也每天被人來要賬催賬。不是在要賬的路上,就是被要賬者堵在辦公室里。
今天一大早,鄭楠就叫上生產辦主任老李出來要賬,也正好躲開那個配件廠的老季。這個人已經在廠里住了三天了。
今天的計劃是跑兩家:石化廠車隊,是大國企。另外是市西大老崔,一家運輸專業戶。鄭楠剛剛從石化廠要回錢,正要趕往另一家,接到電話,老季要自殺!急得他趕緊回廠子。
老季是三天前來廠的,他是福建一家汽車配件廠的業務員,負責山東片區的市場營銷。鄭楠這個汽車修理廠是比較大的客戶,年底來是為了結清全年賬目。
鄭楠說,只能結一半,余下的明年一季度結清。老季眼睛瞪得溜圓,必須結清,否則,他們夫婦在單位的工作將不保。這是廠長給他下的死命令。因為,廠子資金鏈緊張,已經難以為繼。老季說,如果完不成任務,他就不回去了,也沒法回去。態度強硬,沒有余地。這令鄭楠意外且無奈,只好躲著他抓緊在外邊要賬。沒想到,他找不到鄭楠,絕望之際,竟然要自殺!把老實人逼到這個份上,鄭楠心里一陣苦澀與愧疚。
廠子招待所在辦公樓的三樓,也是頂層。主要是用來為外來業務人員免費提供住宿。這是一座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建設的紅磚小樓,外墻沒有任何裝飾,顯得斑駁陳舊。
鄭楠趕到時,老季正站在后窗上,高聲哭訴著自己的不幸。窗下聚集了十幾個人,一邊勸說,一邊躲著他隨手甩下的鼻涕、眼淚和口水,一邊在地下鋪上草氈、棉被等柔軟物品。
鄭楠來到窗下:“老季!你這是干什么呢?快下來!”老季見是鄭楠,更加大聲哭起來:“鄭廠長啊,你可來了,再晚一會兒就見不到我啦!嗚嗚。”
鄭楠又氣又笑地說:“老季,別出洋相了,下來,我給你結算!”“結算一半我就不下去,讓我死了算了!”“廠長要全給你結了,下來吧!”老李喊道。“真的嗎?”老季止住哭鬧問道。“真的。你看,我剛剛要回錢來!”鄭楠把支票揚起來說。“你等著,我馬上下去!”老季破涕為笑,搬開堵在門口的沙發、桌椅,打開門飛快地跑下樓來。
因為兩天寢食不安,本來矮瘦的老季此時像一條饑餓的瘦狗:臉色灰暗,深陷的眼窩里一雙渾濁失神的大眼睛。兩頰深凹,顯得顴骨更加突出。他用皮包骨頭的雙手抓住鄭楠的胳膊,生怕他再消失掉。“廠長兄弟,你說的是真的?”“當然是真的啦,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不過——”鄭楠略一沉吟。“不過什么?”老季緊張地又抓緊鄭楠的胳膊。“你別害怕。我是說,剛剛拿來的支票存上,到賬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你要等一下。”老季松開鄭楠胳膊:“噢,這個我懂,沒事,我等就是。”鄭楠苦笑著說:“老季呀,這年頭都說欠債的是爺爺,要賬的是孫子。可是我呀,欠我錢的是我爺爺,和我要賬的也是爺爺!”
回到辦公室,鄭楠盤算了一下。剛要來的這十三萬多元錢,給了老季五萬二千,剩余的還能打發兩戶債主,但是,年底獎金和福利仍沒有著落。他長出一口氣,還得繼續催要啊!
老李推門進來。“廠長,你老家那戶欠錢的,說好三天,可這已經六天了,還沒來還錢。你看——”“噢?打電話了嗎?對方怎么說?”“打過多少遍了,開始說正在要賬,湊齊馬上還。后來,再打就不接了。”老李一臉懊惱,埋怨道,“當初我就不同意放他們走,可是你那實在勁、義氣勁又上來了,看看咋辦吧。”鄭楠沒有說話,他不愿意相信自己那兩個老鄉是騙子,更不相信秋虎哥說的是假話。
二
這天,鄭楠剛剛打發走一個催款的廠家代表,坐在辦公室里算賬,老李領著兩個人進門。“廠長,他們說要先提車后結賬。”鄭楠頭也沒抬:“那怎么行,除了有協議的關系戶外,我們都是結賬提車。”說完,繼續低頭算賬。
來人中年齡大的那位搶上一步說:“廠長兄弟,我是你老鄉。你知道,咱們老家的風俗是,貴重大件東西過年不能留在外邊。這馬上過年了,我們的兩輛汽車一定要開回家才行。”鄭楠放下賬冊抬起頭看了看說:“沒問題,你們付清修理費,提車回家就是。”“他們說現在沒錢!”老李跟上說道。
“不結賬不行,我們年底資金緊得要命,不能再欠賬了。”鄭楠說完,低下頭繼續算賬。“我們先提回車,三天之內一定送錢來,行嗎?”年齡大的人說。“三天?如果真的有錢,還差這三天嗎?”鄭楠頭也沒抬,笑了笑說道。
“秋虎是俺哥!”那個年輕人突然高聲喊道。“秋虎?哪個秋虎?”鄭楠抬起頭問道。“王秋虎,北門街的。俺和他是親戚!”年輕人上中等個頭,虎頭虎腦,長得結實,說起話來聲音洪亮,底氣十足。鄭楠站起來,走到兩個人面前,“真的?什么親戚?你們是干嗎的?”
“俺是——”不等年輕人說完,年長者打斷了他的話,“我們家是運輸專業戶,家里養著五輛大卡車。這不是,在這里修了兩輛。家里的錢都壓在運費上了,這兩天要回來立馬還上修理費”。“嗯,那和王秋虎有啥關系?”
“王秋虎是俺表哥,還是俺師傅呢!”年輕人搶先說道。“師傅?什么師傅?”“練武的師傅!”年輕人越說越來勁,臉上露出自豪的神情。
鄭楠走到年輕人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有點意思。”在問了兩人姓名后,鄭楠到旁邊辦公室撥通了王秋虎的電話。
回到辦公室,鄭楠讓兩人辦好欠款手續,讓老李準許他們提車回家。送走兩人后,老李納悶地問:“他們說的那個王秋虎是個啥人啊?怎么一提他就放他們走了?萬一要不回來錢咋辦?”鄭楠笑笑說:“沒事,他們絕對沒有問題。三天后,準會送錢來,等著吧!”
今天已經六天了,仍然不見人影,電話也沒人接,好像是人間蒸發了。鄭楠有點疑惑:秋虎大哥不會這樣不靠譜啊!想著,他又撥通了秋虎電話。振鈴許久,無人接聽。老李緊張起來:“不會他們合起來賴咱吧?”鄭楠瞪他一眼:“胡說什么呢!可能是有事出去了,一會兒再打。”
鄭楠放下電話:“這樣吧老李,秋虎這邊肯定是沒問題的。我們今天下午還是先把大老崔的賬要來吧。”“也行啊,可是如果再沒有音信怎么辦?”
“不可能沒有音信的,不行的話我晚上再——”鄭楠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鈴聲響了,“我是秋虎,老弟有事嗎?”“秋虎哥是這樣,那兩個親戚說三天來,已經六天了,你看——”“噢,這事我也不清楚。這樣,你明天來一趟吧,反正也好長時間沒見了。我和你找他們把錢要回來。”“好的哥,明天見!”放下電話,鄭楠對老李夸耀說:“怎么樣?我說是吧?走,今天下午找大老崔要賬,明天回老家!”
三
在回老家縣城的路上,鄭楠向車窗外望著,有些莫名的悵然。天空中鋪展著鉛灰色的云層。兩邊田野里黃綠相間,冬小麥綠得有點發黑,沒有農作物的土地裸露著黃褐色的胸膛,凍得干燥無光。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回家鄉了。今天倒有點“鄉近情更怯”的感覺。“廠長,那個秋虎到底是啥樣子的人啊?”老李一直想解開心里的納悶。“知道我青少年時代愛好什么嗎?”“聽說過,喜歡讀書和打架。”“打架就是跟著這個秋虎玩的。”“那你給講講唄!”老李表示期待。“好吧,反正到家還有挺長時間。”隨著鄭楠的講述,時光穿越到了十五年前。
其時,鄭楠上高二。那個時候管理不嚴,鄭楠跟著縣城北門街道的大孩子們在城里及周邊農村游玩閑逛。玩的重要內容是學練武術與打架。秋虎是這個團伙的頭,他比鄭楠大兩歲。
秋虎團隊的戰力非常強悍,在整個縣城名氣很大,鮮有對手。鄭楠跟著秋虎“東征西討”打了不少硬仗、惡仗。當然,那個年代,他們僅限于好勇斗狠、爭強好勝,絕對沒有其他惡行。
就在這一年,東門街出現了一個強硬的對手,其頭目名叫“春龍”。春龍從小跟隨父親在東北生活,17歲這年,遷回老家上學。
春龍身材高大強壯,學過武術、練過拳擊且剛烈勇猛。來到東門街后,很快就有一幫同齡的大孩子聚攏在身邊,成為抗衡秋虎一伙的新生力量。一山不容二虎,一場“龍虎斗”在所難免。當伙伴們告訴秋虎說,春龍一伙正在努力練習打架時,他不以為意地笑笑說:“小泥鰍翻不起大浪,那幾個家伙都是挨揍的貨。”
這一天很快到來了。引發“龍虎斗”的是在籃球場上。那天上午,秋虎一伙六人正在師范籃球場打球,春龍一伙六人也要用這個球欄。那個時候籃球欄桿很缺乏,喜歡打球者常常拿著球滿縣城找球欄。看得出,這是春龍一伙主動出擊。大家心照不宣,沒有過渡環節,直接開戰。
按慣例,首先是“單挑”。雙方各出一人對戰,今天是春龍和秋虎先上,雙方已經按捺不住了。
春龍是武術加拳擊,秋虎是武術加摔跤。二人都使出全身本領,你來我往,打在一起。春龍拳法既快又猛,直拳、擺拳、勾拳交替組合,拳拳直擊要害。秋虎腿功又兇又狠,尤善彈踢,始終圍著對方襠部與下頜。踢打中藏著摔法,殺傷力極大。
二人打得難解難分,互有損傷。雙方的人緊張得目不轉睛,渾身冒汗。球場周圍聚集了一大群人觀戰。隨著體力的消耗,兩人的動作有所減緩。就在春龍一個右直拳向秋虎面部擊來時,秋虎躲過拳鋒,左手接住對方手腕,右手從腋下穿過抱住其右上臂,同時右腿上步轉身發力,大喊一聲:“過來吧!”“撲通!”一個完美的拉背摔,春龍像一條裝滿糧食的口袋一樣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春龍手下見主將倒地,急忙趕上來救助,防止秋虎壓住春龍擊打。秋虎方士氣大漲,一齊上前要乘勢下手擴大戰果。情勢緊急時刻,春龍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從腰間抽出“氣腸子(自行車打氣筒的軟管)”掄動著朝秋虎頭部猛抽!雙方人員愣住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應對。秋虎一邊用胳膊攔擋,一邊后退,陷入了被動挨打狀態。
鄭楠見狀,不顧一切飛快地撲向春龍,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被鄭楠從側后方緊緊地抱住。秋虎趁春龍回頭看鄭楠之際,迅速向前從春龍手中奪過“氣腸子”用帶鐵卡的一頭使出全力向春龍頭頂掄下!“哎呀!”春龍發出一聲慘叫,用全力掙脫鄭楠的摟抱,帶著一頭鮮血發瘋似的撲向秋虎,欲搶奪“氣腸子”。
與此同時,雙方人員也扭打在一起,形成混戰。鄭楠的對手是馬老四。他人高馬大,掄起雙拳向鄭楠猛擊。鄭楠后退中抬起左腿朝馬老四小腹踢去,馬老四中腿彎腰,鄭楠上前一拳正打在對方張開的嘴上。
馬老四“啊”的一聲,用手捂著嘴,回頭就跑。鄭楠并不追趕,而是轉身向秋虎這邊跑來。這時,兩位主將攻守易位。秋虎手持“氣腸子”向春龍猛抽,而春龍則連連后退。鄭楠大喊一聲:“馬老四跑了!咱倆把春龍抓住!”春龍和正陷入被動的伙伴聽到喊聲,無心戀戰,急忙轉身向馬老四方向撤退。一場惡戰就此結束。
“完了?”老李把時空拉回來。“完了。”“那后來呢?”老李意猶未盡。“后來盤點戰果。秋虎身上胳膊上被掄上了十來條傷痕,春龍頭上有兩個疤。我的食指上留下一個牙印,傷到骨頭,馬老四掉了上門牙。來,看看這個。”鄭楠伸出左手食指。
“再后來呢?現在呢?他們都干啥了?”老李仍未盡興。“后來時代變了,不再意氣用事了。但是,心中的疙瘩還是有的。現在秋虎有一家建筑公司,開了個飯店。春龍一家人辦了個棉紡織廠。都忙著掙錢了,那些事都過去了。”鄭楠猶豫片刻,接著說:“后來還發生了一件事。我和春龍的妹妹春芳是同班,高中畢業后又一起干了兩個月臨時工。她對我很好,我也挺喜歡她。”“啊!”老李大為驚訝,“那結果呢?”“后來我知青下鄉,然后到外地上學,就沒有繼續。”鄭楠說完,表情復雜地搖搖頭。“噢,她一定很漂亮吧?”老李興趣盎然,不想就此打住。“是的,非常漂亮。高挑的身材,婀娜娉婷。雪白的肌膚,宛若凝脂。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甜美而嫵媚。笑奤如花,美目盼兮!”鄭楠終于想起了久被拋置一邊的文學。看著鄭楠忘情的樣子,老李想進一步深入挖掘:“那為啥不繼續呢?”“這個——挺復雜。主要還是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家庭因素。”“都有哪些原因?”老李追問道。“這個嘛——”鄭楠從車窗看到了熟悉的街道房屋。“到了,直接去秋虎哥飯店吧。”
老李終于見到了王秋虎:上中等的個子,偏瘦的身材,面色黝黑,略顯削瘦的臉上,猶如刀削斧鑿一般棱角分明,一雙細眼炯炯有神。他看起來安靜靦腆,實在與當年八面威風的縣城第一悍將聯系不起來。
秋虎和鄭楠互相拍了一下肩膀,然后來到一個小雅間。秋虎說:“一會兒他們叔侄二人過來,咱們一塊吃頓飯,然后你們帶錢回去吧。臨近年關了,大家都挺忙。”鄭楠點點頭問:“他們能帶錢來嗎?”“沒問題,昨天都說好了。”
上午10點左右,叔侄二人準時到來。秋虎一邊招呼吃飯,一邊讓他們先把錢給鄭楠。叔叔一臉羞怯地說:“秋虎,實在對不起了,錢沒帶來。”“什么!”秋虎細眼一瞪,兩道冷光射出,嚇得二人一哆嗦,“昨天不是說好了帶錢來嗎?怎么回事?”
“唉,別提了,真他娘邪了門了!”叔叔講述了一天來的遭遇。原來,他們家也是正在要賬。“城東紡織廠欠六萬多元錢,昨天說好了今天給錢。結果早晨去了,又說沒有這么多錢,只能給一部分。我說實在沒有給一半也行啊,我好還人家鄭楠廠長三萬錢的賬。你說怪不?一聽我這么一說,連一半也不給了!”
秋虎聞言臉色一變,“你——怎么說這些?”鄭楠不明就里,忙問秋虎:“這個紡織廠是誰的?”“是春龍。”叔叔低聲說。“啊!”鄭楠驚訝地張著口,好大一會兒才說出話,“這真是冤家路窄呀!”
秋虎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樣一來,今天這錢看來是要不來了。我想想辦法,看在我這里能不能湊出這三萬多元錢吧。”這時候,侄子說:“秋虎哥,我聽說這兩天那些包工頭整天和你要泥瓦工工資呢。”“不要緊,實在不行就先欠著他們。”秋虎一臉憂郁地說。“還有辦法,春龍他爸把持財務,找他也許有門。”叔叔說。
鄭楠咬了咬牙,站起來說:“我去春龍家要賬吧!多了不要,就這三萬元錢。”大家頓時驚住了。秋虎首先表示不同意,“這可不行。弄不好錢要不回來,還會惹出事來!”其他三人也極力阻攔。
鄭楠笑了笑說:“我是去要賬,又不是去打架。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再說,大家都是一起長大的熟人,即使有點不愉快,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沒什么了不起的。”秋虎說:“可不像你說得這么簡單,從春龍知道是你就不給錢,就說明他是記仇的。”“我去試試,現在也沒有什么好辦法了,即使受點難為,我也認了。”
看到鄭楠態度堅決,秋虎點點頭問:“你想怎么去?”“我帶這個小兄弟領路做個伴。一來是債主,二來一旦有事也讓他當個幫手做個見證。”秋虎拿出鄭楠給他帶來的兩瓶酒和兩條煙,“帶上,快過年了,算是見面禮吧。”鄭楠接過煙酒,拉著侄子的手:“走吧,你開車帶路。”
四
鄭楠在車上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行人,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貨,一派忙碌的景象。他心里一陣泛酸,但立刻消失了,代之的是隱隱憂慮。這個春龍,已經有十多年沒見面了。現在是個什么樣子?他見了自己會如何行事?會不會出現意外?鄭楠想象不出,但是,今天必須把錢要回來,這是堅定不移的。
春龍家十分氣派。坐落東門街的北側,高大的門樓前有五級臺階。兩扇朱紅色大門上排列著金色釘頭,讓人聯想到故宮。兩扇門上各有一個碩大的金色龍頭浮雕,龍頭上銜著鎦金門環,給人以莊重威嚴之感。侄子剛要敲門,鄭楠阻止住他,輕輕一推,門開了,兩人進入庭院。
這是一個標準的四合院。北屋長一些,有七間,東西各五間,南邊除了門樓外,其他是庫房,和一個進出車輛的旁門。
院內很靜,沒有人影。侄子領著鄭楠來到春龍的客廳,輕輕敲門。“請進!”春龍正在和一個人下棋喝茶,見到鄭楠一下子愣住了,“你,你是——鄭楠?”鄭楠上前,兩手一拱,“春龍哥好!”“啊——好好!坐,坐吧。”春龍有點懵,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落座后,鄭楠打量了一下春龍,模樣沒變,只是胖了一些,身材更加魁梧。春龍也打量著鄭楠,眼睛里透著驚訝與怨恨。他臉色一沉:“你來干什么?”鄭楠笑了笑說:“多年沒見,過年了,來看看春龍哥。”說著,把煙酒放在茶幾上,“另外,有點事想請哥幫忙。”
“幫忙?幫什么忙?”春龍臉色愈加難看。“聽說他家在你這里有點運費,我在他們那里有點修理費。這不正好,咱們相互頂一下,嘿嘿。”春龍聞言,用手一拍沙發扶手“啪”的一聲站起來,“鬧半天是跟我要賬來了!鄭楠,你真好意思,真有膽啊!”
鄭楠謙恭地微笑說:“來見老大哥,什么膽不膽的。”“你算了吧!十五年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倒找上門來了!”春龍說完,低聲吩咐那人,“叫馬四帶兩個人過來。”侄子看到這個陣勢,急忙在鄭楠耳語道:“廠長哥,我看事兒不好,咱不要錢了,快走吧!”鄭楠笑著說:“春龍哥是想多叫兩個老朋友來見見,挺好的。”鄭楠心想,無論你們怎樣折騰,我既不怕也不惱。反正不給錢今天不走。趁這工夫,鄭楠掃視了一遍客廳:寬敞的屋子里擺滿了紅木家具,滿目黑紫,油光錚亮,滿滿的土豪氣派。
不一會兒,馬老四來了,身后跟著兩個年輕人。進門就嚷嚷:“大哥,有事嗎?”春龍說:“老四,看看誰來了?”馬老四朝鄭楠看了看,似乎不相信似的,又揉了揉眼睛,“鄭楠!這,這——”然后轉向春龍,“大哥,這是咋回事?他咋來了?!”
“他今天找我算賬來了,你說咱們該不該算啊?哈哈!”春龍氣勢壯了起來。馬老四一臉懵,“算賬?算啥賬?”鄭楠站起來沖馬老四一拱手,“老四,多年不見,一向可好啊!”馬老四趕緊回禮,露出鑲了金的大門牙,“啊啊,好,挺好!哈哈。”
他轉身走到春龍跟前問:“大哥,這是咋回事?”春龍回到沙發坐下,慢條斯理地說道:“鄭廠長今天替人家來要賬,咱們該怎么辦啊?這賬該怎么算?咹?老四說說吧。”馬老四這才徹底回過神來。他把眼一瞪,沖著鄭楠:“算賬?是該好好地算算!十來年了,到底等到這一天了!”說完,把一只腳蹬在茶幾上,氣勢洶洶地瞪著鄭楠。
鄭楠心里好氣又好笑:在家里還敢耍橫動手嗎?什么年代了?當然,真動手我也不會還手。他仍然保持微笑:“今天兄弟來是算運費的,順便看看老朋友,沒有其他事。”“沒有?你看看我的門牙!還有大哥頭上的疤!”馬老四大聲咆哮起來。
“說那個嗎?哪年的陳糠爛谷子,過去多少年的事了。那時候不是年齡小沒事瞎胡鬧嗎?再說,這都進入20世紀90年代了。現在都忙著賺錢,誰還想那些事?是吧?嘿嘿!”鄭楠語氣和緩。
春龍問鄭楠:“今天不和你啰嗦。我問你,還要不要錢?”“要啊,當然要。今天不就是來算賬嗎?”春龍點點頭:“好,既然算賬,這不馬老四來了,一塊把我和他的賬也算了吧。”鄭楠感覺,今天要想拿回錢去,這歷史舊賬看來是繞過不去了。也好,索性豁出去,把這些舊賬清了吧,說:“好吧,你們說個算法吧,我聽著。”
春龍一拍茶幾:“好!痛快!先把老四這顆門牙的賬結了,我就給你那三萬塊錢!”鄭楠立刻應允:“行!把馬老四的門牙還給你!”
“好!老四下手!把他的門牙打下來!”春龍興奮地說。
“春龍哥,你抱著我,讓馬老四打下我的一顆門牙,我還你那一抱和老四那顆牙。各自清賬,公平合理,怎么樣?”鄭楠說完,雙臂下垂,沉肘握拳,兩腿稍開,如站樁一般。
看到鄭楠這副架式,春龍心想,反正三萬元錢遲早要還,能打下鄭楠一顆門牙,也算出了口氣,不打白不打。“好!有小子骨頭,下手!”說完,他來到鄭楠身后,伸出兩條胳膊,將鄭楠連同雙臂緊緊地抱住:“老四,打!”
鄭楠心里一沉:不就是一顆門牙嗎?掉了再鑲就是。為了大伙這個年,就這樣吧。他眼一閉,等著馬老四那一拳。
閉上眼睛的一瞬間,十幾年前的景象一幕幕地從鄭楠腦海中掠過。那些反復從師范圖書館盜書和徹夜不眠閱讀的場景。那些在激烈的打斗中,獲勝時的歡呼雀躍和失敗后的黯然神傷。那天縣城夾道歡送知青下鄉的人群里,春芳一直追隨著載著知青的卡車。她深情地望著自己,直至出城后,汽車加速后她那不舍的樣子。她那一封封信中的問候和傾訴……唉,他這時突然覺得自己的舊賬竟然如此之多。他甚至希望這一拳打得狠一些,把過去的那些記憶全部打掉。
“哥!你們住手!”一聲清脆的女人喊聲在房間里響起,馬老四揚起的拳停在半空中,大家都被定住了。進來的是春龍的妹妹春芳。
“你欠人家錢不還,還要打架。棉紡廠也有我的一份,從我的分紅里拿出三萬來還給鄭楠哥吧!”春芳說著,擋在了哥哥面前。春龍大怒:“你這不長記性的東西,還想著這個小白臉嗎?現在還護著他?!”
“不好了!出事啦!”隨著一陣喊叫,一個人闖進門。他一邊大聲喘著粗氣,一邊指著春龍,“快,快去醫院,你兒子被,被人打了!”
五
醫院急診科病房里,春龍詳細了解了兒子的情況:小學三年級的兒子,也是好勇斗狠、喜歡打架斗毆的主兒。今天放學路上正好遇到兩個同樣不好惹的狠角色。雖然兒子能打,無奈寡不敵眾,被對方一磚拍在頭上,昏倒在路邊。恰好被秋虎遇見,急忙用車送醫。由于搶救及時,已經脫離危險。
春龍握著秋虎的手,拍拍肩膀,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秋虎拉著鄭楠走出醫院。“秋虎哥,今天怎么這么巧啊?”“我是不放心你,正要去春龍家找你,碰上了。走,回去喝酒!”兩人上車,秋虎把一張現金支票遞給鄭楠,“這是春芳讓他爸開出來的,她知道你這錢不容易要到。”“這——好吧,替我謝謝她。”鄭楠心里一熱,長舒一口氣,唉,這下新賬舊賬總算是清了!“那可不一定。”秋虎說著,油門一踩,桑塔納轎車向著飯店飛奔而去。
作者簡介:
付希平,男,山東省濱州市作家協會會員,有多篇作品見于《大眾日報》《名家名作》《青島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