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大個子

那二大個子是順民小學的一個農工，主要負責學校的值班值宿工作。他們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個子高高的，足有一米八五。其實他有學名，叫那鳳龍，但多年來人們都習慣地叫他——那二大個子。按常理說不叫他學名，叫那二或那大個子都合理，可他卻說這樣不行，我哥是老大，也是大個子，我們哥倆不能混淆了，要區分開。再者說了，那二大個子，聽起來洋氣，多響亮、多有意思，又有味兒。這樣人們就習慣地叫他那二大個子。盡管聽起來有點別扭，可時間長了，也就自然成習慣了。有人說他名字像日本名，他聽后把眼睛瞪得圓圓的，好像眼珠子要鼓出來似的，憤怒道：誰說我像日本名，我最恨的就是小日本兒，我日他八輩祖宗。說完鼻翼翕動著，不停地喘著粗氣。人們見他真的生氣了，立即散去。

當人們戲謔地稱他那二大個子時，他的眼睛總是瞇成一條縫兒，神采飛揚，得意得很。

我剛到這所學校時，因為初來乍到，又是這個學校中最年輕的教師，出于禮貌和對他的尊重，我尊稱他那叔。他看了看我，滿臉不高興，用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有名字，我的全稱是那二大個子！”說完一摔門，揚長而去，我當時很尷尬，心想這人可真怪。

一

那二大個子五年前沒了老伴兒，現正孤身一人過著。有很多人給他介紹對象，他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死活不同意，他說不能對不起死去的老伴兒，再說了一個人的生活很清靜，沒說沒管自在得很。他有一個獨生女兒，在省城開了一家很大的酒店，生意很是興隆。老伴兒走了以后，女兒把他接到了省城，可他享不了福，住樓不習慣。他說那叫啥，跟兔籠子似的，能把人憋屈出病來。還是屯子好，吃啥都方便，空氣又新鮮，于是就回來給學校當農工。

那二大個子很有錢，他的女兒經常開車回來給他送錢、送東西。女兒走后，他便眉飛色舞，逢人便講，女兒比兒子好，這要是兒子能這樣嗎？他炫耀地將女兒給他的東西一一拿出來，讓人們看，有時把中華或玉溪煙給會吸煙的人點上一支，讓人品嘗，但只限每人一支。可他從來不抽這些名煙，他說這好煙他抽瞎了，品不出什么滋味兒，還是旱煙好，抽著味兒正，是正經玩意兒，又不傷身子。有時學校來了貴客，特別是學校來檢查的，他將這些好煙、好糖、好茶毫不吝惜地拿給校長，用來招待客人。有時客人感到很意外，這么偏遠的地方，怎么有這么多的好東西，個別的人甚至懷疑這些東西的真偽，這時校長便解釋說，這些東西都來自省城，是那二大個子的女兒送回的。事后那二大個子聽完很是高興，更是自豪感滿滿的。

有好酒時，他也總是請大家品上一品，喝得高興時，他總要唱上一段，最拿手的就是《王二姐思夫》。唱得情深意切，最后是淚流滿腮，大家便上去相勸。于是他就不唱了，不聲不響地喝著酒，直到眼睛睜不開了，倒在炕上，大睡不起，人們都說那二大個子這是思婦之痛，睡著了便是和老伴兒團聚之時，不要打擾他們的好事，便悄悄地散去。

二

那二大個子，人很勤奮，又愿意幫助別人。老師家要是有個大活兒小活兒的，只要是他知道了，有時間的話，他都積極主動地幫忙，但是從來不在人家吃飯。雖然他喜歡喝酒，如果要到飯點了，他總是以各種理由脫身，說啥也不在任何一家吃飯。時間一長，人們也就不留他吃飯了，他便哼著小曲兒，得意地回到學校。

那二大個子雖然長得人高馬大的，看起來有些笨拙，其實他的腦子很靈活，這也許跟遺傳有關吧，他的祖上就是經商的。他的祖父外號那貨郎子，是個買賣人，又有家傳手藝，是個爐果匠，也就是糕點師。麻花、油條、各種糕點做得精細，那種環境下，耳濡目染，這些手藝活兒，他也自然就會了。

他很快地尋找到商機，順民小學是個大的村級學校，這個村是個大村，有八個自然屯，學生很多，這個學校又是戴帽初中，有兩個初中班級，學校的學生有三百多名，是全鎮學生數第二名的大學校。

那時的農村，每到十月份以后，地里的莊稼都收割完了，到了農閑的時候，加上晝短夜長，各家各戶便開始吃二頓飯，那二大個子的商機便來到了。

那個年代，農民的日子已有了很大的改觀，到了吃二頓飯時，家長都要給自己的孩子帶些零花錢，特別是剛吃二頓飯的時候，一開始很多孩子不適應，總是好餓，在午休時總是要吃點東西。這時他便見縫插針，他先是到鎮上上一些零貨，然后開始炸麻花賣給學生，他炸的麻花很好吃，價格又低，雖是麻花，他炸的總是比別人大些，又便宜，每一根總是比別人便宜一角錢，好吃又便宜自然賣得很好。最初，校長對此事反對，也進行了干涉，只是輕描淡寫的，大家心里清楚，那只是做表面文章，說說而已，大家知道他倆的關系。可學校的主任卻不管這些，他先是找那二大個子不讓他賣，可那二大個子不聽他的，照樣賣。主任見控制不了那二大個子，就給老師開會，杜絕學生買麻花。老師落實了主任的會議精神，上學期間不買了，可是那二大個子利用早晨上學和晚上放學時間到學校的大門外繼續賣他的麻花。校長見狀，私下里找到了那二大個子，讓他找學校的主任談談，不知什么原因，那二大個子就不在學校外面賣了，而是挪到了學校里面，在學生午休的時候堂而皇之地又賣了起來，并且十分火爆。

那二大個子很會做事，他雖說是做點小買賣，但他不是唯利是圖之人。偶爾也會給老師們一些吃的，不光是麻花，有時做一些其他吃的，在午休期間，把全體老師召集到辦公室簡單地吃點兒。他總是滿面春風地說，這幾天剩點小錢兒，全憑大伙幫忙，一點小意思，謝謝大伙兒。遇上有困難的學生，他就免費送給人家，他先是對學生說，你就吃吧，你爸媽都跟我說了，讓你先吃著，我記賬，到時一塊兒算。這件事，引起了家長的誤會。

一天學校正在上課間操，有一個學生家長怒氣沖沖地闖進了學校，一邊走一邊罵罵咧咧地，見到校長便破口大罵，你們什么學校，用這么個王八犢子農工，我找他算賬。校長也懵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這時那二大個子聞聲趕來，沖著校長笑了笑說，這事跟你沒關系，他連推帶拽地把那個家長領到樹林里，說了一會兒，二人便有說有笑的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家長見到校長連聲道歉，一再說不好意思，并豎起大拇指，對校長說那二大個子是個好人啊，你算用對了，我剛才不是人了，說著給校長點上一支煙，二人又友好地嘮了一會兒。

有的學生知道有賒賬的，也要賒賬，那二大個子眼珠子一瞪，你想賒賬，門兒都沒有，你知道我賒賬的那個學生跟我是啥關系，我們是親戚，實在親戚！學生聽了，嚇得飛快地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說，不賒不賒唄，還急什么。

三

那二大個子雖說是學校的農工，但學校卻不給他分文開支。前幾年的工資都由村上負責，后來由于減輕農民負擔政策的出臺，鎮里所有學校的農工全部撤掉。那二大個子也毫無例外，當校長找他談話說明此事時，那二大個子哭了，他說我舍不得學校，如果學校能留我，我義務看學校，我現在不缺錢，我缺的是營生做，校長聽了感動地說，這種情況很特殊，我寫個情況說明向上面反映一下。三天之后，得到回復，讓校長自行處理。于是那二大個子繼續留在了學校，依舊做他的農工，不但值班值宿，還主動承擔了學校農園的種植管理和冬季燒兩個辦公室爐子的工作，做得更加出色了。

其實當時想撤掉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一天早晨，校長剛剛起來，那二大個子就急匆匆地來到他家，說是學校倉庫的葵花被盜，校長聽后臉都沒顧上洗，便和那二大個子來到學校。來到倉庫前，見倉庫的窗戶被撬開。校長對現場仔細地看了一遍，見地上有一串農用膠鞋腳印，他看了看腳印，又看了看那二大個子的鞋，只見那二大個子穿著一雙黑色的布鞋。校長沒有說什么，他讓那二大個子把窗戶釘好，被盜的葵花堆重新規整好，對他說：“這事不要聲張出去，對誰也不要說，就當沒發生過。”說完若無其事地回家吃早飯去了。

校長心里清楚，地上的那個大腳印就是那二大個子的腳印，因為上一天那二大個子還穿著一雙農用膠鞋，再者說了別人是沒有那么大的腳。

事隔半個月以后，校長去他岳父家喝酒，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那二大個子的一個遠房姐夫知道那二大個子在學校看屋，向他要兩把椅子，那二大個子沒有答應，說公家的東西怎么可以隨便拿，校長讓我看屋是對我的信任，我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他的那個姐夫聽了笑了笑說不拿就不拿，但咱倆得喝酒。

喝酒的途中，那個人說是出去方便一下，回來后說是喝多了，走進了一個小水溝里，把鞋全部弄濕了，臨走時把那二大個子的農用膠鞋穿走了，等到那二大個子睡著后，他便把倉庫的窗戶撬開，偷走了兩麻袋葵花。

這是他喝醉了和他的內弟說的，他的內弟又將這事和校長的內弟說，校長才知道。

校長當時沒有追究下去，是不想把事情弄大，總不能讓那二大個子背著一個小偷的罪名離開學校，畢竟他跟自己處了這么多年了，又是酒友，他慶幸沒有魯莽行事。后來那二大個子知道了這事，他很感激校長，二人的關系更加密切了。

四

那二大個子很喜歡喝酒，他最好的酒友當然是校長李守恒了，兩人無事時總在一起喝酒，每每喝多時，那二大個子總是醉眼惺忪，十分懊悔地說：“我若不是得罪了村支書，現在不也和你一樣，是國家干部嗎？都怪自己年輕時太嫩，不懂人情世故，你說得罪了山神爺，還能養住小豬崽，不是混蛋嗎！”說著兩手攥拳，不停地擊打著自己的頭部，然后號啕大哭。

那二大個子有過從教經歷，只是沒有多長時間。他也讀過高中，只是那個年代的高中生，所學的知識是有限的，再加上他不是以學習見長，因為他個子大，喜歡打籃球，十七歲就被鎮籃球隊選中，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籃球上，根本沒有去學習，學習成績可想而知了。幸好他有個好舅舅，在鎮政府工作，高中畢業后就把他安排在學校做了一名教師，只因文化水平低，讓他擔任課任老師，教副科。

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農村雖說包產到戶了，上級也要經常檢查。那一年的秋天，上級要求各農戶必須將自家的農田地頭鏟干凈，村里檢查到靠山屯，就那二大個子的地頭沒有鏟凈，村支書直接找到在學校工作的那二大個子，村支書批評了他幾句，他不但不接受批評，反倒與村支書頂了幾句嘴，村支書憤憤離去。

第二天，村支書領著包村的鄉干部，他以前是老師出身，曾做過學校的教導主任，是個業務通。來到學校找到校長說他一直忙于村里的事，沒有多少時間顧及學校，非要聽那二大個子的課，校長也無奈，因為那時是鄉、村兩級辦學，村里是有權力過問學校的事，但是村支書聽課倒是頭一回，從來沒有過。校長是心知肚明無法反對，只好與學校的教導主任一起陪同他們來到教室。

那二大個子真的有些緊張，因為參加工作以來，沒有幾人聽過他的課，現在突然來了鄉、村兩級干部要聽課，他一點準備都沒有。他真的有些懵了，但還是故作鎮靜，他說：“同學們把課本打到第八課。”這時全班同學異口同聲地說：“老師，第七課還沒學呢。”

“那好，咱們就學習第七課《數星星的孩子》。”他的汗從額頭上滾落了下來。

于是，他用顫抖的聲音說：“同學們，你們知道天上有多少顆星星嗎？”

有的學生回答：“不知道。”

還有的學生回答：“老師，查不過來。”

課堂上一片混亂。

村支書聽了，二話沒說，抬腿就走出了教室。

回到辦公室氣樂了，這樣的老師也能教學，我看都不如豬倌，趕緊辭掉，我這就去中心校反映情況，這不誤人子弟嘛！

第二天，中心校來人對此事進行了調查，勸退了那二大個子，這樣他就結束了他的代課教師生涯。

那二大個子常因自己做過教師引以為樂，引以為豪。他總是當著別人面炫耀自己也曾是人民教師，往大了說是一個知識分子，塑造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往小了說也算是一名園丁，曾為祖國的花朵澆過水，施過肥。說起這些，他的臉上總是樂開了花。

這時有人對他說：“你是當過老師，還是個名老師，你的課講得多好呀！就連包村鄉干部和村支部書記，都主動聽你的課，你那時是一舉成名，全鎮上誰不知道呀！”

他聽后便低下了頭，可臉色沒有變，自言自語地說：“誰沒有走麥城的時候？”

于是，大伙哄堂大笑。

可沒過多久，他就像把這件事忘記了似的，在其他場合，還是一提再提他當過老師的事。

五

在某周一的早上，校長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張辭職書，是那二大個子寫的。

辭職書

尊敬的學校領導：

我自愿辭去順民小學農工一職，辭職原因我就不說了，我也不想說，你們也誰都不會知道的。另外，我把這幾年在學校做小買賣所掙的錢，共計是2881元，全部捐給學生，用來救濟困難學生，這個在原來我放錢的地方，就你我知道。

我走了，你們不要問我到哪里去了，我會去一個好地方，請不要惦記。

辭職人：那二大個子

1991年5月20日

關于他莫名其妙地走，誰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人們只是胡亂地猜想，有的說他和校長鬧矛盾了，有的說他讓姑娘接走了，還有的說他讓屯中一個媳婦給訛了……

總之，他是走了，人們再也抽不到中華、玉溪了，再也喝不到他的好茶好酒了。

總之，人們經常想起他……

再后來，有人將他編入屯中的六大名人。

他被列為之首，有人編了個順口溜：

那二大個子的個兒

崔大美人的嘴兒

巴大屁股的腚兒

許大拐的腿兒

張大褲襠的棉褲小孩兒能在里面藏貓貓

王矮子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誰聽了誰后悔

我想那二大個子排在首位不光是個子大吧……

作者簡介：

孟祥志，黑龍江省肇州縣人，高級教師，大慶市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發表在《中國礦業報》《國防時報》《鴨綠江》《名家名作》《歲月》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