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釘記

一

汽車從四車道的省道轉到兩車道的鄉鎮公路，再拐進三米寬的村級水泥路，最后從兩幢外墻面貼著馬賽克瓷磚的二層小樓中間擠進一片屋型有些雜亂的農村居民區。

說擠，是因兩幢小樓中間的夾縫勉強能通過一輛汽車，須絕對走中線，稍偏點汽車的后視鏡就可能被墻面刮著。再往里走，經過一片竹園，又順著一個沒剩多少水的池塘拐個彎。前面已無路可走了，確切地說是沒有供汽車走的路了。

曹擁軍走下車來，不用隨行的村干部介紹，他一眼就鎖定了要找的那家釘子戶——映掩在二三層樓房群里的三間五路頭瓦房，這片村民聚集區唯一的舊式平房。

這片居民區混雜著各個時期的農村小樓：外形方方正正、外墻面簡單刮層灰沓沓水泥的，這是最早的一批樓房；墻面貼有各式瓷磚、頂上鋪層琉璃瓦的，這是21世紀初的風格；還有近十年建起的造型別致的別墅式小樓……在風格各異、色彩花哨的各式樓房的比照下，那三間青瓦白灰墻的平房竟鶴立雞群般奪人眼球。不只是房子與周邊格格不入，那地貌環境也顯出主人的特立獨行。別人家都是宅前水泥場心寬大厚實，出宅小道是筆直的水泥路或石子路，汽車可以直接停到屋門口，還能在場心調頭。獨有這處老宅，狹小的宅前水泥場地容不下一輛汽車，出宅的泥路更窄，開不上三輪電瓶車。曹擁軍看到，這條泥路中間有一條約十厘米樣子、彎彎曲曲的路中路，可能是被車輛或腳光顧得最多，泥壓得更實，陽光下明顯要比兩邊的鮮亮，遠遠看去就像一條游走的蛇。

“不好弄?。　辈軗碥娍恐囬T點了支煙，眉頭直皺?！澳憧催@場面，有點另類！這家戶主叫什么來著？端木逵，聽名就是個老古董。這事沒點狠招，恐拿不下來！”

旁邊的村支書譚光榮搓著手，看看曹副鎮長，又望望百米開外的老屋：“要不咱們今天先不進去？想好對策再來?！?/p>

“揀日不如撞日，先去探探虛實也好?！辈軗碥姲涯_邊的一粒粗石子踢開，扔了煙頭，反手合上了車門。

兩人走上進宅的泥路才明白為什么外面的水泥路或石子路沒有鋪進去。這是一塊七八畝規模的低洼地，地勢要比其他地方低一米多，里面種著一大片胡桑。進宅的小路先是埋頭順勢向下，過渡到低洼地上，又在平房的東側昂首爬一個小坡，才能進到端木逵的宅院。有前面低洼地作陪襯，相比周邊樓房矮一截的三間平房卻也顯出些高聳挺拔的氣勢來。

進了院子，兩人看著眼前老屋不覺暗暗叫好。相對于周邊簡陋的陳式，這屋透著股不同凡響的貴族氣，雖面積不大，高度也難比現在的平房或樓房，但厚實與精致感仍撲面而來。老屋的山墻和前后墻均雙磚砌成，山墻上木質梁梯橫平豎直，立柱的為圓料，橫梁的為方料，都為整塊的木材，沒有任何拼接的痕跡；檐檁為碗口粗的槐樹木，隔著薄薄的灰塵依然油光可鑒；屋頂青瓦整齊扣合，每排直得像剛用木尺推過一般，幾棵蓬草迎風挺立；檐頭石灰封口基本完整，上面還有清晰的花紋。細看，屋檐下還有兩排磚雕鑲于門框上端。這屋沒有常見老宅的破敗相，反倒顯出經年歷久的厚重和韻味。相對于這老屋，屋前的院落則要簡陋許多，從墻根到低洼地的邊緣不到三米，邊上用磚砌了一堵矮墻，以免人和雜物跌落，水泥地上，幾道裂縫貫通南北，地上沒堆放農具、柴草等雜物，只在外側擺了兩張用螺紋鋼焊成的曬被曬糧用的高腳凳。宅院小則小，倒也整齊清爽。

“端木伯在家嗎？”譚光榮見門敞開著，不忙進屋，先在屋外喊了聲。屋里聞聲出來一婦人，外形清瘦單薄，身上套件后開襟的飯單。見有兩人立于門外，忙把手里拿著的塞得鼓鼓囊囊的一只布袋放下，拍了下手說：“哦，是譚書記，進屋來坐！”

譚光榮認得，這是端木逵的媳婦金花。他把手里的皮包夾進胳肢窩，跨步進了屋里，問道：“端木伯呢？”

“在里屋看電視呢。他爹，譚書記來了！”金花招呼兩人坐定，用手指敲了敲房門。半晌，里屋除了音量不高的電視機里的節目聲外，沒其他動靜。她又把里屋的房門打開些，提高了嗓門：“譚書記來了，找你有事哩?！崩锩嫒詻]有其他聲音傳出。這顯見的冷場沒讓見多識廣的曹擁軍覺得絲毫尷尬，他示意譚光榮坐下，臉上是篤定的神色。

過了許久，才聽見里屋“吱嘎”一聲，像是原本吃重的藤椅突然松開伸展發出的呻吟。又過了一陣，一個身影從門縫處擠了出來。

二

自村委會貼出仿清街項目征地的告示，守著這座老宅的端木逵就心神不寧了，他幾次對妻子說：老太婆，這陣子左眼皮直跳，恐有禍事？！妻子總要白他一眼：你神經兮兮，這好端端地講什么不吉利的話。

今年七十六歲的端木逵是這宅上輩分最大的。按族譜上排，宅上唯一的百歲老人端木錫成還要叫他聲叔。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他成了許多人口中“最擺譜的人”。

客觀地說，端木逵落下這個評價，跟輩分沒有關系，除了他一根筋的秉性外，更多的是沾了這三間老屋的光。

這塊宅基原與前面的低地連成一片，是個占地十畝有余的大宅院，靠北南向一排，東西兩側各一排，共有房屋十多間。宅院周邊有宅溝民溝圍著，中間一條小道穿宅而出，是典型的四汀宅溝院落。解放前，這里是大地主端木方也的府第，1949年，端木方也全家棄宅出走，南下的解放軍便把這里作為作戰指揮部。1950年劃成分時，這片宅院分給了六戶貧農。端木逵的爺爺以赤貧的身份分得其中三間。傳說他爺爺當年拿著此房鑰匙老淚縱橫，要子女當眾立誓：保衛祖業，傳子傳孫。

顯示這處宅院非同一般的，是南向瓦房中間的祠堂。據說此屋氣勢恢宏，屋內有普通屋的兩間大，雕梁畫棟，正梁足有水桶粗，屋脊也要高出兩邊一截，兩端的脊翼有兩個龍頭微微昂起，是當時方圓十里最氣派的建筑了。1949年后，這祠堂成了公共場所，南北三埭有紅事白事皆在此操辦，儼然是百姓活動的中心。有此圣殿般祠堂傍身，這里的住戶自然臉上有光。不知是住戶還是外人最先叫出，“端木一號”之霸氣別稱漸漸路人皆知。

然“端木一號”沒能風光太久，1982年秋，鄉磚瓦廠的一名技術員偶爾來此，他帶了把斜刀，這里掘掘，那里捏捏，竟發現新大陸般嗷嗷直叫：“終于找到你了，太好了！真有這等好泥性？！”不久，鄉政府派人來與村里洽談，要把這塊宅基列為鄉磚瓦廠窯泥基地。

支持國家建設是政治任務，加上還能讓這里的每人多分四分承包田，六家住戶中很快有五家與村里簽了搬遷協議，唯有端木逵的父親不為所動，誰做工作也白搭。村里沒法，只得說服鄉里留下那三間老屋。這座完整的宅院很快解體，鄉磚瓦廠的手扶拖拉機成了這里的?？?，釘子戶端木他爹眼瞅著四周地面在掘地三尺的“開發”下一點點降低，這處幸存的宅基終成一座孤島。

端木逵沒料到，平靜了三十年后，他的老屋再次被相中。一想到堅守了大半輩子的三間老屋，可能最終無法讓自己死在里面，便刀絞般難受。于是，他閉起眼睛，塞起耳朵，做起了鴕鳥，想以不看、不問、不聽的“三不”法則，抵擋來自外面的威脅。

然今天，端木逵還是等來了鄉村干部上門辦事，他萬般不情愿地走出了房門。

“哦，是譚書記，有什么事嗎？”端木逵不冷不熱地招呼了聲，沒瞅坐在條凳上的曹擁軍一眼。

看著千呼萬喚才現身的端木逵，曹擁軍暗自笑了：這端木逵的大名有點名不副實，甚至是滑稽的反差。他個頭比媳婦稍高些，卻更精瘦，那小模小樣的身板即便被衣服包裹著，也透著十足的骨感，似乎渾身上下沒幾兩肉。

“這是鎮政府的曹鎮長，來了解下情況?！弊T光榮臉沖著端木逵，拿手朝曹擁軍比畫了下。

“曹鎮長？我不認得。”端木逵似笑非笑地回了句，依然不朝他看。

“這樣，端木伯，我們開門見山，村里下發的拆遷補償方案您看過沒？我們這次來是征求下您的意見?！币妼Ψ揭桓彼阑畈焕頃膽B度，曹擁軍單刀直入，把話題挑開。

“沒看，也不要看?！?/p>

“這樣不好，您還是要看下。簡單地說有三個方案供選擇，一是現金補償，二是現房安置，三是現金補償和現房安置結合，具體每個方案都有詳細算法。您最好先看下，有不同意見再商量，在政策范圍內都可通融。”

曹擁軍眼睛直視端木逵，想從他的眼神里解讀些信息來。端木逵不理會，自己拉了張矮凳坐下，看著地面。

“端木伯，這項目對我們村未來發展的重要性，您老想必清楚，一期就要投入一個多億，邊上幾個村都在搶這項目。您想想，人家拿了大錢幫我們搞建設，還能讓村民獲得土勞保待遇，增加收入，這好事得修多少福分才能攤到咱們身上？端木伯，您是村干部家屬，對這事可得大力支持喲！”譚光榮邊說邊遞了一根煙過去。

端木逵沒有伸手接煙，他面無表情地抬頭和譚光榮對望了一下，很快又轉向別處。

“領導關心咱們，你就好好說！”金花看不過，伸手拉了拉端木逵的衣服。不料，端木逵勃然大怒，扭頭把媳婦推開：“你個娘兒們懂什么，一邊去！”說罷，他立起身來，擲下一句：“我跟村里說過了，不搬！”說完，轉身進了里屋，門隨即“咣”的一聲關上了。

三

端木逵的犟勁是出了名的，他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村里幾個性格比較奔放的小媳婦經常半開玩笑半當真地當面叫他犟伯。犟歸犟，他端木逵倒也不討人厭，一來他不占別人便宜；二來他對堅持的事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別人服不服另說，這理他先擺著。然這次他在仿清街開發項目上的不合作，惹惱了期待借此項目讓生活升級換代的一宅人。

按規劃，這片宅基加上周邊的零散自留地共二百來畝地被列入仿清街開發項目區，將打造成旅游景點。項目區里的二十多戶村民不出一分錢搬入二里路開外的現代化農村集居區，有現成的標準樓房，還可獲得一筆不菲的搬遷補貼。這二十來戶人家大多有其他來錢道，不靠幾畝地生活。在他們眼里，這旅游項目的落地讓原本雞肋似的田產驀然升值變現，恰似從天而降了個金蛋，討了頭彩。更讓他們心動的是，這些原本的純農戶從此可搖身一變，成為拿固定工資、享受土勞保的居民戶。那種階層躍升的幸福感讓他們心旌搖蕩。

而現在，幾乎要到手的福利可能因端木逵的固執變得不確定了。于是，他們把一肚子怨氣潑灑到端木逵身上。

“端木逵這是犟頭他媽給兒子開門——犟到家了，明擺著的好處不要，他腦子有問題?！?/p>

“三十年前發犟，他成了這里最后一個平房戶，現在又發犟，恐要牽連大家‘一夜回到解放前’，唉，這賬他咋就算不明白呢？”

“你懂啥，他這是故意演出戲，變著法子要價呢！看著吧，政府多給點甜頭準保搬得比誰多快?！?/p>

……

風言冷語傳到端木逵和逵嫂的耳朵里。端木逵默不作聲，只當沒聽見。逵嫂唉聲嘆氣沖他說：“你就執好了，早晚成孤家寡人。”

旁人明里暗里施壓，他端木逵頂得??；婆娘整天耳邊嘮叨，他全可不予理會，這個家他不點頭，就八字沒一撇。端木逵抱定一個想法：現在政府不允許強拆，甭管軟的硬的，我就來個王八咬筷子——死不松口，能把我咋的。

可事態的發展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期。

這天上午他正在家里洗碗，在村里做定職干部的兒子端木新民垂頭喪氣地走進他的家門，不叫爹不叫娘，一屁股坐在矮凳上，眼望著屋頂生悶氣。

“這是咋啦！這個點不在村部上班，來這干嗎？”端木逵問。

……

“碰到什么難事了？”

……

“啞巴了，跟你說話呢！”端木逵踢了兒子一腳。

“要我說什么？今兒起，我的工作地點就在這里了，什么也不用干，坐著發呆就行?！眱鹤託夂艉舻亻_了口。

“這什么話！我惹到你了？”端木逵撓撓頭，一臉茫然。

“譚書記叫我回家做你工作，說什么時候做通了，什么時候再到村里上班！！”

“做我什么工作？我拖你后腿了？！”

“明知故問。”

“這——”端木逵被噎著了，一時竟無言以對，臉色漸漸變成鐵青。

第二天，端木逵在鎮土管所工作的孫子端木奮勇也過來湊熱鬧。

“爺爺，我們領導叫我來你這里報到，這是考勤表，您得給我簽字。”端木奮勇從皮包里掏出一張考勤表遞到端木逵面前。

端木逵皺皺眉：“奮勇，你在鎮上上班，要我簽什么字？”

“爺爺啊，這是你做釘子戶的權利，以后我天天來你這里報到。我們領導說，支持經濟建設是頭等大事，我在這里做你思想工作，這是交給我最光榮的任務?！睂O子一本正經又一臉無奈地看著爺爺，臉上擠出一絲苦笑。

端木逵從灶口拾起一根灶膛里撥火用的木棍，舉過頭頂，吼道：“好小子，你也來我這里敲竹杠，是不是屁股發癢了？！”

端木奮勇慌忙退出屋子，邊退邊大聲說：“爺爺，您本事大咯，有專門的工作組陪您玩，還有我們陪您玩，再玩下去，您真要成名人了，臭名遠揚的名人！”

端木逵氣得渾身打顫，氣也喘不勻了。他扶住門框，朝端木奮勇喊：“孫子，你跟你領導說，有事沖我這老頭子來，讓孩子攪進來算什么本事！我端木逵土埋脖子了，好孬讓我在這里過個囫圇陽世，死了隨你們折騰。只要我活著，就兩字——不搬！別說兒子孫子來，祖宗來也沒用！”

四

事情到這里徹底僵住了。曹擁軍見項目卡在這兒動彈不得，招呼鎮拆遷辦全體人員到項目村集合，說要現場辦公，商量對策。

鎮拆遷辦五人，村支委會五人，加上曹擁軍，在村委會會議室里吞云吐霧半天，泡茶水用光五個熱水瓶，依然找不出個可行的辦法來。最后，曹擁軍站起身來，手拍了拍桌子，說：“活人不能讓尿憋死，項目要做，群眾利益也得維護。端木逵不愿搬遷，他有他的打算。項目再急，自愿、商量的原則不能破！我的意見，既然端木逵那頭工作做不通，我們就在規劃上動腦筋，做些修改，保留端木逵的三間老屋。我去看過，那房沒有一百年，也有八九十年，算是古建筑了，和新建的仿古建筑放一起也不違和，就算給項目增加個活樣本吧！大家看看如何？”

眾人正一籌莫展，聽聞曹擁軍這么一分析，異口同聲說“好”，幾個原本嚷嚷著要給端木逵一點顏色看看的“強硬派”也轉變了看法，說辦法可行，只是不曉得開發商同不同意。曹擁軍道：“當然要費點口舌，這世上哪有一成不變的，行船勿過水潑潑，有時就要學會轉彎甚至調頭。這事我去說?！?/p>

曹擁軍前腳跟離開項目村，后腳跟就到了開發商姜總辦公室。他要趁熱打鐵，把這事定了。

姜總聽了曹擁軍的意見叫起苦來：“先不說整齊劃一的規劃里塞進個有人居住的老屋是否不倫不類。單說這修改規劃圖紙又得花錢，這成本可又增加了呀！”

曹擁軍苦口婆心：“姜總，現在的政策你也清楚，人家不要補錢不貪樓房，油鹽不進，你能奈何。這工程多拖一天，你就要多一天損失，這大賬小賬你算得比我明白。再說端木逵這屋確實大氣，我去過，都老出包漿了。我們本就是個仿古項目，加個貨真價實的老屋進去，不會突兀的。端木逵這屋是上代留給他的，他在這屋里生活大半輩子了，老土難離，我們要理解。等你空了我帶你去看下，一定會有感覺的?！?/p>

姜總嘆口氣，道：“你曹鎮長話到這份上，我還能說什么。不過這屋我是要看下的，若和規劃上的相差太大，怎么著也不能接受！”

“行，行，時間你定，我帶路。”見姜總基本認可，曹擁軍喜出望外，連聲答應。

這日，曹擁軍帶著開發商姜總、項目總設計師瞿工、村支書譚光榮，以及犟伯的兒子端木新民、孫子端木奮勇浩浩蕩蕩來到犟伯的宅前。見一眾人過來，端木逵趕緊迎出屋。他罕見地掏出一包煙，不管來人抽不抽，每人遞了一根。他早從兒子嘴里聽到了鎮上定下的方案，知道今兒最終拍板定案的時機到了，自然得熱情主動點。

逵嫂從屋里拿出三條長凳，招呼眾人落座，感慨道：“你們總算來了，兩個月了，今個兒老頭子第一次有了點笑模樣。還是你們面子大！”

眾人在場心上坐定，獨不見同來的總工程師瞿工。好一會兒，才見他從老屋西邊的山墻邊轉過來，邊走邊自言自語：“太好了，太漂亮了，想不到這里還有這么完整、這么傳統的老屋，這屋齡定在百年以上，絕對是個寶貝?！闭f完，又一頭扎進屋內，研究他的寶貝去了。

曹擁軍見狀，暗暗舒了一口氣：這方案有戲。

五

一個月后，仿清街項目如期開工。其間，項目藍圖修改和區域房屋拆遷同時進行。端木逵沒有食言，把宅邊上二畝七分自留地調轉給了村里，要了一塊500米外的鄰組土地作為自己的自留地。端木逵沒向鎮上要一分錢補貼，他說，自己身子骨還硬朗，跑遠點種地沒有問題。

村民把樓房的東西搬空后，開發商開來三臺挖土機，只花了一周時間，二十多戶村民的住宅紛紛土崩瓦解，拆下來有用的木材磚頭被原住戶搬走，剩下的碎磚爛瓦堆成了一座小山，待仿古建筑開工建設時埋入地下作地基用。農戶住房拆倒揚起的塵土漸漸散去，這片原先犬牙交錯的村民住宅區被徹底抹平，唯有端木逵的三間老房仍孤獨地立著，成為這片土地上的山峰。

通電、通水、通路……接著是大隊人馬開上了工地。恰似海邊退潮后原先沒在水中的礁石漸漸露出一般，藍圖上的方塊、線條一天天立體起來。只稍三個多月，這清理出的二百來畝土地上，三排仿古建筑簇擁著兩條街面漸漸清晰，之后又經粉刷、裝飾，一座清末小集鎮的雛形終得呈現，其間，有一層樓的平常店鋪，有二層樓的悅來客棧，有面積大些的玲瓏戲館，四周溝渠相連，以水代墻。在這充斥現代元素的大地上，兀立個晚清風格的建筑群，就像開了個窺見舊時代的窗口，讓人有時空閃回的恍惚。

端木逵的三間老屋被鑲嵌于最南側的那排建筑里，大致一條軸線，但有些傾角，東山墻、西山墻與后建的仿古建筑稍隔開些，就像一個句子原本一氣呵成，到了這里點了個逗號，過了三間老屋，再點個逗號，然后再是連續的文字。對這設計，有人說那三間老屋先入為主，后面的設計只好相互遷就，很難做到無縫銜接。也有人說，瞿工這樣安排是點睛之筆，客觀上打破了仿清街過于對稱的單一感，增加了點寫意的感覺。

對這樣的安排，端木逵是同意的。用他的話說，“這一百多平方米的屋內我說了算，之外，隨便布排，出入自由就行”。

仿清街項目基本落成，開發商和鎮村兩級總體滿意，只是作為事件的親歷者，姜總、曹擁軍、譚光榮等人總感覺端木逵那三間老屋游離于整體設計之外，是處敗筆，因此見面常?；ハ嗤虏垡环?。曹擁軍自我安慰：“我們知道緣由，目光總盯在了這里，所以會有點別扭。別人不會有這種感覺。時間長了，看看也就順眼了?！?/p>

然沒多久，三人“不順眼”感覺就煙消云散了。景區對外開放后，吸引了遠近眾多男女老少前來“朝拜”，他們對仿清建筑風格及營造的古鎮氛圍反響平平，反饋說，用新技術蓋起來的古建筑，再精致做舊也沒有那個時代的沉浸感和代入感。出人意料的是，游客們對端木逵的三間老屋情有獨鐘，說這里還像點樣子，能嗅到一點那個時代的氣息。后來聽說這三間是久遠保留下來的正宗老建筑，而且里面還住著世居的老人，進而有點頂禮膜拜了，皆贊道，有此原生態古宅古風，總算不虛此行。

原先認為的嘈點變為亮點，這讓姜總他們措手不及。幾人一商量，既如此，何不順水推舟，推波助瀾。他們找到端木逵，說要請專家來做個鑒定，爭取掛個文物級古宅的牌子；再讓他做這仿清街的宣傳大使，滿足下游客的需求。至于具體要他做什么，他們說要視游客的興趣而定。

這時，端木逵的犟勁又上來了。面對眾人的激情澎湃，他只冷冷地回了句：“我活到七十多了，想自由一點不行嗎？”稍許停頓，又接口說：“別瞎折騰了！你們的生意經我不懂，但這段時間下來，我算看明白了，外地人喜歡到我這里來，是對我這老房子感興趣？還是對住里面的兩個老態龍鐘的老人感興趣？都不是，只因我這里的東西是有生命的，是活的，活的它就有氣場。這氣場可是設計不出，也擺布不來的?！?/p>

這幾句話從端木逵的嘴里說出，三人覺得很刺耳，然細嚼下似乎又有些道理。

作者簡介：

倪正平，筆名老愚，男，江蘇南通海門人，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南通市海門區作家協會副主席、秘書長，先后在各級媒體發表文學作品40多萬字，出版短篇小說集《梅花鎮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