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小河（外兩篇）

不知道為何，最近腦子里總是會回想起兒時在老家生活的點點滴滴。也許是城市生活讓自己有點疲憊了。尤其是家鄉(xiāng)的那條小河，老是在夢中出現(xiàn)。承載著兒時太多的美好，特別是夏日的歡快，已經(jīng)雕刻入骨，此生難忘。不知道此生能否再尋到兒時的歡快，哪怕是一滴兩點。

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村，不知從何時開始，在記憶里也逐漸有點模糊了。估計現(xiàn)在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

村子坐落在一座小山坡的下面，五六十戶人家，靠種地維持一家老小的生計，一輩子辛辛苦苦土里刨食，卻也難以刨出心中的美好生活。

一個普通到塵埃里的農(nóng)村，普通到你就很難說出她有何特別之處。我一直沒鬧明白當(dāng)年建村設(shè)計的時候房屋為何都朝西，夏天一來熱得要命，一到下午火辣辣的太陽直接撲進屋子里。那時一到中午，整個屋子就像蒸籠，無處躲藏。

每當(dāng)此時，我就會偷摸著和小伙伴們?nèi)ゴ迮圆贿h的小河里戲水。小河三面環(huán)村，永遠都是那么嫻靜，從沒見她發(fā)脾氣。小河被村民攔腰筑壩蓄水，用于農(nóng)田灌溉。一不小心卻成了孩子們兒時的美好之處。

夏日的田野，除了蟬鳴，就沒有其他聲音了，空氣似乎也靜止了。路上除了我們，也不見其他人。風(fēng)一吹，卷起千層水稻金浪，一浪接著一浪，好似黃河之水浪打浪，發(fā)出嘩啦啦的喜悅之聲，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稻香，飄向遠方，給人帶來少許清涼。

兒時的我們哪里有欣賞田野美景的心情，赤著腳，踩在燙腳的砂石小路上，三步并成兩步，急匆匆往水庫趕。一到那兒，直接扒光衣物，赤條條像自動下鍋的餃子，嘴里叫喊著，揮舞著手腳，撲通撲通，沖了下去，忽上忽下，像一群可愛的小精靈。

小河成了歡樂的天堂，開心，發(fā)自內(nèi)心地開心，這份純粹的開心的場面就永久印在我的靈魂深處，一輩子難以忘懷，一回想起來，嘴角就會不由自主地發(fā)出微笑。

但這個場景里，卻沒有我，因為我不會游泳，這輩子的遺憾就是沒有學(xué)會游泳。所以，我只能默默去下游玩耍。

小河的水緩緩地越過堤壩，像白練一樣沿著河壩從上往下嘩地一下沖下來，發(fā)出歡快的轟隆隆的聲響。

我們幾個不會水的，三五成群的，不甘示弱地沖進白練當(dāng)中，把自己的身子緊緊貼在冰涼的堤壩上，溫暖的河水順著小身子滑溜而下，輕撫著我們的肌膚，涼爽舒服到心肺里。睜開眼一看，隱隱約約，只見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小耳朵里回響著奔騰的水聲。心靈、身體、天地在那一刻，恍惚融為一體了。

家鄉(xiāng)的小河已經(jīng)有許久許久不見了，你還好嗎，還記得那時那幫像精靈一樣的小家伙們嗎？你可知道，你曾千百次在我們的夢中出現(xiàn)，也許此生只能去夢里尋找那份純粹的開心了。

耕耘永遠在路上

秧田里的秧苗，剛一初長成，未經(jīng)世事，尚未體會生活，就要分別了。眼角掛淚，揮手互別，互道珍重，依依不舍，各奔東西。坐著竹擔(dān)，晃晃悠悠，來到稻田。在各自小窩扎根落戶了。

秧苗們沐浴著溫煦的春光，品味著田間雨露，吸收著自然精華。一天一個樣，比賽著，看誰長得更高，看誰長得更壯。以后的路都要靠自己走了，再無溫棚可以遮風(fēng)擋雨了。不經(jīng)歷風(fēng)雨，怎會有成長。

人生一世，就是在不停地告別老朋友、結(jié)識新朋友。為離開老朋友而灑淚難過，為結(jié)識新朋友而擁抱開心。人生一世，就是在不停地與他人比較，與自己較勁。為得到而暗暗高興，為失去而偷偷哭泣。

秧苗們安家水田猶如孩子們走進學(xué)堂，成長的道路才剛剛開啟。

鄉(xiāng)親們種稻如養(yǎng)兒，精心細致。打藥、除草、施肥、灌水每一樣都是踩著節(jié)點，掐點而為。早了也不行，晚了也不好。樣樣都要好幾趟，一趟兩趟三五趟。趟趟盡心且盡力，收成才能好又多。馬虎一點就會相差十萬八千里。不會有歌中唱的從頭再來的機會。再苦再累也要堅持，只為兒女期待的眼神。

田野遠處，依稀能望見，三三兩兩的農(nóng)家在忙著打藥。兒時打藥也是人工的，通過手搖方式進行。打藥要看天氣，天晴不能下雨，不然就白瞎了。

趁著風(fēng)和日麗之時，打藥人趕到田里，來回穿行在稻間。雙肩上像背負雙肩包一樣，馱著一個四四方方的藥箱。藥箱與背齊長，與肩齊寬，高約一掌。前后面均平滑，兩側(cè)呈圓弧形，左側(cè)有手柄，右側(cè)有噴桿。左手緊握手柄，上下壓動，提供動力。右手持著噴桿，控制方向，左右噴灑。四周都要噴灑到位，不能漏掉一處。不然星星之蟲，可以燎田。

田與田，人與人都是命運共同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誰家害蟲未除盡，左鄰右舍皆遭殃。人世間唯有和諧共處才是根本出路。

藥箱內(nèi)的藥液通過噴桿，源源不斷進入噴頭。似那清晨薄霧，噴灑而出。霧中看稻，水中望日，朦朦朧朧。似那蒙蒙細雨，淅淅瀝瀝，若隱若現(xiàn)。雨中觀稻，別有風(fēng)味。

細雨化露，輕附在稻葉上，凝結(jié)成一層若有若無的薄膜，護稻周全，免受蟲害。

此時此刻，別有愉悅暗喜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田野近處，有一家老小在田里忙著除草。或向前，或退后。一會兒隱于稻間，一會兒起身小憩。那時沒有除草劑，只能人工除草。

水田除草，要么用一種農(nóng)具叫耕爬，酷似縮小版天蓬元帥的九齒釘耙。耍好耕爬也是需要巧勁的，不是空有一把子力氣就行，一不小心也是容易爬傷水稻的。要么就靠自己的雙手，靈巧方便，正常人都有。時間緊，再加上耕爬不夠用，農(nóng)家更多時候就直接用手除草。趕到田邊，三下五下，卷好褲腿，雙腳一蹭，脫去布鞋。光著腳丫，一前一后，踩入田中。腳掌入泥，軟軟綿綿，十分舒服。瞪著雙眼，撅著屁股，彎著老腰，雙手左右開弓。埋頭仔細搜尋田中雜草。一尋摸到雜草，便毫不客氣扯碎掐斷，深埋入泥。

田間稻葉，太過熱情，爭著搶著，輕拂過我們的臉蛋，撫摸著我們的手臂。你方拂過他來摸，都以為是愛卻不知是害。全然忘記了自己葉邊有密密麻麻的鋸齒狀的小倒刺。一不小心就在我們臉上、手上留下一道道細小的血口子。

農(nóng)田除草時，天上有太陽烘烤，水里有螞蝗偷襲。螞蝗約一指長，筷子粗細，周身無骨，頭尾略小，中間略粗，喜吸人血。經(jīng)常不知何時，腿上已經(jīng)掛著幾條螞蝗，絲毫沒有感覺。

待到從田里忙完起身時，腿上螞蝗早已吸得鼓鼓啷啷，挪不開步。農(nóng)家人早已習(xí)以為常，不會害怕、大呼小叫。只需兩指一捏，輕輕揪住，用力一扯，甩在地上，一腳踩個血肉模糊。

那個時節(jié)，鄉(xiāng)間小路上，遇見誰腿上黏泥又流血，都不會覺得奇怪。螞蝗貪吃，舍不得走，最后反丟了卿卿命。

春日耕耘在田間，男女老少齊上陣。抬頭望見空中燕，低頭遇見田里云。莫學(xué)螞蝗心太貪，人生在世要知足。心底無私天地寬，退后向前皆人生。

一分耕耘才會有一分收獲，天上不會無緣無故掉餡餅。退一步講，即使有，也要想想有沒有接住的本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高空中的餡餅就是自由落體，一萬公斤的沖擊力，不死也得重傷。

古之嗟來之食，今之軟飯，都不是那么好吃的。一不小心皆成夾生飯。端了別人的碗，一輩子只能被別人管。

外婆

近日，天氣忽冷忽熱，翻看日歷，這才發(fā)覺清明時節(jié)要到了，一個特殊的節(jié)日。忽然想寫點什么，紀(jì)念一下我的外婆。

每當(dāng)清明，活著的人心情是復(fù)雜的。大家聚在一起，祭奠逝者，思念親人。通過種種儀式，讓離開人世的人得以安息。更重要的是讓活在世間的人得到慰藉，能有勇氣更好地活下去。

清明二字，清者：清醒為人，明者：明白世理。

先人們設(shè)立清明，我猜想是想讓后人們在墳頭緬懷時，記得自己從何而來，活著要清醒為人；是想讓后人們在焚香禮拜時，記得自己將去往何處，處事要明白世理。

我的外婆離開這個世間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多少人記得她。連我這個親外孫，由于時光的消磨，記憶都開始模糊了，更何況他人。

外婆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老太太。不管遇見誰，臉上總是掛著慈祥的笑容，對人客客氣氣的，生怕惹人不高興。過去農(nóng)村生活很艱辛，歲月過早地在外婆臉上留下了許多深淺不一的皺紋。一到夏天，農(nóng)村人都喜歡光著腳板，留在我記憶里印象最深的是，外婆一只腳板上有一塊銅錢般大小的藍色胎記。一到冬天，外婆人老怕冷，頭上總是戴著一頂圓形的黑色毛線帽子。

外婆沒上過一天學(xué)、讀過一天書。一共生了五個女兒一個兒子，所生兒女都是普通人。外婆一輩子吃盡了生活的苦，沒享過什么福。外婆從來不在我面前抱怨生活的苦，總是笑著就把生活的苦嚼嚼就咽下去了。

我是晚輩子孫中外婆最喜歡的，可能是因為我懂事早，到外婆家里從來不到處亂翻東西。和我同輩的自家小孩當(dāng)中或多或少，都有這毛病。

過年，一到外婆家，就翻江倒海。一旦發(fā)現(xiàn)零花錢，偷偷摸摸就順走了。找到好吃的，未經(jīng)大人允許，撕開就吃。外婆嘴上不說，心里是不太喜歡的。

過年的時候，每個孩子，外婆都會給點壓歲錢，錢不多一塊兩塊，是老人的一番心意。外婆也沒有什么收入來源，自己平時養(yǎng)點雞鴨，到集市上賣點雞蛋鴨蛋，掙點閑錢進來。或上山采點黃梔子，等有人進村來收時，換點零錢。靠著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摳一點出來。我的壓歲錢，外婆總是最后一個給的，待其他人走開，外婆給我的壓歲錢總會多個一塊兩塊。

外婆總會偷偷囑咐我一句，千萬不要說出去，生怕引起家里矛盾。這些年我也一直從沒對人說過，這是我和外婆之間的小秘密。這是外婆對我額外的一份疼愛。

一放暑假，我就會從縣城回到村里，一回村我就會到外婆家里去玩。

記得有一年暑假，外婆從兜里掏了十塊錢要塞給我，十塊錢在當(dāng)時不算小錢。那時街上肉包子才兩毛錢一個。個頭比現(xiàn)在的還要大上一圈，肉餡也足，貨真價實。對于外婆來說，更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外婆非要給我，我不想要，沒辦法，后來離開的時候，我偷偷放回了抽屜。外婆日子過得清苦，我不忍心要她的錢，這也是我對外婆的一番心疼吧。

春日里，山上梔子花熱烈開放，生怕大家不知道，濃郁的花香挨家挨戶通知村民：我開花了。盛開的梔子花，六片如玉的花瓣均勻?qū)ΨQ。花瓣間留有恰到好處的空隙，真是少一分太寬，多一分太擠。花瓣正中站立著一位身著黃裙子的花蕊小公主，迎著風(fēng)跳著舞，香氣襲人。花瓣們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寵溺著。

花蕊小公主亭亭玉立，俏皮愛美。自己織了條淡紫色的六瓣圍巾，圍在脖間，水靈動人。每到此時，外婆就會到山上采幾把梔子花回來，在井邊洗一洗，揉一揉，然后下鍋清炒一番，出鍋就是一道清熱解毒的爽口美味。外婆總是讓我多吃點，說對小孩身體好，但我卻不太愛吃，覺得清淡寡味，兒時身在福中不知福。

梔子花落就結(jié)出了一種果子叫黃梔子。黃梔子初長成時，周身上下一片綠意，洋溢著生命的靈氣。一抹翠綠俏立山頭，風(fēng)光無限好。

黃梔子，頭部有須，頭須纖細修長，上下碧綠，跟打了摩絲一樣，根根直立，整一個山野小子形象，一副年少不知愁滋味的模樣。黃梔子長大后，卻又愛上了紅妝，一片通紅，立于枝頭，熱情似火。不知何時，黃梔子的頭須悄悄剪短了，天然去雕飾，增添了幾分英氣。黃梔子成熟后，外婆就帶著我，拎著竹籃子，一起上山采摘。

梔子樹不高，只有幾十厘米，兩個手指捏住黃梔子，輕輕一擰，就落入手中，放進筐里。帶回家后曬干收藏好，就等著販子進村來收，可以換點零錢。

據(jù)說，黃梔子是一種藥材。小時候，誰家孩子受到驚嚇，老人就把黃梔子捏碎敷在小孩手上，確有效果。小時候還心存疑惑，長大后，百度一番才知道黃梔子確有鎮(zhèn)靜的功效。

外婆歲數(shù)大了，種不動地了。

每到秋收之時，外婆就會帶著我去農(nóng)田里撿點稻穗。拿回家喂養(yǎng)雞鴨，好補貼家用。鄉(xiāng)間農(nóng)田收割完后，年輕人也瞧不上遺落在田里的那點稻穗。只有老人心疼不已，會再去撿拾一遍。我跟在外婆后頭，低著頭，彎著腰，小眼睛像雷達一樣，掃描著眼前田地，搜尋著稻穗。每當(dāng)有所發(fā)現(xiàn)，便欣喜不已，大聲叫喚，一把拾起來，舉在空中，朝外婆炫耀一番，再丟入竹籃里。每當(dāng)此時，外婆總是一臉慈愛地看著我。

走著走著，我驚喜地瞧見，不遠處，有一只小青蛙，小肚皮一鼓一鼓地正在陽光下愜意地休憩著。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想戲弄小青蛙一番。剛捉弄完小青蛙，沒走幾步，忽地發(fā)現(xiàn)一只小蚱蜢躲在稻草上正悠然自得地曬著太陽，便又丟下小青蛙，去追逐小蚱蜢去了。

在稻田里，我玩玩這個，弄弄那個，也沒撿到多少稻穗。外婆也從不會怪我，會讓我一個人在田里玩?zhèn)€盡興。

后來，隨著我在縣城功課繁忙，暑假也要補課，和外婆在一起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再后來我們一家人都從村里搬到縣城，一年到頭，和外婆見面機會就更少了。

年少時，總覺得外婆是不會離開的，沒想到外婆最終還是走了。

一口薄棺，緩緩放入，狹長墓坑。紅土一鏟一鏟落下，堆起一微微拱起的墳堆。

這便是外婆安息之所。活著的人還要在塵世間為生計忙碌，唯有山上梔子、山下稻田，不離不棄一直陪伴著外婆。

疼我愛我的外婆真的走了，此生再也見不到了。

梔子花再開，賞花人已離去，開滿青山的皆是孤獨。

黃梔子再紅，采摘人已不在，紅遍枝頭的都是寂寞。

青山依舊在，幾度梔子紅。

梔子花開人已逝，一綹稻穗寄哀思。此生無緣喜相逢，只愿來世能相會。

愿外婆在天國一切安好！活著的人，面對再難的塵世，都要好好活著。

作者簡介：

翁志文，男，江蘇蘇州人，同濟大學(xué)碩士，中國移動蘇州公司主任，西交利物浦大學(xué)校外導(dǎo)師。作品曾多次獲獎，發(fā)表在國內(nèi)各大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