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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虹在微信上發來《書中歲月》的書稿,要我作序,我真的有些犯難了。
我與長虹相識,是從當他的粉絲開始的。在揚州師院中文系讀書的時候,我讀大一,他已大三,一天,在曾華鵬老師家中遇見了,曾老師告誡:桐淦要多向長虹學習,不僅僅因為你才一年級,大學學習剛剛起步,而是長虹他們所顯露出的扎實學風和樸實文風值得好好效仿。那是1975年的冬天,當時的社會形態正是黑白混淆、是非顛倒的時候,曾華鵬老師的諄諄教導是什么分量,了解點當代史的人,都應該明白。緊接著,黃海平、劉長虹、范雨洲三位學兄合著的人物傳記《沈括》出版了,這在當時的大學校園,是結結實實放了顆衛星,我當然成了“鐵粉式”的追星人。
天生有緣。轉眼我也大學畢業了,居然和長虹走到了同一所省屬高校中文系任教,此時,他已是寫作教研室獨當一面的大拿,我是文藝理論教研室的青澀助教。我非常慶幸,以為從此可以跟隨偶像級的學兄的腳步,在學業上“白頭偕老”了。那的確是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我們一道在資料室選定閱讀書目,一道在校園內交流讀書體會,甚至連一日三餐都約好在教工食堂餐敘的時間。耳鬢廝磨,日漸發現長虹不僅僅治學扎實、著文樸實,而且為人真實。或許就是在這種沒有半個“虛”字的交往中,我們草擬了一部暫定名《與青少年學生談作文》的書稿提綱,分列了30多個單篇題目,我們相互做了分工,約定了完稿的時間,在好書稀缺的20世紀70年代末,準備認真合作一次,展現一下當代青年教師的風采。
造化弄人。因為參加一位革命前輩回憶錄的采訪與寫作,我被有關方面征用,“借調”離校了。那個年頭沒有手機,電話還是搖把,等我有次返校處理相關事宜的時候,見到長虹留下的一疊復寫的書稿和一封辭別信,信中有兩句話至今難忘,“城里套路深,還是回農村”,長虹請調回家鄉海安工作了。再后來,我奉調來了南京,物件不多的行囊中,有長虹執筆的那一疊書稿(至今仍藏在書櫥)。
所以,接到《書中歲月》書稿,一是先睹為快,急于想從中了解點長虹的足跡;二是情不能已,不得不說點什么,聊補45年的憾意和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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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歲月》與其說是劉長虹回海安40多年工作的書評、讀札、序跋的合集,不如說是海安數十年文化建設的立體記錄。
常理,推介《海安文史資料專輯》《海安革命歷史簡明讀本》《海安市革命老區發展史》《lt;韓紫石gt;批注》等愛鄉愛國的文化讀本,點評《激情歲月》、《奉獻者之歌》、慈善活動等方面的文藝類征文,本該就是地方媒體的職責所在,但長虹先后作為廣電和報社的主要領導,在這類較難把握輕重與分寸的“累活”面前,身先士卒,親力親為,這樣的序、跋、評論文字,顯然與應景的消息和報道的分量大不一樣了。40年風雨記錄,40年踏石足跡,書評與書籍一樣,成為留芳鄉里的雙璧。
我很喜歡《書中歲月》對海迅文化和中洋文化的一組介紹文章,粗看,有點瑣屑、有點散亂;再讀,一事一議,一篇一景;而且,事事鮮活生動,篇篇給人啟迪。什么叫“接地氣”的文章、什么叫“生活化”的語言、什么叫有滋有味、什么叫有血有肉?讀一讀這一組卷首語和年度札記,你全都可以找到答案。40多年間的40多篇書評,有萬余字的長論,有不足千字的短文,談古論今,說東道西,構成了一部獨特且厚重的介紹海安歷史文化的繪本,所以,我將此書視為海安數十年或者說新時期文化建設的立體記錄。
閱讀本書書稿和寫作這篇小文的時候,我的腦瓜里幾次意識流地冒出兩個似乎互不相干、我也還沒有從邏輯上認真梳理的問題:假如沒有震古爍今的蘇中七戰七捷的歷史,會有后來續寫奇跡的海安角斜紅旗民兵團嗎?就像在輝煌厚重的海安歷史文化高地上,開出了一朵《書中歲月》瑰麗奇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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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文學是人學,評書也就是論人。
劉長虹在論及海安歷史上的文化名人、發行5億冊的《新華字典》總編輯魏建功時,不是介紹老人家在古典文學研究上的“開山”之功,也不是正面敘寫老人家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光輝業績,而是從地方文化記載中的少年求學、仲魏聯姻、秉承文脈、詩書傳家等佳話入手,巧妙、客觀、細致、深入地讓人們認識了這位曾經被“誤讀”的一代鴻儒。
你說,這是評書,還是寫人?
夏堅勇和蔣璉,該是兩位海安當代文化史上的勞模級人物了。毫不夸張地說,兩位都稱得上著作等身,要跟蹤評論他們的創作,肯定是件費力氣的活兒,而且往往會吃力不討好。但是,長虹兄的“評夏”和“評蔣”,我記住了幾句關鍵的話。長虹說,夏堅勇創作“井噴”的時候,因為夫妻分居而從海安移居江陰,江陰的市委書記這樣介紹“歸化”作家夏堅勇,江陰有“三寶”,徐霞客、劉天華、夏堅勇!長虹說蔣璉,守著本分,厚道做人,真誠真實,正義正氣,所以,寫出來的文字,有時候有點兒麻,有點兒辣,有點兒燙!
你說,這是論文,還是寫人?
《書中歲月》的顯著特色是見書見人,由書及人。
在這本不厚的集子中,我們記住了文字睿智、俏皮、活潑、幽默,多用短句、文白相間,淺入深出、大智若愚的作家評論家劉旭東;記住了“把歷史從冰箱里取出來,經過解凍,變得鮮活起來”的文史散文家吉光;景仰詩書畫印界前輩先賢仲貞子先生的德藝雙馨和家國情懷;欽敬著名中醫賀章進真草隸篆的“詩外功夫”。
我們在書中還認識或間接認識了海安籍的、活躍在海安和國內文壇的各路文學人物,譬如吳義勤、汪政、陳歆耕……譬如仲躋和、陸鴻鈞、李春旺、于學基、周建平、蔣平霞……
在列數這一行行名字的時候,我們仿佛看到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長虹,正笑瞇瞇地拿著電子筆,在他精心制作的PPT屏幕上一一點將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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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虹文章的特點之一是結構整飭。“飭”字偏冷,有褒義有貶義,我是認真思考后才選擇這個字的,取褒義。我們相識的年代,禮服是中山裝,注意禮儀的人,中山裝領口的紐扣和風紀扣,是一定會扣上的。印象中,長虹著中山裝的時候,上下口袋的鈕子都是齊整地扣著的,甚至,頭發也一絲不亂。長虹的文章就是這樣,字詞句章,符號標點,有板有眼,精到精致。與長虹同事時,我聽過他的幾節課,45分鐘的課堂,行云流水,到了第42或第43分鐘的時候,小結幾句,擦去黑板上的板書,收拾一下教案,下課的鈴聲響了……
注意一下《書中歲月》各篇文章的結構,你會意外發現不失講究、渾然天成的整飭。這種整飭不是整齊刻板、不是單調劃一,而是長短有致,頭尾呼應,“身段”齊整,余音不絕。譬如《德高為范——讀仲貞子作品專版有感》,有敘述,有感慨;有藝術評介,有思想縱深。如此豐厚的內容,卻僅僅容納在900字的短文中。欣賞本文的時候,我想起了課堂上42分鐘以后的劉長虹,想起了穿著中山裝禮服的劉長虹。
長虹的語言藝術是有童子功的,從他對中學語文老師陸鴻升的回憶中可見一斑。長虹文章中尤重俚語、諺語、俗語、民間口頭相傳的生活語言的引用。《書中歲月》可以隨便拎出來一串。像“瓜無滾圓,人無十全”;像“肚量要大,聽得閑話”;像“無情未必真豪杰,有情才是好文章”;像“衣帛暖,菜根香,詩書滋味長”……這些鮮活語言的植入,文章是不是立馬生趣、立馬靈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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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幾番揣度,長虹取書名《書中歲月》,是否來自《增廣賢文》中的兩句詩呢:“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因為,長虹書中有句:“好書如好友,好書如好酒”。
倘能成理,40多篇書評可以為證,長虹回到海安的45年,是沉浸到海安米酒窖中的45年,是飽嘗鄉情鄉釀的45年。作家劉心武曾經深情介紹,根植北京,是他京味小說深挖的一口水井,家鄉的井水,清甜甘冽,如飲瓊漿。劉長虹當年感到“城里套路深,還是回農村”,如今用書評展示了海安新時期文化波瀾的壯闊,這不也是一種“深挖水井”、反哺家鄉的文化壯舉嗎!
只是,我們在激情點贊的同時,也些許有點遺憾,劉長虹潛心聚力在海安挖井,沒有注意把這些本該可以讓更大范圍和區域周知的文化元素介紹出去,只顧著獨樂樂、自斟自飲,沒做到眾樂樂,讓更多人分享文化海安。因為作者是有這一方面的足夠潛力和能力的,劉長虹本來就不只是海安的,而應是南通的、江蘇的,甚至是中國的。
作者簡介:
周桐淦,1954年生,江蘇姜堰人。記者、報告文學作家,江蘇省中華文化促進會副主席。曾任《雨花》主編,揚子晚報副總編,江蘇省作協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副主席。報告文學作品有《多難的公理》《解民之憂》《法與“法”的較量》《藍色火焰》《智造常州》《西飛的云鳥》《和你在一起:一代援疆人的創新精神與家國情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