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理論家瓦爾特·本雅明在20世紀初敏銳地察覺到在機械蓬勃發展的年代,人們對藝術作品感知方式從傳統的對藝術作品的膜拜感和距離感,轉變為可接近性和平等感,本雅明精確將其時代定義為“機械復制時代”。現如今,AI技術高度發展,人們的藝術感知方式也將再度革新,矛頭開始指向人本身,與之而來的是對于藝術的一種支配感,和對于藝術創作的新的大眾化,這是否預示著新的“AI復制時代”的開始?
變革的時代——AI的出現
德國理論家瓦爾特·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對傳統藝術作品的特點進行論述,提出“本真性”與“靈暈(Aura)”兩個概念,描述了在機械發展的時代的藝術作品中這兩個核心概念漸漸走向消亡,人們從傳統藝術的感知模式轉變到當時時代的新的感知模式,并由此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本雅明稱之為“機械復制時代”,而如今,AI技術高度發展,不僅在科技領域影響巨大,且AI技術在繪畫、音樂、文學等各種藝術中皆占據了一席之地,人們開始普遍使用AI技術來輔助自己進行創作,當今時代處于一個傳統藝術與AI藝術的變革時期,AI技術的出現極大地改變了當前人們的生活,伴隨著AI技術出現而改變的,還有當今人們的觀念,這與本雅明當時時代所處的處境具有相似性,而如今時代伴隨著AI的普及,人們的感知模式是否由于AI技術的影響而產生了改變?本文將對此進行探討。
“本真性”與“靈暈”概念溯源
一、“本真性”的喪失
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以下簡稱《藝術作品》)中,本雅明這樣定義“本真性”:“一件物品的本真性是一個基礎,它構成了所有從它問世之刻起流傳下來的東西——從它實實在在的綿延到它對它所經歷的歷史的證明——的本質。”對于這一表述,可拆分為兩個部分來理解。首先,本真性可理解為事物的物質載體在時間空間上的在場;其次,本真性是事物在歷史流傳過程中逐漸浮現的本質性。由此本雅明認為一個藝術作品之所以有本真性,首先在于它是一個具有物質載體的藝術作品,如雕塑、繪畫作品等;其次,這類作品將其存在的歷史保存在自身的物質載體之中,這種作品蘊含著自古以來所具備的獨特的儀式價值——從巫術儀式到宗教儀式,“‘本真的’藝術作品的獨特價值植根于儀式之中,即植根于它的起源的使用價值之中”。而機械復制時代產生的復制品,是速成的、大量復制的,只有一個物質外殼而沒有歷史沉淀的,由此歷史積淀被復制品逼入絕境,“我們可以用一張底片印出任意數量的相片,而問哪張是‘真品’則是毫無意義的事情”。本真性由此走向沒落,藝術的功能發生翻轉,從建立在儀式的基礎轉變為政治實踐的基礎上。
二、“靈暈”概念溯源
在《藝術作品》中,本雅明這么描述“靈暈”:“我們把靈暈定義為一種距離的獨特現象,不管這距離是多么近。如果當一個夏日的午后,你歇息時眺望地平線上的山脈或注視那在你身上投下投影的樹枝,你便能體會到那山脈或樹枝的靈暈。”在這里,靈暈的顯現包含兩個概念:“距離感”與“即時即地性”。靈暈感知所帶來的“距離感”代表著一種對藝術作品的不可接近性,它是“一種距離的獨特現象,不管這距離是多么近”,這種不可接近性是膜拜意向的主要特征,代表了當時人們對傳統藝術作品的感知所具有的一種膜拜價值。“即時即地性”具有雙重含義,一是感知者主體在場的投入客體,從而實現主客體在時空中交互的專心凝視;二是藝術作品原作的在場,靈暈的“即時即地性”受到本真性的影響,唯有具有本真性的藝術作品原作的在場才散發著靈暈。
三、“靈暈”的消亡
在機械復制技術的蓬勃發展與宗教式微的20世紀,人類的感知結構發生了改變,原本的靈暈感知方式所帶來的膜拜感和距離感被摧毀,隨之而來的是新式的,具有強烈的接近感和平等感的新型感知方式。原本的那種不可接近性帶來的膜拜價值被祛魅,重心轉向了展示。人們對于客體的感知趨向于近距離的感知和一種占有的欲望,而這種欲望驅使他們通過復制作品來克服其獨特性,這種感知方式的變化促進了復制技術的發展,藝術發生了變革,機械復制藝術的產生所帶來的結果則是靈暈的消亡,主要則表現在攝影與電影之中。
在攝影中,靈暈的消亡表現為顯像的模糊性消失。如上所述,在傳統畫作中,美是存在于朦朧的、遮蔽的靈暈之中,是模糊的本質的顯現。而在攝影作品中,攝影師借助技術設備直接將現實再現,原本存在于朦朧中、遮蔽的靈暈直接被再現的清晰性所取代,當攝影變為客觀現實的再現后,靈暈走向了消亡。
而在電影中,靈暈的消亡表現為“在場”的消失。在傳統的舞臺劇中,舞臺劇的表演是演員親身獻給觀眾的,舞臺劇演員在扮演角色時,需要將全身心投入角色之中,將自己的身體與角色的身體同化,演繹具有完整性和形式上的純粹性,由此散發著朦朧的靈暈。而在電影中,電影的表演展示則是由攝影機來完成的,電影演員在進行拍攝時是片段的,每次只需完成一個片段的表演,而不需要一整個過程都沉浸入角色之中;通過一個個片段的表演,用技術來完成合成,最后成為一個角色。這樣的表演自然也是支離破碎的、沒有靈暈的,如本雅明引用皮蘭德婁之語表達的:“電影演員感到是在流放途中——不僅從舞臺,而且從自身被流放了。在一種模模糊糊的不舒服的感覺中,他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空虛:他被剝奪了真實性、生命、話音以及他走動引起的噪聲,為了被變為一個暗啞的影像,短暫地在銀幕上閃爍,隨即逝入寂靜……放映機在公眾面前同他的陰影嬉耍,而他則只能滿足于同攝影機嬉耍。”
總之,隨著新的機械復制技術時代的來臨,傳統藝術作品所崇尚的靈暈走向了消亡,傳統的膜拜價值轉變為展示價值,距離感被抹平,新的感知方式的特點則是可接近性與平等性。
AI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
一、AI對藝術的影響
近年來,對AI技術的探討越來越成為當今學界關注的一個重要話題,AI技術被大量運用在繪畫領域和文學領域中,關于AI繪畫、AI寫作帶來的原創力引來了巨大爭議。而在音樂領域中,AI孫燕姿是目前網絡上最火爆的AI歌手,創作者運用AI技術來獲取歌手孫燕姿的人聲,并對孫燕姿的人聲庫進行訓練,僅需幾天時間,就能創造出一個AI技術操控下的孫燕姿,并以此演唱了大量其他歌手的經典歌曲,這種做法引來了大量的討論,孫燕姿本人也在文章《我的AI中》談及此事,她認為人類終究是無法阻擋AI的發展的,“你并不特別,你已經是可預測的,而且不幸你也是可定制的”。
二、AI歌手——AI的支配性
AI歌手的出現,打破了以往藝術作品生產涉及的物質因素的層面。如今的藝術生產,甚至將以往被稱為每個人獨一無二的音色進行了一種復制和占有,藝術生產開始指向了人的本體層面,指向了人的本真性。這或許預示著一種新的感知模式的出現,這種新的感知模式表現出的是對之前的機械復制時代的感知模式的繼承與發展,如果說在機械復制時代,人們的感知模式表現出的是可接近性和平等性,那么在AI復制的時代,人們對AI歌手的感知則不再是接近,而是完全平行,甚至表現出人類對AI歌手的一種支配性。在如今關于AI的立法不完善的時代,人類可以肆意控制AI對歌手的本真性進行復制,人類可以使用AI來讓歌手唱自己想聽的歌,更有甚者自己進行作詞作曲,運用AI來讓歌手進行演唱,以此滿足自身的需求。這種方式帶來的后果是,身為歌手的人的本真性被入侵,原本帶有粉絲性質的大眾開始自己支配偶像,并且對偶像的期待感開始漸漸消散,因為自己就可以做到對偶像進行支配以滿足自己的期待。
這種AI歌手的出現對歌手這一職業的影響是極大的,原本歌手同樣是具有本真性的一種首先具有物質載體的時空間在場的人,且一個歌手要想成為歌手是經過無數的訓練而產生的,這需要的不僅是專業的練習,還有大量沉浸在歌手歲月中的歷史積淀所帶來的閱歷,由此一名歌手才具有自己獨特的本真性。而AI歌手則只需要通過AI技術來對歌手的數據庫進行復制訓練,極短時間內便能完成復制;還是以AI孫燕姿為例,目前最熱門的AI孫燕姿,其訓練數據僅有《孫燕姿》《逆光》與《是時候》3張專輯。100首不到的曲目數據量,就訓練出了一組穩定、清晰且自帶情感和個人標志的音色模型,并成為源源不斷生產各種翻唱作品的聲音素材。這種AI復制技術的簡單性極大地摧毀了歌手的本真性。
三、靈暈的二度摧毀
伴隨本真性的摧毀而來的還有靈暈的二度摧毀。對于明星偶像的靈暈,本雅明將其定義為商業化的、虛假的外殼,因此不具備靈暈,或者具備著一種幻象式的、商業包裝的虛假的靈暈。
但在AI復制的時代,這種幻象式的靈暈也走向了凋謝,在AI復制時代,人們可以通過AI來自由地操縱偶像。在這里主體對客體的交互不再是一種互相的靠攏,而是主體對客體的帶有支配性質的操縱,原本帶有幻象式的、仍顯朦朧的明星偶像,也遭到了AI技術的拆解。隨之而來的是對偶像認知無比的清晰性,這種對清晰性的認知極大地摧毀了原本辛苦建立起來的,偶像的那種存在于朦朧、模糊之中的幻象式的靈暈。如果說機械復制時代摧毀的是傳統藝術作品的靈暈,那么AI復制時代摧毀的就是那些在明星偶像身上的幻象式的靈暈。
四、AI輔助——藝術創作大眾化
機械復制技術的出現,使得藝術作品的流傳范圍得到了極大提高,人們對于藝術作品的藝術追求從原來的追求膜拜價值的藏而不露,轉換到了追求展示價值的自由展覽。機械復制技術的出現,首先使得藝術作品真正地做到服務于大眾;其次使得藝術作品資源得到極大豐富,復制使得人們可以在各處各地看到達·芬奇、拉斐爾、梵·高等著名畫家的作品;第三使得大眾對作品進行主動解讀,“大眾在藝術作品中尋求著消遣,而藝術愛好者卻凝神專注地走向藝術品”。如電影觀眾對電影的凝神專注而引發的感覺、知覺的變化,以產生一種“驚顫”式的審美效應;最后實現了作者與欣賞者的位置互換,“由于印刷越來越發達,不斷把各種各樣的報刊推到讀者眼前,越來越多的讀者變成了作者——起先只是偶爾寫寫的作者。”機械復制技術的出現,促使藝術開始走向欣賞群體大眾化的進步。
在AI復制技術出現的今天,藝術大眾化中受到影響最深的便是作者與欣賞者界限的模糊化。AI高度發達的今天,越來越多人使用AI輔助自己創作,AI使得創作的門檻進一步拉低,運用AI,人們可以在幾分鐘便完成對一篇文案的大綱脈絡梳理,并進一步進行創作;運用AI,人們可以很快地找到創作思路,并進行創作。AI的出現,促使藝術欣賞大眾化進一步走向藝術創作大眾化。
AI的誕生是科技發展的又一個重大成果,它帶來的是新一輪的科技革命。在科技發展的同時,文化藝術同樣迎來了一個新的時期,AI給人類帶來的是新的感知方式。如果從前人們對藝術作品的感知方式的特征是可接近性與平等性的話,那么如今AI出現后,人們對藝術作品的感知方式的特征就是可支配性。伴隨著AI而來的感知方式或許能實現真正的藝術大眾化——人人都可以用AI輔助創作成為藝術家,實現作者與欣賞者的角色互換,從原來的藝術欣賞無門檻走向藝術創作無門檻的進步,這或許預示著一個新的時代,一個以AI支配為主導的時代的開啟。
作者簡介:
張煉,1998年生,男,廣西賀州人,南寧師范大學文學院2022級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