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贏之下的自肥

在對漢儒政治神學問題的討論上，哲學界傳統觀點認為以董仲舒為首的漢儒所提出的神學理論是為維護中央集權尤其是君主專制制度而存在的，并大談其對之后歷史中的“封建專制”與“思想統制”的決定性影響。部分學者則從理論層面指出其限制君權的意向，但只是將之視為“思想”與“國家”兩個主體之間的互動。歷史學界則有部分學者能夠將之與豪強階層的崛起與世家化進程相結合，卻仍將“豪強”與“皇帝”視為“國家”這一主體中天然存在的兩個要素，未能脫離國家本位的思想路徑。

統治階級的本質是“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而國家是“統治階級為了維持和再現現有的生產方式和社會形式”所建立的機構。中國古代任何時期的政府都是由統治階級的成員直接組成的，朝廷中的官員本身就是“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地主階級的代表，他們大多占有著一定數量的土地與勞動人口，與名義上作為全國物質財富所有者的君主存在著天然的對立關系。作為掌握著大量生產資料（很多時候還有武力）與全部知識的社會階層，地主階級是基層生產的組織者的同時，也是唯一的行政人才提供者，皇帝只有獲得他們的擁護才能使自身的統治成為可能。故而通過特定制度程序選拔而來的中國官僚被賦予的權力實際上是皇帝與地主階級博弈之后做出妥協的結果，中華帝制時期的歷史是一段統治階級剝削普通群眾的歷史的同時，也是一段作為國家元首的君主與實際掌握生產與行政的官僚及其背后利益集團之間權力斗爭的歷史。想要對漢儒神學的政治屬性形成正確的理解，須先審視其所發源的社會經濟史事實，并將其放在宏觀的歷史進程中考察。本文將先對構成漢儒主體的豪強地主進行經濟上的階級分析，并結合漢政府中央集權的現實需求與漢儒神學的理論內涵，以厘清漢儒神學這一豪強地主與漢帝國政府的媾和產物誕生、發展與衰落的內在歷史邏輯。

社會基礎：漢儒神學的階級屬性

秦漢時期主流的土地所有制形式大體可分為三種：國家土地所有制、地主土地所有制和自耕農土地所有制，其中地主土地所有制是當時統治階級實現對被統治階級剝削最直接的手段。“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買賣。”隨著戰國中后期土地私有制與土地買賣的合法化的確立，組織基層農業生產的社會職能迅速地從由血緣賦予政治經濟特權的宗法貴族轉移到通過積累財富以獲得政治經濟特權的地主階級手中。秦漢地主階級的主體是周制瓦解后新興的豪強地主，在以往對于豪族的社會構成研究中，學者們大多認為其包括了六國舊貴族及其后裔、王室、外戚集團以及官僚集團、富商大賈、游俠、地方強宗等，其中前三者原屬于諸侯及卿大夫階層，總體數量較少；后四者則大多為春秋以來興起的士人階層轉化而來，其較多的數量構成了豪強地主的主體。

相比于構成自耕農階層的身無長物的普通民眾，這些早在數百年前就完成了原始積累的舊貴族在經濟與政治實力上有著天然的優勢，故而在土地買賣的市場中他們往往扮演著兼并者的一方。如《后漢書·酷吏列傳》所說：“漢承戰國余烈，多豪猾之民。其兼并者則陵橫邦邑，桀健者則雄張閭里。”豪族依仗強大的經濟實力、宗族勢力或政治背景，欺壓兼并小農，“武斷于鄉曲”，與國家爭奪人口和資源，成為鄉里社會中事實上的控制力量。雖然漢朝政府在法律上將二者同樣規定為編戶齊民，并通過施行陵邑制度定期將各地豪強大族遷徙到關中以抑制土地兼并進而維護專制國家的中央集權，但由于士人階層的人口基數過于龐大，被遷走的舊豪強地主所遺留的權力真空很快就會被新的豪強地主占據，而為限制豪強財富特權的六條問事、抄沒資財、酷吏政治等制度也都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荒廢。這些舊時代的貴族階層不僅憑借過去積累的財富與權力搖身一變，化為了“新興地主階級”的主體，更力圖謀求在政治上享有與過去一般無二的世襲特權，一旦積累了足夠的物質力量，他們便開始明目張膽地與官方爭奪土地人口資源，甚至潛殺官吏、沖擊府廷、干擾地方行政，公開蔑視政府的權威。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新興”豪強地主的政治經濟地位逐漸穩固，自然便演化為一個高度固化且壟斷了中國政治經濟權力的統治階級——即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世家門閥。

在豪強地主轉化為世家門閥的過程中，董仲舒等人所構造的漢儒神學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天下初定的西漢初期，與掌握著絕對的暴力的中央集權政府相比，原有的政治經濟基礎受到戰爭嚴重打擊的諸豪強地主顯然屬于弱勢的一方，為保全自身所具有的經濟特權尋找政治上的法理依據以改變自身立足不穩的局面便成了他們最迫切的需求。迫于國家機器的威勢，他們所建構的理論必然要維護中央集權與君主之至高地位，但在理論的構架中巧妙地確保自身階級的利益對于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儒士來說才是更為重要的。

時代需求：豪強與政府的合作基礎

西漢立國之后所面臨的時代中心問題是對秦政的揚棄。一方面，漢政府在思想理念方面很大程度上延續了秦制“大一統”的理念，在意識形態（尤其是政治理念）的問題上，李斯定立官學、查禁異端的主張已然成為普遍共識，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思想的提出正是順應了這樣一種時代需求；另一方面，漢初的政治局勢與秦時有著很大的差異，漢帝國政府若想在制度上確立中央集權，就必須創造一種在維持秦制內核的前提下對其表象改頭換面的新的統治方略。與祖輩從周室分封中直接獲得法理且首創蓋世功業的秦始皇不同，創立漢朝的劉邦出身的家門雖然據稱能追至陶唐氏，在他這一代也足以容得他“不事家人生產作業”，但終究也不過是一個“起于細微”的下級貴族罷了；其帝位也是因為“得秦王，定關中”“誅不義，立有功，平定海內”這些“存亡定危，救敗繼絕”的功績，而被與之“位號比擬”的諸王推舉，由漢王升格而來，以作為一眾“受地食邑”封臣的首腦。其所直轄領地面積亦局限于秦地周邊，甚至要小于楚王韓信與梁王彭越的封地面積之和。雖然有著相同的“皇帝”名號，但就內涵而言，相比于對全國郡縣擁有絕對支配權的秦始皇，劉邦的皇帝身份顯然更貼近于作為天下共主的周天子。可以說不論是血脈還是功績都無法賦予劉氏建立并統治中央集權的大一統王朝的法理。因此先有建國初期以韓信、彭越為首的諸侯王叛亂，后有景帝時的七國之亂，劉氏子孫統治下的漢政府始終面臨著分封制度復辟的危機。

察覺到劉氏政權面臨的這一困境，急需國家承認的儒學豪強們把握住了這次機會，不僅作為最基層的生產資料所有者階級對皇帝表示了支持，更在理論層面為劉氏實行中央集權提供了法理依據。在皇帝權力不受任何制約的秦代，“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除庶子一人，乃得入兵官之吏”，在秦制下哪怕是平民，只要在戰爭中建立了功勛也能獲得官位，而原本依托過去的貴族特權繼承了土地財富的士人不僅不能依靠以上資源獲得任何政治權力，即司馬遷所謂“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甚至使他們得以作為一個超越庶人的獨立社會階層而存在的文化壟斷權也被“以吏為師，以法為教”的秦朝政府收歸國有，這無疑嚴重威脅到了掌握大量土地人口資源的豪強地主的根本利益。為了維護本階級的利益，亦即重新實現豪強地主對政治權力的壟斷，以董仲舒為首的漢儒必須要對秦制中不符合自身利益的部分進行消解和改造，這一行為最具體的表現形式即是“屈君以伸天”，將天置于皇帝之上作為其統治的法理依據。董仲舒繼承孟子“天與之”（《孟子·萬章上》）的思想，提出了“天子受命于天”的受命理論，將“天”再次設定為天子統治的法理來源，并利用黑、白、赤三統循環說論證了漢室從前朝繼承天命的合理性。為了實現對政治權力的獨占以成為新的統治階級，代表著豪強地主利益的董仲舒將儒生與“天意”這一被新樹立起來的皇權成立的法理依據綁定起來，確保儒士對天意解釋的壟斷權，主張天意“唯圣人能見之”（《春秋繁露·郊語》），在朝中任職的儒生們雖非圣人，卻至少能夠解讀災異所蘊含的遣告，有著評判甚至指導皇帝行為的權力。

功成身退：漢儒神學的鼎盛與沒落

如果說西漢是豪強地主通過神學解釋與皇權博弈為自身爭取權利的時期的話，東漢則是這一新興階級掌握政治主導權，正式確立自身統治地位的時期。東漢開國皇帝劉秀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托于精通讖緯的儒生造勢，從其起事時為其兄弟造勢“劉氏復起，李氏為輔”的李通，再到稱帝時通過解夢與獻符勸進的馮異與彊華，莫不是以儒者特有的神學解釋方法為劉秀的政治行為賦予正當性。作為一個被豪強擁戴而登上帝位的君主，劉秀開國班底的成員也或多或少都帶有儒學背景，如清人趙翼所說：“漢開國功臣多出于亡命無賴。至東漢中興，則諸將帥皆有儒者氣象，亦一時風會不同也。”不同于處于從屬地位的西漢，兩漢交際時的經學豪強已然成為政治權力運作的主導者，他們可以為天子的寶座自由地挑選能夠代言自身利益的候選人，即便是本身即為儒學領袖的王莽，在推行了如井田制、“六筦”之令、發行新幣等一系列“分裂郡國，斷截地絡。田為王田，賣買不得。規錮山澤，奪民本業”的不符合豪強利益的改革之后，以隴右豪族隗囂為首的豪門大族們仍能在完全無損于儒學本身聲譽地位的同時將其政權推翻。

劉秀對于自己權力的真正來源十分清楚。在個人層面，他作出一副崇儒信讖的姿態以向經學豪強釋放善意：他不僅“典定舊制”積極參與儒家學術活動，甚至帶頭整理讖緯體系“宣布圖讖于天下”，并依據讖言決定官員的賞罰任免，在史書中留下了“光武尤信讖言”的評價；而在政治層面，為了維系自身及整個劉姓皇族的統治地位，他在基本延續了東漢的選官制度的基礎上為經學豪強子弟量身定制了一套以察舉制、征辟制及博士弟子科試為主的人才選拔方式。由于自身實力的積累與皇權的妥協，廣大豪族子弟紛紛研讀經學以期獲取政治權力，官學模式已然滿足不了迅速增長的受教育需求，原本興起于西漢末年的私人辦學在東漢迅速流行，不少豪強家族累世專攻一經，弟子往往有成百上千之眾。由于有資本自行辦學的大多是豪門大族，社會主流的教育模式毫無阻礙地由“師學”轉化為“家學”。在中央他們能夠通過經學入仕累世公卿；在地方他們作為實力派世代充任著州郡長官的僚佐，察舉、征辟制度的具體實行從核心到末梢都全程由這些家族一手操辦。在漢代除學術上有師承關系的學生外，被察舉者亦被稱為“門生”，東漢風俗要求門生故吏以君臣、父子之禮對待舉主，如此便形成了舉主為中心、門生為外延的壟斷國家政治權力的政治統一體。

在剛剛登上歷史舞臺時，活動空間被限制在太學等特定政府機構中的儒生或許只能以專門的“意識形態家”的身份進行活動，在名義上作為皇權的依附品而存在。但隨著豪強們為了獲取特權紛紛以儒生的身份參與政治活動，儒生們已然超越意識形態家的身份，成為集物質生產資料與精神生產資料于一身的國家的真正統治者。可以說東漢的經學豪強已經基本完成了世家門閥化的進程，皇權的存在與否已經很難撼動它們對政治權力的占有。在中央集權國家仍然相對強盛，社會經濟情況相對穩定繁榮的時局下，繼續通過對經學解釋權的壟斷維護自身的地位尚仍是其最優的生存策略，但是到了士族不依托于國家政府的經濟政治特權已經基本確立，社會動蕩中央政權瓦解的漢末年間，對經學解釋權的壟斷就無利可圖了。尤其是從曹魏時期九品官人法在制度層面確立了對士族政治經濟特權的保障之后，漢儒神學已然完成了其歷史任務，使中國的政治體制順暢地實現了從古典專制國家向中古門閥政治的過渡，故而更適用于規范家族內部秩序的禮學取代了統攝國家的神學，成為魏晉正統儒學的主流。加之漢儒神學內部亦出現了嚴重的理論危機，其作為國家信仰滿足社會成員形上精神需求的功能也被后來居上的玄學與佛學所取代了。

作者簡介：

王子昂，2000年生，男，遼寧沈陽人，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馬克思主義哲學碩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