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一個秋天的雨夜,我們正在辦公室加班準備一份標書,堂妹愛民打來電話。愛民是大伯家的孩子,比我小兩歲,住在我們老家所在的縣城里,為人心直口快,說話不會繞彎子,一上來就問我,還記不記得李國義?
我望著窗外的夜色,有些不明所以。被雨打濕的夜黑得發亮,像一堵墻似的把屋子里的燈光封鎖住,豎立在明亮和黑暗之間的玻璃窗如同一道屏幕,一面映出我們忙碌的身影,另一面映出漆黑的雨夜。斜落在窗玻璃上的雨絲,同樣匆忙,像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彎曲爬行,迅速消失在窗框邊緣,似乎要趕赴一場集會。給人的感覺,好像我們眼前的生活正被一群蟲子不斷拱開,又自動彌合修復起來,反過來說好像也可以,我們正把一群蟲子的生活不斷拱開。
相隔幾毫米,我們和它們形成了某種奇特的呼應。
我含糊其詞地應付兩句,心里想著盡快結束通話。
愛民說:“哥,你咋把他忘了呢?就是二道河子那個李國義啊,你小時候的死對頭。你帶一伙人,他帶一伙人,見天晚上在土山那兒打仗。后來他做生意掙了大錢。這人現在得了精神病,沒事就給別人打電話,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我是想提醒你小心點,他正四處打聽你的號碼呢,要是他給你打電話,你千萬別搭理他。如果被他纏上,你就沒有消停日子過了。”
我哼哈答應著,問了幾句大伯的身體,就把電話掛斷了。
這次競爭對手實力很強,能不能中標大家心里都沒有底。另外,公司里有一個人始終覬覦我的位置,千方百計想要取而代之。這些事情都讓人神經繃得緊緊的,不敢有半點松懈,哪還有心思去回憶那個童年時的李國義呢?這件事轉眼就忘在了腦后,就像生活中很多無足輕重的事情一樣。
再次想起這茬兒,是因為幾天后我真的接到了李國義的電話。通常情況下,陌生來電我是不會接聽的,但當時我正處于投標失敗的挫折期,公司里還有些不好的謠傳,讓我感覺屁股底下的位置也有些岌岌可危,看到是老家的手機號碼,本能地有一種控制不住的親近感,就隨手按下了接聽鍵。
李國義的聲音低沉、疲憊、沙啞,給人的感覺,他正在一條幽深狹窄的坑道里艱難爬行,而這通電話是他看到的唯一一線亮光。報出自己的名字后,他停頓了片刻,顯然對我是否記得他把握不大。
我當然記得他,我和他是小學同學,同年級不同班,我是一班,他是二班,教室相隔一道墻。當年,他是個小黑胖子,兩只大翻鼻孔,人長得又粗又壯。我奶奶每次見到他都會指著他的朝天鼻說一句:“這孩子長大能掙錢,也能散財,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啥也剩不下。”我當時長得也不矮,我們倆都比同齡孩子高半頭。我家在頭道河子,他家在二道河子,兩個村子相隔二里地。大凌河先流到我們村,繞著螞蟻山轉出個U形彎后,再流向他們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每天下午放學后,我們把書包一扔,就各帶著一群孩子玩打仗游戲。從半下午打到夕陽西下,星星和月亮升起來,麻雀和烏鴉聚集到河灘旁的楊樹林里,大人們呼喊吃飯的聲音一遍遍從村里傳來時,才鳴金收兵,約好第二天接茬兒再打。一直到小學畢業,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才宣告結束。我上了韓家初中,隨后上縣高中,考取了一所建筑大學,畢業后留在省城工作。他初中畢業沒繼續讀書,跟隨村里人外出打工,后來做起了生意。我和他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十年前,那天我們在縣城最大的福臨門飯店給奶奶辦生日宴,在走廊上碰巧遇到了李國義。他的模樣幾乎沒變,只是從小黑胖子長成了大黑胖子,兩只大翻鼻孔還是朝著天上。我倆握了手,簡單聊了幾句,嘴上說電話聯系,但誰也沒有主動要對方號碼。吃完飯去前臺結賬時才知道,我們的賬已經被李國義偷偷結完了,這件事讓我感動了好長時間。
我喊出了他小時候的外號老黑。
李國義聽說我還記得他,顯得很高興,改口喊我大頭——這是我小時候的外號,已經好多年沒人喊了——很懇切地問我,有沒有空和他見個面,一起吃頓飯,他有些話想對我說。我問他平時人在哪。他說在縣里,如果我有空,他就到省城來找我。我說有話可以在電話里說。他說電話真說不清楚,最好面談。他咳嗽兩聲又說,他想告訴我一個秘密,那個秘密有些匪夷所思,如果不當面說,怕我不會相信。突然又壓低聲音問我,最近有沒有感覺胸悶氣短渾身無力?想到堂妹的話,我開始警惕起來。哼哈答應幾句,就趕緊結束通話,心里想著,但愿他不會真的跑到省城來。
沒想到,他竟然真的來了。一個周六的上午,我再次接到李國義的電話,他先問我人在哪,得知我在家里后,他說已經到了我住的錦繡天地小區門口,請我務必出去和他見一面。我有些驚訝他竟然能摸上門來,轉念一想,老家那邊知道我住處的大有人在。但我還是不想出去,生活壓力這么大,每天都過得很緊張,誰有心思陪一個精神病人閑扯呢?李國義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咳嗽幾聲后對我說,不要聽別人瞎說,他根本就沒有什么精神病,只是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情,而我和這件事關系密切,所以才想找我聊聊。
“大頭,我真的沒病,求你了,就出來一趟吧!你要是不來,我也不會走。”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想起他結的那次賬,我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
十年不見,李國義完全變了一個人,從一個大黑胖子變成了干巴巴的小黑瘦子,兩只朝天的鼻孔似乎都變小了,彎腰駝背,不時還咳嗽幾聲,看上去像大病初愈。一件湖藍色的韓版夾克衫穿在他身上顯得又肥又大。如果不是他主動伸出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認出他來。我帶他去了小區門口東邊一家老湯面館,靠里面的散座很清靜,適合說話,又不用和他關在一個封閉空間里,如果情況不妙,方便撤離。
我隨便要了幾個菜,外加每人一碗手搟面。還沒到飯點,面館里客人很少。坐下后,李國義喝了一口水,從桌子對面探過身來,盯著我的眼睛滿臉擔憂地問:“大頭,你最近有沒有感覺胸悶氣短渾身無力?”
我告訴他沒有,搞不清他為什么一再這么問,但也不想深究。我忽然注意到,他的眼珠是黃色的,閃爍著一種異域人種的光澤。李國義先是有些如釋重負,隨后又疑惑地搖搖頭。
“那這事就有些說不大通了。”
看他的樣子,似乎只有我胸悶氣短渾身無力才正常,除了他精神有問題,想不到第二種解釋。菜陸續上來,我沒有要酒,要了一壺白開水,心里想著盡快結束,揮動著筷子讓他。
“老黑,十年沒見面了,咱邊吃邊聊吧!”
老黑這個外號是我起的,表面上是說他的膚色,其實每次叫時我心里想的不是看家護院的黑狗就是拉磨的黑驢。李國義沒動筷子,滿臉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有一肚子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忽然沒頭沒腦地問:“大頭,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打仗的事嗎?”
“當然記得。”
“你知道當年咱們為什么打仗嗎?”
這話問得更莫名其妙,不就是玩個游戲嗎?那時候沒有手機和電腦,當然就沒有那些五花八門的游戲,也沒有全民健身設施,農村孩子玩的東西很有限,女孩子跳繩跳房子打口袋,男孩子騎驢摔跤打電炮,這些都是相當常見的娛樂項目,難道還需要找什么理由嗎?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男孩子玩打仗游戲當然不算什么,但你想想看,咱們從三年級開始,一直打到六年級畢業,打了整整四年,同一個游戲玩那么久,而且還都是你和我帶隊,是不是就有些奇怪了?”
李國義又把頭探過來,離我很近,我甚至能從他的兩只黃眼珠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呼出的氣息里有一股青草味。生活中有些人,就是喜歡用設問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見解,碰到這種人時,我往往都是善解人意地給對方搭好臺階,讓他們順著往前走,這次也不例外。
“那你說當年咱們為什么會打仗?”
“因為我們身不由己,那些仗都是替別人打的。”
“替誰打的?”
“替我們的祖先打的。大頭,這些年里,你是不是也經常做打仗的夢?”
他已經開始滿嘴跑火車了,我心里后悔和他見面,但也不想多說什么,激怒一個精神病患者的后果不可想象。我告訴他自己每天晚上都睡得賊死,腦袋沾枕頭就睡著,一覺到大天亮,不僅打仗的夢,啥夢都沒做過。
李國義不解地搖搖頭,突然咳嗽起來,咳得很劇烈,眼淚直流,把一張黑臉咳成了醬油色。我把倒滿的水杯推給他,問他要不要緊。他喝了一口水,臉色漸漸恢復了平靜,擺擺手說沒關系,告訴我他三個月前剛做的手術,目前還處在恢復期。他手上的肌肉和神經似乎搭到了臉上,擺手時,臉也跟著抖動。我問他是什么病動手術。他再次擺擺手,臉也再次跟著抖動起來。
“這事待會兒再說,你還記得咱當年打仗用的那些武器嗎?”
武器我倒記得,那些東西千奇百怪,很難讓人忘記,都是從螞蟻山上找到的。
我們當年玩的游戲名叫搶占山頭。山就是堂妹愛民說的土山,因為上面遍布螞蟻窩,黑螞蟻紅螞蟻大小螞蟻爬來爬去,人們也喊它螞蟻山。山是橢圓形的,只有五六米高,長十七八米,寬十二三米,上面也沒有石頭,其實稱不上是一座山,說成大土包更合適。因為我們老家地處凌河平原,方圓幾十里只有它一個高處,像從地里長出來似的,孤零零地站在河灣處。山頂上長著兩棵樹,一棵是楊樹,另一棵是柳樹。原本有烏鴉在樹上做窩,自從我們去玩游戲,烏鴉就不敢再去了。游戲玩法簡單粗暴,先在土山腳下畫一條線,頭道河子和二道河子的兩幫孩子,一幫往東走五十米,另一幫往西走五十米,喊完一二三,一齊向土山跑,誰先占領山頭不被打下去,誰就是勝利者。有時候,一幫孩子跑得快,搶先上了山,另一幫孩子就往山上攻,游戲就變成了攻守大戰。更多的時候,兩幫孩子在山底下相遇,先展開一場混戰,占據優勢一方再往山上爬,隨后仍然是攻守大戰。兩幫孩子旗鼓相當,有時候我們守,老黑他們攻,有時候他們守,我們攻,打來打去好多天,始終分不出勝負。
最先使用武器的人是我。
有一天下午,我無意中在螞蟻山下挖到了一根石棒。那根石棒有搟面杖粗細,長短也和搟面杖差不多,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我并沒有真的拿它打人,只是上下揮動了幾下,正沖過來的李國義他們就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法,傻乎乎地站在了原地。我們成功占領了山頭,在山頂插上了一面用塑料做的戰旗,還在楊樹和柳樹之間拴了根繩子,輪流坐在上面蕩秋千。我派一個孩子手拿石棒守在半山腰,只要李國義他們靠近,就隨便掄幾下。二道河子的孩子們聚集在山腳下,誰也不敢往山上攻。有了那根石棒,戰爭的格局一下子改變了。我們得意了沒幾天,李國義也找到了一件武器。他從螞蟻山下挖出了一根長條形的骨頭。那根骨頭三四十厘米長,閃耀著一種神秘莫測的白色光芒。我質問他弄根骨頭干什么。他不屑一顧地說,那不是普通的骨頭,而是一把骨刀,是他擁有的新武器。說著話,他隨意揮舞了幾下,骨頭上生出呼呼的風聲,滿眼都是白光,讓我們有一種強大的壓迫感。和他的骨頭刀一比,我的石棒頓時失去了威力。我們誰也不敢再上前,眼睜睜地看著二道河子的孩子占領了山頭。幾天后,我們又從山腳下挖到了一件武器。那是一把貨真價實的短劍,劍刃形似柳葉,劍身中間有兩條脊椎骨般的劍脊,劍柄前粗后細,后端有個枕頭形狀的把手,握上去非常趁手,表面雖然覆蓋著綠色銅銹,但仍然能看出劍刃和劍尖鋒利無比。我耍了幾個劍花,幾步之內頓時籠罩了一片綠色的殺氣。李國義開始還想拿骨頭刀較量一下,被我一劍揮過去,斬成兩段。在那之后,尋找武器成了我們打仗的重要內容,我們兩幫孩子每天都在螞蟻山腳下挖個不停。誰找到一件新武器,局勢就會發生變化。我的短劍敗給李國義的鐵劍,我的柄上帶孔的大刀又戰勝他的鐵劍,他的長矛又打敗我柄上帶孔的大刀,我的三叉戟又克制他的長矛……最后,我們各找到了一把彎把子手槍,戰爭終于又回到了勢均力敵。
在尋找武器的過程中,我們也會從螞蟻山上挖出些別的東西,這時候,我們就會暫時化干戈為玉帛,進行一些友好的交易。我曾經用一個形如豬頭的寶貝和李國義換了一口青銅鍋。四年級下學期,我找到過一只生銹的面具和一只畫著枝葉花紋的大瓷碗。有一天,李國義找到了幾枚方孔錢幣,那些錢幣做工很精細,一面有星星和月亮,另一面寫著四個字。我們兩幫孩子琢磨半天,只認出其中一個是“天”另一個是“通”。李國義那時候就展現出了經商天賦,主動提出來,要用他的錢買我的面具和碗。一番討價還價之后,我拿到了他的錢,把碗給了他,而沒有給他面具。各得其所后,我們靠在螞蟻山上,嘴里叼著一根茅草或者一片樹葉,仰頭看天,天上的云一會兒羊一會兒狗變換不停。在我們身邊,螞蟻們也在打仗。雖然住在同一座山上,但它們屬于不同的巢穴,每天都會因為食物和領地打個不停,幾十只幾百只撕咬纏斗在一起,因為模樣都相同,難以分辨誰勝誰負,除非是大個的黑螞蟻對陣小個的黃螞蟻,黑螞蟻力氣大,但數量少,黃螞蟻力量小,但數量占優。雙方的戰斗往往打得難解難分,昏天黑地。
“大頭,你知道我們當年找到的那些武器都是什么東西嗎?”
李國義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問。面早上來了,他一口沒吃,坨成了一團。
“你說是什么東西?”
“我一件件說給你聽吧。我找到的那根骨頭不是什么骨刀,而是我們老祖先的胳臂骨化石,考古學上叫肱骨化石,離現在六萬年。你找到的那根也不是石棒,學名叫石杵,屬于新石器時代,距今一萬來年。你那把青銅短劍名叫雙側曲刃劍,常見于戰國時期。我的鐵劍屬于漢代,你那把柄上帶孔的大刀名叫環首刀,從漢武帝時期一直用到南北朝,長矛和三叉戟都是清代的,歪把子手槍學名叫短火銃,是近代的東西……一句話,它們都是文物啊,從古到今,咱們的歷代祖先就是用這些家伙打仗的。”
誰都知道它們是文物。八年前的夏天,考古工作者挖掘螞蟻山的過程由省電視臺進行了直播,吸引了全國很多文物愛好者的目光,我聽別人說起后看了重播。我們搶占的那座螞蟻山原來是一座古代陵墓,墓里埋葬著東晉十六國時期北燕一對馮姓貴族夫婦。我也知道在挖掘出的文物里就有我們小時候用過的那些武器,專家也確實說過那一帶曾經是三燕故都,也是有名的古戰場。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根本用不著像李國義這樣大驚小怪。
李國義顯然看出我對他的話并不認可,喝下一口水,又說:“你仔細回想一下,每次挖到那些武器的前一天晚上,是不是都做過夢?我們之所以能挖到它們,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因為祖先托夢給我們。祖先為什么會托夢給我們?是因為要我們替他們打仗。為什么我們會打了整整四年?因為祖先的仗沒打完,就讓我們代替他們,接茬打下去。使用石器時,我們是在替遠古的祖先打仗。使用青銅器時,我們是在替戰國時的祖先打仗。使用鐵器時,我們是在替漢唐時的祖先打仗。使用長矛和短火銃時,是替清朝和近代的祖先打仗……”
李國義又咳起來,雙手捂住嘴,把臉轉向窗戶,這讓我對他有了一絲好感。窗臺上一盆繡球花開得正好,繁復的藍色花瓣簇擁在一起,散發出陣陣香氣,據說它的花語是美滿和夢幻,而這兩者似乎有些矛盾。李國義這次咳得不算嚴重,很快就控制住了,緩了緩,又接著往下說。
“大頭,你想想看吧,不但是小時候,咱們長大后,直到如今,也仍然在打仗,只是不再使用那些真實的武器,而是使用各種明爭暗斗的手段。我們兒時的游戲始終沒有停下來,一直都在繼續。我在商場打仗,你在職場打仗,也有人在官場打仗,還有人在情場賭場打仗。每個人都在不同的戰場上打來打去,我們還給打仗換了個時髦的新說法叫競爭。歸根結底一句話,大家都在場上打仗。你也好,我也好,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士兵,稀里糊涂地被拉進了打仗的游戲里。”
如果從寓言角度講,他這番話倒有幾分道理,或許他的病不像堂妹說的那么嚴重,我忽然產生了和他爭辯幾句的興趣:“老黑,那你說說看,小時候祖先是怎么做到讓咱們替他們打仗的?別和我說托夢,你我都知道那是無稽之談。還有,以前咱們是為祖先打仗,那現在又是為誰打仗呢?”
“大頭,咱們終于說到點子上了,這也是我要告訴你的秘密,都是因為它。”
李國義的右手伸進夾克衫內側口袋,拿出一只不大的透明密封袋,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透過相隔的塑料,我模糊看到一只袋角有一個黑色的小東西,奈何眼花繚亂,到底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李國義打開封口,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東西倒在一張餐巾紙上,推到我眼前,讓我再好好看看。我湊上去仔細看,餐巾紙上有一個小黑點,好像是一只蜷縮著身子的某種小昆蟲。
“是螞蟻。我們當年替祖先打仗,就是因為它,現在打仗,也是因為它。不但我們,就連我們的祖先,還有世界上所有那些爭來斗去的人們,打仗都是因為它,不起眼的小螞蟻。這是不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認為我是在胡說八道,原來我也蒙在鼓里,如果不是幾個月前的手術,恐怕永遠都不會得知真相。等我講完,你就徹底明白了。”
他的話越說越荒唐,黃眼珠里的目光看上去也有些迷離,但我找不到借口離開,只能聽他繼續講下去。相隔兩張餐桌有人抽煙,李國義又咳起來,這次咳得很厲害,弄得窗臺上的繡球花枝亂顫。我想讓他喝口水,他一只手捂住胸口,似乎這樣就能把咳嗽壓下去,另一只手慢慢擺了擺,臉也跟著抽動起來。咳嗽平息下去后,他接著往下講。
李國義是突然發的病,在那之前,他一直能吃能喝,強壯得像一頭黑驢。生意也做得紅紅火火,在縣里市里都數得著,經常接受報紙電視采訪。尤其是在他從事的飼料行業里,幾年內通過各種手段,打敗了所有競爭對手,實現了一家獨大的愿望。像所有成功的男人一樣,除了老婆之外,他還有兩個情人,其中一個還懷了他的孩子,信誓旦旦地說要給他生下來。半年前,李國義忽然開始胸悶氣短全身乏力。起初他沒在意,他對自己的身體一向很自信,以為只是酒色過度造成的體力透支,泡個溫泉,捏捏腳,好好睡一覺,就又會生龍活虎了。沒想到,情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越發嚴重,十幾天后,他又開始不停地咳嗽,呼吸也變得越來越困難,還總是頭暈眼花發燒,做事情無精打采,走幾步就會氣喘吁吁,只想躺在床上不起來。就這樣,他也沒認為有啥大不了的,以為自己只是一時不注意感冒了。
他老婆意識到不對勁兒,硬把他拉到了縣醫院里。普通CT做完,醫生又讓做加強CT,接著又做核磁共振,還有其他化驗和檢查接連不斷。這時候,他開始覺出情況不妙了,明確告訴妻子和醫生,不管查出啥病都要對他說實話。聽他這么說,妻子和醫生都沒敢隱瞞。醫生指著片子告訴他,左肺上部靠近肺門的地方有一塊黑影,懷疑是肺癌。李國義根本不信,認為縣醫院醫生醫術不行,又去了市里水平最高的附屬一院,檢查結果和縣醫院一樣,醫生告訴他就是肺癌,而且八成已經到了晚期。這期間,李國義咳得更厲害了,好幾次咳出的痰里還帶血絲,人也變得越來越瘦,走幾級臺階,就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兩個情人一看這情況,一個找他要了筆錢,到醫院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另一個開走了他的越野車。但李國義還是不信自己得了肺癌,又托朋友找關系,掛了省城一家權威醫院的專家號。專家看完片子,結論和縣里市里的醫生完全一樣。李國義只能相信了,問自己還能活多久,專家說憑他的經驗,不會超過半年。他問還能不能手術。專家說可以手術,但從片子上看陰影面積較大,不適合微創,只能開胸,另外,腫瘤靠近肺門,風險非常高,而且腫瘤長這么大,成功切除的把握也很小。李國義問手術的話能活多久。專家說這個很難說,人有可能下不了手術臺,也可能打開發現已經擴散,只能再縫上,那就也是半年。如果手術真的成功了,隨后還要做化療放療,那樣或許能多活一年半載。讓他們夫妻倆好好考慮考慮再做決定。李國義說用不著考慮,現在就能做決定,就算有百分之零點一的把握,只要能多活一天,都要做手術。
專家看李國義態度這樣堅決,就給他安排了手術。
進手術室之前,李國義老婆本想安慰他兩句,剛拉住他的手,眼淚就下來了,哭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李國義反而笑著讓她放心,說自己死不了,不管醫生怎么說,他還是覺得不是啥肺癌。主刀大夫打開李國義胸腔,用撐開器擴開切口,找到左肺部的病灶,驚得“啊”了一聲,下巴差點沒掉進刀口里。旁邊的助手和護士湊上前看一眼,也都驚得目瞪口呆。
“大頭,你猜他們看到了什么?”李國義望著我,有幾分得意地問。
我搖搖頭,沒搭話,心里盼望他能快點講完,早點結束這次怪異的見面。
“別說是你,神仙都猜不出來,他們看到的是螞蟻。沒錯,就是我剛才給你看的那只螞蟻。它把我的肺子當成了家,在里面吃喝拉撒睡,折騰了四十多年。我的左邊肺已經被它啃出了一個大窟窿。更加神奇的是,它竟然還活著,不但活著,當醫生把它取出來放在托盤里后,它沒有四處爬動,而是用兩只后腿站立,把身體豎直,搖晃著頭頂的觸須和兩只前腿,不停地做鬼臉,似乎對人類的無知無能進行無情的嘲弄。”
我險些笑出了聲,趕緊轉過臉去,用咳嗽進行掩飾。世上的精神病五花八門,但能把想象力發揮到如此程度的,恐怕也不多見吧!轉念一想,如果不拿它當真事聽,只把他說的這些當成一個笑話,倒也挺有意思。
李國義站起身,脫掉夾克衫,把左側身體轉向我,將毛衫和內衣撩起來。
“大頭,我知道你不相信,醫生們也解釋不清楚這件事,我還通過朋友詢問了一位研究昆蟲的專家,人家也說不清楚。但事實真就是這樣,我一句謊話都沒說。你看看吧,刀口就在這里,左胸上部,第五根肋骨。”
他比我想象的還要瘦,肚子夸張地塌陷,一根根骨頭刀鋒般突出,似乎隨時都會把包裹的皮膚割開。胸廓兩根肋骨之間確實有一道刀口,一拃多長,泛著猙獰的紫紅色,周圍縫合的痕跡還沒有褪去,就像一條條細密的步足,整個傷疤酷似一條碩大的蜈蚣,看一眼,讓人有一種強烈的不適感。
“螞蟻你看到了,刀口你也看到了,不會再懷疑我說的不是真的了吧?”
“即使有刀口,也不能說明什么。”這話是我在心里想的,并沒有說出口。
“它被取出來后,又活了三天,第四天早晨死了。我猜它是環境改變再加上沒有食物而死的。正是在它死后,我躺在病床上慢慢理清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可以肯定,這只螞蟻是在童年進入我身體里的。這事很好理解,螞蟻山上到處都是螞蟻,我們在山腳下打仗時,靠在山上休息喘氣時,它們都有可能通過鼻孔進入呼吸道,最后在肺里安營扎寨。問題的關鍵在于,它并不是一只普通的螞蟻。從壽命上說,普通螞蟻只能活幾個月,長些的一兩年或者十幾二十年,只有白蟻能活五十年。這只螞蟻顯然不是白蟻,但它卻在我肺里活了四十多年。另外,它并不是簡單地活著,而是控制了我們的意志,正是在它的操縱下,我們才整整打了四年。”
“你說它不是普通螞蟻,那它是什么螞蟻?螞蟻精嗎?”我忍不住嘲諷,“就算它能進入人類體內,而且能正常存活下去,它又是怎么控制人類意志的呢?”
“答案很簡單,它是特殊的螞蟻,準確地說是咱們祖先的螞蟻。打個比方說,你就能理解了。它就像血液里的遺傳基因,祖先正是用它控制后人的,在它的控制下,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循環。”
“我還是不明白,咱們的祖先是怎么把意志傳遞給螞蟻的呢?”
“我們的祖先雖然死了,埋在了地下,但生前沒有完成的愿望都凝聚在血肉和骨頭上不肯散去。螞蟻吃了祖先的血肉,啃噬了祖先的骨頭,就有了祖先的精神和意志,成了祖先的螞蟻。這樣的螞蟻始終在尋找合適的宿主,一旦進入下一代人身體里,就把他們的身體當成巢穴,啃噬他們的血肉,控制他們的神經,讓他們完成祖先沒有做完的事情,爭名奪利、擴張領土、四處征伐等,這樣一來,一代代人的命運就在祖先的螞蟻操縱下進入了死循環。不但我身體里有螞蟻,你的身體里也有螞蟻,所以我才會問你有沒有感覺胸悶氣短渾身乏力。不僅你我,世界上很多人的身體里都有螞蟻,只不過有人發病,有人不發病。它也未必都在肺里,也可能在身體的任何部位。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秘密。我之所以要來找你,是因為和別人說不明白,他們都認為我腦子壞掉了,精神不正常,只有當年和我打仗的你能判斷出我說的都是真的。想知道別人身體里有什么樣的螞蟻,辦法其實也非常簡單,看眼珠顏色就行了。黃眼珠有黃螞蟻,黑眼珠有黑螞蟻,灰眼珠有灰螞蟻,依此類推就不會錯。你看看,我的眼珠是黃色的,所以我這只螞蟻就是黃色的。”他盯著我的眼睛說,“大頭,你的螞蟻是棕色的,但你沒有胸悶氣短渾身乏力,所以,它應該不在肺里,我也不判斷不出它藏在哪里。”
李國義臨走前,鄭重其事地提醒我,一定要抓緊時間去醫院仔細檢查一下,越早把那只螞蟻找到清除出去越好,“大頭,只有擺脫螞蟻的控制后,你才能真正地輕松起來,活成你自己,就像我現在這樣。”
李國義走后,我給堂妹愛民打了電話,剛一接通,就直截了當地問她,李國義是因為什么得的精神病。愛民說,李國義先是被幾個競爭對手舉報飼料里有違禁藥品,四處花錢打點,罰了一大筆錢,總算沒進監獄,但又氣又急,身體就垮了,得了一場大病。兩個情人看這情況,先后離他而去,順便卷走了不少錢。幸虧有他老婆求爺爺告奶奶借錢,湊齊了手術費。從手術臺上醒過來后,他的腦袋就壞掉了,非說從他肺里取出的東西不是腫瘤而是螞蟻,沒完沒了地向主刀醫生要。他老婆被弄得實在沒辦法,就抓了一只螞蟻,讓醫生給了他。李國義就每天拿著那只螞蟻看,還嚷嚷著說那不是普通螞蟻,而是帶著祖先意志能操縱人精神的螞蟻,已經活了四十多年。
愛民說完,再次叮囑我:“哥,你千萬不要搭理他,要不然他會像牛皮糖似的纏住你不放,不是讓你看螞蟻,就是讓你看傷口,咱老家好多人都讓他折磨苦了。”
我嘴上答應著,但精神卻有些恍惚。我沒有和李國義說實話,小時候每次找到那些奇怪的武器之前,我確實和他一樣做過類似的夢。另外,這些年來,我也確實經常做攻城略地打仗的夢。還有,從半年前開始,我就總是感覺胸悶氣短渾身乏力……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