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我在保安室值勤,電話忽地響起,仿佛蹦出蚱蜢。我拿起話筒,那邊傳來極富感染力的罵聲:“那個傻瓜又在唱歌擾民了!這事沒人管嗎?難道你們保安就會看門嗎?”我禮貌地記下唱歌人的地址,掛斷電話也想罵點什么,可窗外空空的夜色讓我閉住了嘴。
那人對北斗島上的保安顯然有著誤解:雖然島上有很多門,木門銅門卷閘門,有些門是要憑著合法證件和入場券才能進入的,可保安不只是看門。我們要防盜防火處理突發事故,還要幫游客尋找丟失的寵物,比如狗和蜥蜴。北斗島大名叫銅文化博覽園,島上建有展示古代青銅器物的青銅藝術館、兜售銅工藝品的銅街、棲息著銅鑄動物的銅雕園、供游客登高觀光的銅塔,當然也有酒店、歌廳、酒吧,就是一個光怪陸離的旅游區。島上沒有甚囂塵上的噪音和尾氣,沒有橫沖直撞的人類和動物,空氣里彌漫著若即若離的夢幻氣息。我們穿著制服,看上去很嚴肅,其實就是島上的守夢人。
我騎車趕至銅街,果然聽見一個男人的歌聲遠遠飄來:“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我/如果你正享受幸福/請你忘記我……”那聲音故作低沉嘶啞,就像在費力地撕著棉布,把半條街的燈火都喊亮了。銅街是一幢幢造型相同的兩層店鋪串在一起的,店鋪里出售著銅奔馬、銅鈴鐺、銅佛像之類的工藝品,回字形的街道在夜晚就是小小的迷宮。一路上,沿街半明半暗的窗戶里傳來咒罵聲、敲盆聲,那是街人在表達對午夜歌聲的抗議。深夜的北斗島是需要安靜的,就連湖水也只為小島輕輕地唱著搖籃曲——那個男人的確打擾島上的睡眠了。
我奔向銅街13號,老銅匠把我迎進門,無奈地指指二樓的房間,那是他家租給外來者的出租屋,歌聲就是那間屋的房客發出來的。我走上樓敲門,越敲越重,可屋里除了歌聲毫無動靜,仿佛只是一個會唱歌的空房子。我想了想,順著陽臺欄桿攀到房后,從敞開的窗戶鉆了進去,看見一個頭發蓬亂的男人正掛著MP4戴著耳機,對著一面圓形的大鏡子吼叫著。他太如癡如醉了,竟然沒有發現我破窗而入。
我上前拽掉男人的耳機,大喊:別唱了!你以為你是夜鶯??!
男人回頭,怔怔地看著我,半晌才回過神來,小心地問:你……你不會是從鏡子里跳出來的吧?
我被問得既好氣又好笑。
我認出那男人叫雷雨,他是島上的打工人。北斗島上有好多南來北往的打工人,有舉著小旗子、用異鄉口音為游客引路的導游,有穿著紅旗袍、穿行在燈紅酒綠酒店間的服務員,有散落在燈火處、棲居在角角落落的匿名者,他們與我萍水相逢,都是陌生的同路人。我認識雷雨,是因為在夜晚的漁人碼頭見過他。我正在磕磕碰碰地談著戀愛,在每次被女友定義為“窩囊廢”后,就會去漁人碼頭的湖邊坐坐,看望湖水中的另一個自己。
雷雨是島上銅工藝廠的電焊工,就是那種舉著面罩、用焊火把銅料連接在一起的人。他也有把湖面當鏡子的愛好,于是我倆就在湖邊相遇了——在島上,我們只能憑著相同的氣味找到同伴。北斗島到處彌漫著別具風情的氣息,比如銅神廣場上,一些老年游客跳著交誼舞,他們相擁而舞,舉止優雅,有著老派的教養。偶爾有白發老者抱著手風琴,彈奏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穿過。而我和雷雨尚未年老,尚未有資格走進銅神廣場舞會,只能在湖邊自己跟自己握手言和。我倆偶遇后蜻蜓點水地聊過幾句,并沒有期望對方成為自己的朋友。
可沒想到因為歌聲,我倆以這種方式相見了。
我慢慢收回怒容:雷雨,是你!
他也認出我,一臉驚喜:你……你怎么來了?
我笑:你大半夜還在唱歌,吵得街上人報警了。
他愣了愣:我沒聽見左鄰右舍的動靜啊……我只是小聲哼哼,聲音沒那么大吧?
我嚴肅起來:你被耳機塞住了耳朵,當然聽不見聲音有多大了。
他難為情地笑: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我不會再犯了。
我用犀利的眼神刺了他一下,打開門而去。
沒有歌聲的北斗島又安靜下來了。
一連幾天,我夜班值勤時,一聽到電話鈴聲就會想起雷雨對著鏡子唱歌的樣兒,可他再也沒有用歌聲擾民了。
我不值勤時偶爾會橫穿半個島,去女友的蝸居。女友是環島觀光小火車的售票員,小火車每停一站,她都會熱情地招呼游客上車。她住在北斗島女工公寓里,那是綠皮火車造型的建筑,里面的房間疑似小車廂。她的房間寒磣卻整潔,被褥是人造棉的,床單是藍白紋的,簡易的衣柜里掛著幾套廉價卻花哨的衣服。我不知道她睡在那兒,會不會在夢里聽到火車的鳴笛聲,能不能感覺到夜晚的北斗島顫動起來。
我每次見她都懷有想跟她接吻的沖動,可一直未能如愿。也許她有潔癖,覺得舌頭攪在一起不衛生。也許是我倆忙于冷戰,而疏于擁抱吧。當然這并不妨礙我倆坦誠相見,那時的她雖然仍緊閉著嘴,可身體是敞開的??晌抑浪臒崆泻魬皇莵碜杂牟l,而是溺于孤獨。我倆在一起很少說話,就如默默扮好各自角色的合作伙伴似的。她不愿跟我激烈地爭吵,生氣時也只是恨恨地罵上一句:“窩囊廢!滾蛋!”我知道她是嫌我無能無錢無上進心,就捂著受傷的自尊心滾開了??梢涣硕嗑茫矣謺L回來,就像并不飽滿的皮球。背井離鄉的她,終究是需要一個男人陪著她過下去的。
這天晚上,我跟女友纏綿后假寐了一刻鐘,想在綠皮火車的蝸居里睡到天亮再離去??伤哪樕珴u漸冷漠起來,就要結冰了。我心頭緊縮,穿上衣服起身走了。
我剛走到大街上,就接到保安經理的電話,說有游客報警稱銅雕園里有個人在鬼哭狼嚎,疑似精神病患者,要我去管管。我只好向著銅雕園奔去。銅雕園里有花有草,草木間星羅棋布著動物雕塑,那些原本分布在不同地域的動物,能在同一個園子里和平相處,真是青銅的夢境。我走進銅雕園,沿著歌聲向前。一路上銅鑄的動物們都把姿勢和表情凝固在月光里,看上去有些裝腔作勢。銅孔雀的尾屏后,一對男女就像連體嬰兒般擁抱著,嘴巴焊在一起,不知是熱戀的游客,還是一對情人雕塑。
歌聲越來越近,仿佛是某種動物在號叫。我走到湖邊,看見一個男人對著湖面,搖著頭發蓬亂的腦袋,帶著夸大的腔調在高歌:“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讓迷失的孩子找到來時的路……”那人竟然還是雷雨,沒想到他從銅街轉戰到銅雕園了。我走向他,發現他唱得滿臉是淚,很委屈的樣子。他太瘦了,似乎一陣風就能把他吹進湖里去。
我怕驚擾他,遠遠地喊:雷雨!雷雨!
他沒戴耳機,聞聲停住歌唱,轉身看向我,有些慌張:怎么,在銅雕園里唱歌也擾民嗎?
是?。∵@里也禁止大聲唱歌。
為什么?銅雕園里沒有人,我沒有干擾別人呀。
也許有人怕你唱歌,會把園里的動物叫醒吧。
這樣啊……這座島上,哪里才允許唱歌呢?
歌廳啊。
他長長地哦了聲,眼神暗淡了。
我倆站在涼涼的夜風中說著話兒,不遠處的長頸鹿抻長脖子、豎起耳朵偷聽著。
我問他為什么喜歡唱歌,難道想成為歌手?他羞澀地笑,說他從小就喜歡瞎唱,還跟在一個樂隊后面混過一段日子??伤呀浿雷约旱纳ひ魲l件不好,早就不做歌手的夢了,只是唱唱而已。
我勸他不要再唱了,否則會給我們保安添麻煩的。他支吾著說,如果不唱歌他就會變成啞巴的,就會發瘋的。他在銅工藝廠里,整天跟電焊機打交道,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一天說不上幾句話,舌頭快要生銹了。
我想起我的話癆同事,那家伙總是嘰嘰呱呱說個沒完,說島上的趣聞,說國家的大事,說外星球的奧秘,略顯齙牙的嘴巴就像大喇叭。我勸他向我的話癆同事學習,即便說的話沒人聽,也是一種鍛煉。
他抬頭看向月亮:說話沒人聽,那還是說話嗎?唱歌跟說話不一樣,可以沒有掌聲,可以自己唱給自己聽。
我想了想,望著越來越深的夜色,拍拍他的肩:好吧!改天我請你唱個夠!
紅泥巴KTV是我的發小開的。我和發小是在北斗島對岸的銀城長大的,而銀城是在一座座銅礦上長大的。很久以前,一批批轉業軍人、技術人員和農民從四面八方而來,他們合唱著《咱們工人有力量》,在山嶺間開起鐵路礦山,蓋起高樓大廈,漸漸就建成了小城??蛇@么多年過去,銅礦資源日漸枯竭,礦山相繼倒閉,礦工紛紛飛離,小城這才在湖中的荒島上開發了銅文化博覽園,在水上筑起了又一個巢。發小下崗后,干過KTV服務生,做過街頭大排檔,數月前來到島上,租下建筑工地上的兩層工棚,淘來20世紀末的KTV音響設備和舊沙發,玩起了“紅泥巴”。那個工棚遠離街道,在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拆去,現在被稍加改造,綴上明明暗暗的霓虹燈,就成了簡易的KTV。如果說島上金碧輝煌的東方城、星月傳奇夜總會是開屏的孔雀,那么紅泥巴KTV就是黑夜里一只惺忪的眼睛。
我領著雷雨走向“紅泥巴”,有種走在鄉間田野上尋找狗吠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來KTV,發小很熱情,把我倆引入包廂,送上啤酒,豪爽地說一切費用免單。雷雨一進包廂就躍躍欲試地抓起話筒,用嘴巴模仿了一段沖鋒號,興奮得手舞足蹈??珊鋈灰魂嚲崖晱拈T外傳來,驚得他把話筒扔了出去,仿佛那是燙手的馬鈴薯。警車怎么會開上北斗島呢?我急急地走了出去,警車已閃爍著紅燈遠去,只見空蕩蕩的街上,一位銅街上的售貨小姐正在向戴鴨舌帽的游客兜售銅奔馬。待我重返包廂后,雷雨就對話筒敬而遠之了,他悶悶地喝起啤酒來,仿佛喉頭很干渴。
我對雷雨說:點歌啊。
他抬起頭,靦腆一笑。
我盯著他:嗯?你不是喜歡唱歌嗎?開唱吧。
他喝了一口啤酒:我……我今天嗓子疼。
我很意外:不會吧?
他急急辯解:真的,我感冒了。
雷雨不肯唱歌,我只好一首接著一首地唱,不愿辜負發小的熱情,也不想辜負美好的夜晚。我從《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唱到《一條大河波浪寬》,從《小螺號》唱到《菊花臺》,把汗都唱下來了。那個由簡易工棚改裝的KTV隔音效果真差,隔壁包廂有女子在唱《青藏高原》,嗓音高亢,可唱到高音部分時,聲音像一只高飛的鳥忽然從空中摔了下來。我感覺自己是在跟左鄰右舍的歌聲爭先恐后地奔跑,跑得嗓子快冒煙了。我真懷疑“紅泥巴”里關著一頭頭狼。我起初能聽到雷雨殷勤的掌聲,后來發現他睡著了,嘀嘀咕咕地說著夢話,宛若肚子里藏著鴿子。
我想讓雷雨小睡一會兒,便走出包廂去找發小。發小在墻上全是電視屏幕的屋子里,面前擺著木頭棋盤,像是在期待著對手。我倆好久沒見面了,沒有溫習情感就直接下起象棋來。象走田,馬飛日,我和他殺得棋盤上烽火連天。我發現他棋風更刁鉆了,卻仍屢教不改地不懂蹩馬腿的規矩。我贏了兩盤棋后,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走回了包廂。
包廂里,電視上有個歌手在歡蹦亂跳地唱著歌,卻沒有聲音,看上去像上躥下跳的猴子。
我叫醒雷雨:雷雨,我是請你來唱歌的!可你為什么一首歌都沒唱!
雷雨站起身,抱歉地朝我笑。
我問:你真的不唱一首?
他搖搖頭。
我很失望:好吧。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我想雷雨在紅泥巴KTV不愿引吭高歌,可能是因為有陌生人在場,于是就力邀他到我的蝸居來唱歌。其實,我不喜歡過于吵鬧的聲音,這才來到島上當保安的。北斗島沒有礦山井下的爆破聲,沒有工廠機器的轟鳴聲,卻有著輕狂少年的午夜狂飆摩托聲,那仍讓我失眠。我向雷雨發出邀約,不是出于對歌聲的熱愛,而是擔心如果不讓他把歌聲盡情地釋放出來,他會憋死的。
我住的公寓是一幢形如青銅編鐘的三層小樓,里面棲居的都是男性保安。我和雷雨約定的時間是白天,喧囂的白晝多出一種鳥叫是不會干擾什么的。雷雨拎著水果走進時,我的眼睛一亮,看出他是隆重登場了。他穿著西服,身上散發出沐浴露的香味,精神抖擻著,貌似來相親的。他說他是請了半天假來赴約的,說著還從包里拿出一本手抄的歌本。我把手機關掉,免得女友打電話過來,打擾這場歌會。我雖然聽過雷雨在出租屋和銅雕園里高唱過,可還沒有聽他完完整整地唱過一首歌,而且都是在糟糕的心情下聽的,印象并不好。我想聽聽酷愛唱歌的他究竟有著怎樣美妙的歌喉。
雷雨有些緊張,目光虛虛地飄向窗外。我只好關上門窗,把北斗島隔離出去。我的蝸居里沒有音響設備,只有一個黑色的麥克風。我打開電腦放出歌,雷雨試著唱了起來。他先是輕輕地哼著,漸漸放開喉嚨,仿佛涓涓細流匯入茫茫大海。他唱的是一些老歌,跟他的年齡并不相稱。我聽出他唱歌并不遵循節拍,總愛拖腔,就像一根快要失去彈性的橡皮筋。他低音部分唱得宛若舊車胎在地面上滑行,高音部分總會唱破,仿佛鉆出一根細尖的鐵絲來。我上了三次衛生間,捂著耳朵,可歌聲仍往耳朵里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只要他能把歌唱出來就好,即便唱出刀子,我也得忍住。
我雖然并不擔心有人會向保安熱線投訴,可仍然細心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我所在的公寓樓空空蕩蕩,保安們都上班去了,只是對面的樓里有個女子在披頭散發地澆花。我曾偷窺過那個女子的生活,她是島上夜晚掃街的環衛工,長得好看,卻是個聾啞人。她聽不到聲音,眼神卻很好,似乎能警覺地捕捉到我偷窺的目光。她會在我的目光里變得搖曳生姿起來,仿佛我的眼睛是聚光燈。而此時,她在精心地澆著仙人掌,據說那是一種喜歡鼓掌的植物,可它只在荒無人煙的沙漠里悄悄伸出手掌,一直鼓到自己爛掉。她澆得過于認真,顯然沒有被我的目光和雷雨的歌聲干擾。
雷雨沒有注意到坐立不安的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聲里。他唱得時而情意綿綿,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撕心裂肺,把每首歌都演繹到極致。他唱了一首又一首,在折磨著自己可憐的聲帶,把嗓子都唱啞了,可仍頑強地唱著。他握著麥克風搖頭晃腦的樣子,就像游在魚缸里的魚。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一首歌的高潮處卡住了,漲紅著臉,脖子上青筋暴出,聲音像一堆碎玻璃尖尖地響著,又痛苦又快樂的樣子。
我實在忍不住了,走出衛生間說:雷雨,別唱啦!
他停住歌唱,有些羞赧:那個……我唱得不好聽嗎?
我違心地笑:挺好挺好!可你的嗓子啞了哦。
他征詢地看著我:那我最后唱一首,就不唱了,好嗎?
我點點頭,有種曙光在望的感覺。
他從電腦里調出一首歌,跟著歌聲唱起來。我從飲水機上接下一杯水,咕咕地喝起來。他終于在那首歌的尾音上顫顫地拖起長腔,滿足地停了下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打開窗戶把滿屋的嚶嚶嗡嗡聲放了出去。我眼前出現了幻覺:房間仿佛是蜂箱,一群群黑色的蜜蜂成群結隊地飛了出去。
他放下麥克風,意猶未盡地看著我。
我笑笑:雷雨,你今天唱夠了吧?以后就不要在島上唱歌了。
他誠懇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不是你唱得不好,而是如果用歌聲擾民,會被驅逐出島的。
嗯,這個我懂,我不唱了。
我想了想,忍不住問:做電焊工,會影響聽力嗎?
他捏捏耳朵:也許吧。焊花吱吱的聲音,可能會傷耳朵的。
我故作關心:那你以后上班,不僅要保護好眼睛,也要保護好耳朵哦。
他感動地笑笑。
臨走時,他抓住我的手不放,連聲道謝,我只是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就松開了。
我把雷雨送走,剛打開手機,就接到女友的電話。
她說:你在房間里發什么神經呀?
我一愣:沒有啊。不是我,是我的一個朋友在唱歌。
她冷笑:朋友?你有空還是把你的牙齒洗洗吧,一口煙黃牙還敢張嘴唱歌!
我想解釋什么,卻聽到小火車的汽笛聲傳來,電話就掛了。
我沖到街上,對著有些刺眼的太陽齜齜牙,就滿街溜達起來——我想找個洗牙店洗洗耳朵。
果然,雷雨沒再唱歌了。好久沒有聽到午夜歌聲的投訴,我快把他忘記了。
我仍在保安熱線室值勤,處理突發事件,生活得波瀾不驚。我抓到過一個小偷,那是唯一的一樁讓我喜出望外的事兒。那天下午,一導游打來電話報警,說她的旅行團里三位游客在坐環島觀光小火車時,口袋里的鈔票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趕至案發現場,看見數個游客正圍著導游叫嚷著,就像在菜市場上爭購小白菜。我走過去問明情況,卻一時難以鎖定偷錢嫌疑人。就在那時,一條肥嘟嘟的白毛小狗,從女游客的懷里掙出,朝著一年輕的男游客訇訇然地吠叫起來。我們把目光聚向男游客,男游客慌得拔腿就跑。我愣了愣,舉著電棍追去,邊追邊喊:站??!站??!男游客跑到湖邊,不知是自愿跳水還是腳下一滑,撲通落進了湖里。他顯然不會游泳,在水里胡亂地揮動著手,仿佛進入癲狂狀態的舞者。我用對講機尋呼漁人碼頭的保安,不一會兒,一只救生艇駛來,用漁網把男游客撈了上來,就像撈上一只濕漉漉的海豚。男游客吐完水后,承認那些失蹤的鈔票是他隨手牽羊的。他說他來島上旅游就是想戒掉竊癮,可還是沒有忍住下手了。其實,他一路上對那條白狗很好,給狗喂食,逗狗玩耍,讓狗伸出舌頭舔他的手心,沒想到卻被狗出賣了——這樣的事件有點意思,就像調皮的孩子朝我枯燥的生活潑上了幾星顏料。
那些日子,我在躲避著女友。我意識到無論是在礦山還是在北斗島,人都要沿著鐵軌過完一生,戀愛、結婚、生子、退休,然后忍受疾病,直至死去,還好幾次在夜晚的湖水里看到了垂垂年老的自己。我不想坐上女友的觀光小火車,那么快就抵達終點。我開始跟紅泥巴KTV的發小頻繁聯系,帶著那個一睜眼就說個沒完的話癆同事,去簡易的工棚里喝啤酒吃龍蝦下象棋。話癆同事總是一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非常熱愛生活的樣子。更可貴的是,他還會惟妙惟肖地學狗叫,讓參加聚會的女同胞發出快活的尖叫。我乖巧地負責喝酒,喝得把女友的名字都忘了。無論有多少酒在身體里發酵,我都不忘自己是個守規矩的保安,都會沿著高樓大廈的墻根走,即便醉得腿像是租來的不聽使喚,也要搖搖晃晃努力走成一條直線,以免發生交通事故。夜晚的北斗島總有酒鬼出沒,他們三三兩兩地在路燈下大呼小叫,在街道上載歌載舞,在雕塑上抱頭痛哭,仿佛是心靈相通的同伙??伤麄冇鲆娢疫@個安靜的酒鬼,就會不屑地瞪我一眼罵罵咧咧而去,顯然沒有把我當作他們的同類。有天晚上,我醉醺醺地走到銅神廣場上,看見一個酒鬼在對著月亮背著唐詩,口齒不清卻很流暢。我歪著頭看著他,由衷地為他鼓掌。可他卻斜著眼罵了我一聲“神經病”,就趔趔趄趄地走了。我傷感得想哭。
那個有月亮的夜晚,我接到報警電話,說青銅時代大酒店小廣場的第九根路燈柱上有馬蜂窩,就趕忙攜帶好工具,貌似武裝整齊的消防隊員趕去了。我戴著防蜂面罩,用長鉤把馬蜂窩搗下來,裝進蛇皮袋里潑上汽油燒,卻一直沒有看見馬蜂飛出。在卸下防蜂面罩時,我忽然想起工作時也需要戴面罩的雷雨,就穿過一條街向銅街13號走去。月光又白又涼,宛若冰鎮后的牛奶。我走近那間會唱歌的出租屋,從虛掩的門縫窺去,看見雷雨像以前一樣站在圓鏡前,拿著話筒搖頭擺尾,只是沒有戴耳機。他的嘴巴忽張忽閉,卻沒有發出聲,像是在練習面部表情,又像是在對著鏡子做鬼臉,可我知道他是在無聲地唱歌。
我敲敲門,他聞聲轉過臉,欣喜地對我翕動著嘴唇,雖然沒有聲音,可我知道他是在喊我的名字。
我心里一驚,懷疑他真的啞巴了。
他放下話筒,用手扭扭自己的耳朵,仿佛按動了開關鍵,嘴里的聲音放了出來。
他說:哦,你來了!請進請進!
我走進去,笑笑:雷雨,你在做什么呢?
他像被抓住的小偷:我……我沒干什么啊。難道又有人投訴我擾民了?
我把防蜂面罩擱在桌上:沒有,我只是順道來看看你。
他心有靈犀,從柜子里拿出電焊面罩放在桌上,仿佛跟我地下工作接頭似的。
我跟他聊了幾句,就告辭了。
北斗島的夜真的很安靜,當然如若仔細聆聽,還是能聽到不實際的夢囈聲、不明顯的碰撞聲,還有流浪貓抓撓窗玻璃的吱吱聲,那些聲響被湖水和月光遮蓋住了。我慢慢地騎著車,眼前出現了兩個面罩,就像兩個相對無語的人面面相覷著。我覺得以無聲的方式唱歌是一種健康的生活態度,我希望雷雨能那樣繼續堅持下去。
銅塔頂上的歌聲還是如期而來了。
又是一個晚上,我接到有人要跳塔的報警時,遠處的銅塔鐘聲就顫悠悠地響了。銅塔是北斗島上最高的建筑,高九層,是供游客登高望遠的觀光塔,不是供人跳下的。我急忙騎車奔向銅塔,穿過紅綠燈睡去的街道,遠遠聽見歌聲從塔頂傳來。那是個男人的歌聲,唱的是《干杯,朋友》,歌聲飄忽,低沉中夾雜著歡慶般的嘯叫,像是酒鬼在對著月亮抒情,也像是溺水人在呼喊。
我迅速鉆進銅塔,向塔頂攀去。銅塔中間有透明的電梯直上直下,可電梯正在檢修中。我只好沿著四壁環繞的螺旋狀跑道向上走,走著走著,仿佛鉆進了螺殼里,耳邊回蕩著嗡嗡的歌聲:“朋友你今天就要遠走/干了這杯酒/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一醉到天盡頭……”那歌聲纏得我頭暈目眩,仿佛奔走在大音箱里。我跑得氣喘吁吁,攀到第六層時就知道塔頂上的人是誰了,腳步邁得更快了。
我攀上塔頂,仿佛跑出了地球,像宇航員一樣有了失重的感覺。我喘著粗氣看去,塔上的人影果然是雷雨。他搖晃著身子,張開雙臂,對著天空高唱,在邀請月亮干杯。他的腳步比月光還亂,顯然是喝醉了。他的歌聲驚醒了星星,滿天的星星眨起了眼睛。
我走近他,隔著一小段的距離看著他。
他渾然不覺,仍在反反復復地唱:干杯吧,朋友……
塔頂上視野真開闊,天上的星星落入腳下的湖里,跟島上的燈火交相輝映著,讓我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風在吹,吹起雷雨蓬亂的頭發,吹得他瘦瘦的身子就要飄下去了。我知道他跟我一樣是個喜歡湖水的人,眼前便出現了他飛下銅塔、落入湖面的幻象。
我腿腳發軟,小心地喊:雷雨!雷雨——
他轉過身,依然保持著原有的造型,歌聲卻停了下來。
他眼睛發亮,嬉笑:你又來啦!
我提心吊膽地看著他:是啊,我是來聽你唱歌的哦。
他醉態可掬:扯!沒人愿意聽我唱歌,你騙我!
我沒騙你,我請你唱過歌的啊……要不,我倆下去……干杯?
我不想喝醉……就想唱歌!
行行!那你想唱就唱吧。
我邊說邊猛地上前抓住他的手,嚇得他后退了一步,把我的冷汗都逼出來了。
風還在往塔里灌,灌得銅塔有些搖晃了。
我緊緊攥住他的手,往身邊拉。
他傾起身子俯向我,似乎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卻沒有說出來,就一頭倒在了我懷里。
我扶著他向塔下走去,他太瘦了,身子很輕很輕,像是一根細長的羽毛。我走著走著,忽然嗓子發癢,忍不住唱了起來——至于那時我唱的是什么歌,現在已經忘記了,我只記得事后我和雷雨的幾句對話。
我問酒醒的他:你還記得你在銅塔頂上唱過歌嗎?
他愕然地睜大眼睛:怎么會呢?我不會在那么高的地方唱歌的,我唱歌只是唱給自己聽!
我又問:那你站在塔頂上,會有跳下塔去的沖動嗎?
他茫然地轉動眼珠:不會啊。我又不是長著翅膀的鳥。
我沒再說什么,我知道鳥是一種會唱歌的動物。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