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國際奧委會的巴赫時代

今年2月7日開幕的哈爾濱第九屆亞冬會，可能是現(xiàn)任國際奧會主席巴赫最后一次中國行。這些天有關巴赫的新聞不斷，國家主席習近平會見巴赫，巴赫在亞冬會開幕式以后大范圍地在中國各地訪問，去了恒源祥，去了安踏，出席TCL成為國際奧委會TOP贊助商的儀式，這位名譽教授還到北體大講課，很精心地布局了自己在退出國際奧委會主席職位前的中國行。

眾望所歸抑或順理成章

巴赫登上國際奧委會主席的高位是眾望所歸還是順理成章？這是很多中國人關注的問題，甚至還存在一些爭論。

國際奧委會主席必須是國際奧委會委員，并由全體委員投票選舉產(chǎn)生，這是一條公認的基本規(guī)則。網(wǎng)絡上自媒體胡亂發(fā)布的某某人可能成為國際奧委會主席的論調(diào)不值一駁，因為他們提出的人選根本不是國際奧委會委員。據(jù)了解，來哈爾濱出席亞冬會相關活動的國際奧委會委員共有十余人，因為本屆賽事是國際奧委會主席候選人在接受投票前的一次重要公開亮相，是候選人展示自己、爭取選票的重要機會。有記者在哈爾濱采訪時了解到，7位候選人均抵達哈爾濱出席有關賽事活動，他們的行程多持續(xù)到2月10日至11日，主要活動安排是會見國際奧委會委員和相關體育組織代表，積極聯(lián)絡媒體接受采訪，闡述競選理念。說白了，就是利用亞冬會的機遇為自己拉票，更何況還有機會和巴赫多交流。

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巴赫當選國際奧會主席以后3個多月，也就是2013年的12月來到了北京，授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奧林匹克金質(zhì)勛章。那是他當選主席以后的第一次出訪，安排到中國。今年亞冬會恐怕是他擔任國際奧委會主席最后一次出訪中國，3月18-21日將在雅典舉行的國際奧委會全會上選出新主席。

從2013年的9月當選國際奧會主席，到2025年6月將離開這個位置，將近12年，巴赫經(jīng)歷了索契冬奧會、里約奧運會、平昌冬奧會、東京奧運會、北京冬奧會、巴黎奧運會。奧運會和冬奧會的舉辦，以及通過奧運會、冬奧會呈現(xiàn)出國際奧林匹克運動的發(fā)展態(tài)勢，都與巴赫的理念、想法及他的治理風格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是巴赫執(zhí)政業(yè)績的重要體現(xiàn)。那么，該如何審視在這背后的紛紛擾擾？

2013年的6月，我正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學者，有幸參加了國際奧委會和聯(lián)合國合作舉辦的體育促進和平與發(fā)展第三屆國際論壇，并在論壇上發(fā)言，有機會第一次和巴赫在紐約聯(lián)合國總部一號大樓有了合影。那次的重要機緣是競選國際奧委會主席的候選人都到聯(lián)合國總部參加了論壇，他們的重要目標是為3個月以后的主席競選默默地積累聲望，積攢選票。這也是國際奧委會主席競選的一個獨特形態(tài)：不允許公開做競選活動，只能通過相關活動增進和委員的關系。巴赫是熱門人選，他和卡利翁、布勃卡、黃思綿、吳經(jīng)國等都到了會場。

在國際奧委會的《奧林匹克憲章》和有關主席競選的規(guī)定當中，不允許個人做公開的發(fā)布會以及接受明確的來自外部機構的支持。主席競選基本上是依靠平時的人脈和與委員交往得到的印象來爭取選票，不是可以大張旗鼓造勢的選舉活動。所以，類似這種比較柔性的論壇和一些比較溫和的活動，往往成為候選人選擇的重點。

巴赫為什么能當上國際奧會主席，他是怎樣當上的？

國際奧委會在2017年的3月24日出版過一個公開的文本，專門講國際奧委會主席候選人以及產(chǎn)生主席的過程與結果。通過這個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今年7個人競選是有史以來人數(shù)最多的。

國際奧委會的前兩個主席，希臘詩人維凱拉斯和現(xiàn)代奧林匹克之父顧拜旦基本上沒有經(jīng)過投票，都是討論后確定的。從第三任主席開始經(jīng)歷了投票。1925-1942年，擔任主席17年之久的比利時人巴耶·拉圖爾就經(jīng)過了投票。他是在二戰(zhàn)以前甚至上世紀80年代以前競爭最激烈的氛圍當中走上主席崗位的。當時5個人競爭，他第一輪17票，另外幾人是11票、6票、4票、1票。第二輪他獲得19票，超過半數(shù)勝出。

拉圖爾在做了8年主席之后，1933年也經(jīng)歷了一次競選，當時只有一個競爭對手，他以48比1絕對優(yōu)勢獲勝。

第四任主席埃德斯特隆，任職于1946～1952年。他比較意外地成為主席，是以副主席身份接任了突然去世的拉圖爾。埃德斯特隆上位沒有經(jīng)過投票，屬于自然接任。

第五位主席布倫戴奇在1952年到1972年做了20年，實質(zhì)意義上的投票只有一次。他在1952年以30比17擊敗了另外一位競選者。

第六位主席基拉寧當了8年，他在1972年一次性投票，以39比19擊敗了唯一的競爭者。

1980年開創(chuàng)的薩馬蘭奇時代，也是在比較激烈的競爭當中開啟的。薩馬蘭奇在1980年莫斯科的國際奧委會第83屆全會上，與三名對手競爭，結果首輪以44票的優(yōu)勢獲勝，第二名是23票，第三名是6票，第四名是5票。他一輪就超過半數(shù)選票，獲得成功。

此后，薩馬蘭奇不停地連任，都沒有經(jīng)過嚴格的投票。直到做了21年國際奧會主席之后，才開啟了第八任主席的選舉。比利時的雅克·羅格從2001到2013年擔任主席。薩馬蘭奇任后給出國際奧委會主席任期的嚴格限制，第一屆8年，連任只能繼續(xù)做4年。

羅格的首次競選也是非常激烈的，一起競爭的有金云龍、龐德、施密特和德·弗朗茨，都是德高望重、頗有業(yè)績的強有力競爭者。2001年7月16日在莫斯科舉行的國際奧委會第112次全會上，羅格第一輪獲得46票，金云龍21票、龐德20票、施密特11票、德·弗朗茨9票。第二輪四個人競爭，金云龍只比第一輪多了2票，龐德也比第一輪多了2票，施密特只得了6票。羅格獲得59票，一舉超過半數(shù)，成為第八位國際奧委會主席。

羅格在做了8年之后，沒有進行嚴格的競選，92位委員有88人同意，1人反對，3人棄權，這樣，自動延長了4年任期。

巴赫的主席上位是有史以來國際奧會最激烈的一次競爭，在2013年9月10日布宜諾斯艾利斯舉行的國際奧委會第125次全會上，巴赫在第一輪獲得43票，沒有勝出。布勃卡8票，卡里翁23票，黃思綿和吳經(jīng)國同為6票，奧斯瓦爾德7票。經(jīng)過一對一PK，黃思綿56比36獲勝，吳經(jīng)國被淘汰。第二輪投票巴赫獲得49票，直接勝出。布勃卡只有4票，卡里翁29票，黃思綿6票，奧斯瓦爾德5票。巴赫在第二輪稍有驚險，93張票，他的得票超出半數(shù)只有兩三票。

有媒體評論，巴赫最強大的對手卡利翁沒有成功，與當時奧運會媒體版權的格局有關。卡利翁雖然搞定了美國的、也是價值最大的媒體版權合同，但巴赫搞定了最難談判的歐洲媒體版權合同。美國合同雖然價值最大，但不難搞定，歐洲合同雖然價值不及，但很難談妥。這也是巴赫擊敗卡利翁的重要原因。

翻閱巴赫的履歷，可以看到他走到國際奧委會主席這一步并非偶然，不說處心積慮，也是運籌帷幄。他在運動員時期成為1976年蒙特利爾奧運會擊劍團體冠軍，積攢了無與倫比的從事體育管理工作的基礎。隨后，巴赫進入家鄉(xiāng)的維爾茨堡大學，攻讀法律和政治科學，獲得博士學位。在德國奧林匹克體育聯(lián)合會，他一路高升，2006-2013年成為主席。在國際奧委會，他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從運動員委員會到法律委員會委員，1991年成為國際奧委會委員，1996年進入執(zhí)委會，2000-2004年接連成為國際奧委會第四、三、二、一副主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學術、體育管理之路上，還有擔任阿迪達斯公關負責人的經(jīng)歷，成為國際奧委會主席之前的道路鋪墊幾乎完美。因此，雖然巴赫在競選的票數(shù)上并非絕對領先，但個人的豐富經(jīng)歷和雄厚實力有目共睹。雖不能說他擔任國際奧委會主席是眾望所歸，但說順其自然和順理成章，是大體可以的。

眾志成城抑或順勢而為

回顧巴赫12年的國際奧委會主席生涯，他以一個強勢改革者的形象出現(xiàn)，不停地、甚至令人目不暇接地推出一系列改革文本，并努力付諸實施。2014年他推出《奧林匹克2020議程》，當時他的那句“主動求變還是被迫改革”令人印象深刻。隨后，國際奧委會逐年更新2020議程的改革進展，在平昌冬奧會前推出奧運會改革的新規(guī)范，緊接著又有《奧林匹克2020+5議程》和《奧林匹克AI議程》，還有呼應聯(lián)合國可持續(xù)倡議的各類賽事可持續(xù)文本。巴赫主張整合多元化，將沿用多年的奧林匹克格言加以豐富，在“更快更高更強”之后增加“更團結”。在他的主持下，組成難民奧運代表隊，設立難民基金會。他擔任主席期間，國際奧委會與聯(lián)合國的合作也格外緊密。他支持奧運會項目不斷增加，參加奧運會的男女運動員數(shù)量趨于平等。

當然，他任期內(nèi)出現(xiàn)了不少問題。比如反興奮劑的尷尬，東道主索契的興奮劑作弊事件令全世界震驚。他操控單項組織，令摔跤、舉重、拳擊、現(xiàn)代五項等國際體育組織大光其火。他取消國際單項體育聯(lián)合會（GAISF），架空Sport Accord，使得國際單項組織對國際奧委會的議價和博弈能力下降。他治下的索契冬奧會大幅超支，嚇退一眾冬奧會申辦城市。里約組委會腐敗和經(jīng)濟滑坡，導致官方報告8年才出來。東京奧運會在被認為是霸王條款的《主辦城市合同》規(guī)制下被迫延期舉辦，國際奧委會經(jīng)濟上幾乎絲毫未損，日本期望的4000萬奧運會游客因為疫情幾乎為零，經(jīng)濟損失難以計數(shù)。平昌冬奧會主體育場用了4次就作廢，令人唏噓。巴黎奧運會一系列靈活性和東道主自主性的問題使得開幕式的自如表達遭受質(zhì)疑，洛杉磯奧運會增加五個球類項目背后的利益交換，令人看到了奧運會的功利目的和被東道主捆綁的尷尬。奧運會規(guī)模在巴赫任期內(nèi)幾乎失去控制，新舊項目之間的矛盾激發(fā)，攀巖等新興項目提出的奧運會分成引發(fā)震蕩。巴赫比以往的國際奧委會主席更喜歡介入洲際體育組織矛盾和國際單項體育組織矛盾，看似增加了調(diào)控權威，但也惹出不小麻煩。干預亞奧理事會主席競選和拳擊項目紛爭引發(fā)的問題，就是明顯例證。

巴赫是第一個奧運冠軍身份成為國際奧會主席的，他的身上烙上了非常鮮明的以運動員為中心的色彩。奧運冠軍的背景使得巴赫更鮮明地考慮運動員利益和立場，這成為他擔任國際奧委會主席的突出特征。

2013年9月10日，巴赫在當選國際奧會主席后的發(fā)言中，對所有委員說，我知道國際奧委會主席身上的巨大責任，這也使我保持謙遜。我想依照我的競選格言，也就是整合多元化來領導國際奧委會，我想成為你們所有人的主席，這意味著我將盡最大的努力，來平衡好所有不同利益集團和奧林匹克運動內(nèi)不同利益相關者的利益。

巴赫很重要的一條政績是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快速推出《奧林匹克2020議程》，并且廣泛聽取各個體育組織和相關人士的意見建議，用國際奧委會的數(shù)據(jù)說，有4萬人以上給他們提供意見，集中了1200多個觀點，最后整理出40條。這確實是一個集思廣益的過程。2014年，巴赫在國際奧委會特別全會發(fā)布這個議程之前，專門請20多個運動員吃了一頓飯，充分體現(xiàn)了他身為唯一的奧運冠軍主席，對運動員格外偏愛。

《奧林匹克2020議程》的40條代表著巴赫執(zhí)政時期的整個改革設想，后來平昌冬奧會期間的新規(guī)范以及《2020+5議程》，都是在這個基礎上的拓展，《奧林匹克AI議程》這樣的文本也充分說明他善于把握時代發(fā)展的新機遇，做事順應潮流。巴赫主張體育具有獨特的團結意義，創(chuàng)造性地設立難民奧運隊和難民基金會，這些做法在實質(zhì)上可能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是有象征價值。這是巴赫做事的顯著特點，有一些民間異議人士因此把他稱為政客。

巴赫在競選綱要和競選之后的主張明確強調(diào)，要把平衡不同利益相關者的利益作為他的核心主張。他必然要達到政治家所要求的價值均衡和利益平衡，這也是考驗領導藝術的做法。在這個過程當中，巴赫還是做得不錯的。

巴赫在執(zhí)掌國際奧委會的12年當中，對國際奧委會有些領域大膽改革，同時也產(chǎn)生了一些新問題。比如，隨著形勢的變化，奧運會由申辦改為邀請，這本身是順應時勢的。2017年，國際奧委會被迫將2024和2028兩屆奧運會一次性選定巴黎、洛杉磯為主辦城市，隨后又在2024年把2030和2034冬奧會主辦城市一并選出。在奧運會和冬奧會申辦熱潮有所下降時選擇邀請制，無可厚非。但是在申辦改為邀請的過程當中，如何確保邀請過程規(guī)則的透明度和合理性，確實成為一個問題。

比如2021年在日本東京奧運會期間，選定布里斯班為2032奧運會主辦城市，以及近期選定阿爾卑斯山區(qū)為2028冬青奧會的主辦地，都給人留下了口實，有點在背后悄悄運作的感覺。尤其是布里斯班奧運會，有人認為可能跟澳大利亞人約翰科茨與巴赫的好朋友關系有一定關聯(lián)。

在國際奧委會的眾多改革當中，巴赫也有一些改革是遭到別人強烈反對和非議的，比如說增加奧運會比賽項目。薩馬蘭奇就倡導瘦身，羅格時代一直是瘦身，在巴赫時代又開始大肆擴張比賽項目，特別是《奧林匹克2020議程》中原則性規(guī)定的夏季奧運會310個小項和10500名運動員、冬季奧運會100個小項和2900名運動員限額，轉(zhuǎn)眼就被輕松突破，平昌冬奧會102個小項，東京奧運會339個小項，北京冬奧會109個小項，巴黎奧運會324個小項，給人非常不嚴肅和說話不算話的鮮明印象。這種項目擴張規(guī)則已經(jīng)基本上變成了東道主起主要作用。日本東京、法國巴黎和美國洛杉磯都有這個情況。洛杉磯奧運會新增的5個球類項目更加明顯，有顯著的利益交換，英聯(lián)邦國家因為整體勢力不小，板球和壁球項目就被納入其中，美國自己的棍網(wǎng)球也意外成為奧運會項目。

在巴赫治下，一直在強力推進性別平等，僅僅是形式上的男女運動員參賽數(shù)量，以及大幅提高國際奧委會委員中女性的比例。在世界體育界，這些做法雖然得到了一些肯定和贊揚，但實際上，正如夏季奧運項目總會的報告所言，絕大部分國際單項組織中女性委員人數(shù)和女性領導崗位的比例，根本不可能達成國際奧委會這樣的程度，國際奧委會這種機械的做法反而顯得格外突兀，不利于樹立在國際體育組織中的榜樣地位。

TOP贊助商現(xiàn)在也有點尷尬。在巴赫即將離任的時候，大約有5家不再續(xù)約。雖然中國的TCL簽約成為新的奧林匹克全球合作伙伴，但是總體看，TOP贊助商的影響力，尤其是招商難度都在發(fā)生變化。從北京2008年奧運會以來，很長一段時間，TOP贊助商付出的款項甚至低于組委會官方合作伙伴的資金額度。這充分說明，絕大多數(shù)TOP贊助企業(yè)沒有利用好全球市場和全球范圍內(nèi)開展奧林匹克相關活動的權益。TOP本身有點名不副實，現(xiàn)在改為奧林匹克全球合作伙伴（WOP），未必能改變尷尬狀況。這也是奧運會或冬奧會本身價值下降和國際奧委會引導不力造成的。

巴赫執(zhí)政期間的這些奧運會，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難以排解的問題，比如索契造成了大量的經(jīng)濟負擔，引發(fā)了西歐和北美一些國家對奧運會和冬奧會的恐慌；里約奧運會組織班子出現(xiàn)大面積腐敗，不少人進了監(jiān)獄，甚至導致官方總結報告在8年后才遲遲推出，不能不說是沉痛的教訓。有媒體報道，國際奧委會返還給里約奧組委的經(jīng)費大多用物品來替代，使得組委會經(jīng)濟困難，也是賽事組織和賽后收尾出現(xiàn)問題的原因之一。

平昌2018年冬奧會主體育場耗資6000萬美元，用完4次就被拆除整修，本身肯定得不償失。東京奧運會延遲舉行這樣重大的決議，實際上跟國際奧委會《主辦城市合同》文本的不合理條款有關，日本方面被迫在規(guī)則限制下承受經(jīng)濟損失，因為日本人原來奢望有4000萬人前往觀賽，而疫情期間這些收入都沒有了，但國際奧會的收入幾乎沒受影響。為此，日本國內(nèi)乃至其他一些機構對巴赫的批評是比較嚴厲的，他們說推遲的東京奧運會讓國際奧林匹克大家庭得到好處，但東道主倍受痛苦。

丹麥一家體育智庫“玩轉(zhuǎn)博弈”在2023年底發(fā)布一份337頁的報告，其中批評巴赫執(zhí)掌國際奧委會期間有關政策和做法。智庫的核心成員威恩萊希曾于同年7月29日專門在德國《體育與政治》刊物上發(fā)文《奧運會的權力斗爭》，提及巴赫和科威特親王家族父子的糾結以及現(xiàn)任世界泳聯(lián)主席侯賽因·穆薩拉姆的復雜關聯(lián)，甚至認為他們之間關系的演變背后是巴赫自私的決策。文章說巴赫依靠謝赫·艾哈邁德成為主席，擔心后者影響他的繼任，因此對他實施制裁，內(nèi)部暫停國際奧委會委員職務，直到2026年。文章還說巴赫一直擔任德國威力公司的監(jiān)事會主席迄今，這家公司在科威特投資者手中經(jīng)營了數(shù)十年。

法國巴黎2024年奧運會開幕式引發(fā)一些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爭論，也使得人們反思國際奧委會允許東道主更好的靈活性和更大的自主性是否合理。國際奧會是奧運會權益的擁有者，主辦城市只有承辦賽事的權益，所以，在對東道主奧運相關活動項目的引導乃至監(jiān)控方面，恐怕得有一些新的規(guī)則。否則，一味強調(diào)東道主自主性、靈活性，有可能使奧林匹克運動今后的全球化傳播遭遇危機。

在巴赫任期，國際奧委會從350人漲到大約600人，拓展了很多部門，招聘了很多人員。熟悉國際奧委會的人士說，巴赫是個老好人，在不同部門擴張過程當中，人際關系的影響不能不察，很多時候他沒辦法回避人情關系。巴赫努力讓聯(lián)合國撤掉體育促進和平發(fā)展辦公室，在國際奧委會內(nèi)部增設了Olympism365這樣的機構。國際奧委會近兩個周期整體收益分別是73億和76億美元，沒有顯著增加，擴大人員編制和規(guī)模給今后的組織運營帶來了挑戰(zhàn)。

幾年前，美國有機構質(zhì)疑國際奧委會的財務和賬目，導致國際奧委會被迫公開高管的收入。相關資料表明，國際奧委會不少高層管理人員的年收益達到六七十萬美金，最高的總干事甚至一年收入140萬美金。雖然巴赫本人的補貼是22.5萬歐元，后來漲到28萬歐元，但是高層人員的高收入讓人震驚。畢竟國際奧委會是非政府組織+非營利組織，有很多志愿者為其服務，這樣的高薪勢必引起外界的強烈質(zhì)疑。

國際奧委會始終強調(diào)奧林匹克的資產(chǎn)為它獨有，是壟斷的，在這個基礎上，呼吁社會各界，包括國際組織、立法機構和公共機構允許體育組織自主和自治。在這種條件下，有關立法機構和公共機構會對體育組織的治理能力水平提出更嚴格的要求，否則，自治本身的理由就站不住腳。這也使國際體育組織，包括國際奧委會今后想繼續(xù)穩(wěn)固自治地位，就必須努力達成善治，甚至更好的治理。

巴赫還做了一個很重大的改革，從東京2020奧運會開始，國際奧委會官方主動發(fā)布奧運期間的獎牌榜，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而且《奧林匹克憲章》當中明確指出，奧運會的競爭是運動員之間的競爭，不是國與國之間的競爭，巴赫的這個做法也顯得離經(jīng)叛道，說明非政治化的國際奧會主動介入國與國之間的奧運金牌競爭。我以為這個做法是非常不妥的。雖然這個獎牌榜在奧運會后不列入國際奧委會官網(wǎng)，但這個做法其實是比較危險的，因為跟政治更緊了，想做到中立就更困難了。至于在他任期做奧林匹克格言的改革，其實在奧林匹克很多文本當中都有“更團結”的呈現(xiàn)，非要在特殊時期把執(zhí)行了百年的格言加上自己的烙印，感覺有點多此一舉。

巴赫任期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重要改革，就是給奧運會和冬奧會的主辦城市長達8年，甚至更長的奧林匹克品牌營銷期，直接給東道國的奧委會從事奧林匹克營銷造成了巨大的障礙。所以，國際奧委會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和2022年北京冬奧會結束以后，都把按照奧林匹克主辦城市合同組委會賬戶結余以后應該給國際奧委會的提成全部返還給了中國奧委會，實際上是無奈之舉。其實，這個規(guī)則本身值得討論。它帶來的現(xiàn)實問題是一個國家的奧委會為了支持本國的某個城市申辦奧運會或者冬奧會，要讓渡自己的奧運相關商務開發(fā)權。如果這種規(guī)則不改變，今后還有多少擁有良好商務開發(fā)收益的奧委會愿意支持本國的城市申辦奧運會或冬奧會？

巴赫任職期間，為國際奧委會及本人的利益做了大量努力，不少改革抓住了主要矛盾，盡力平衡了多種利益相關者，但由于自身認知和實踐能力的局限，乃至國際奧委會作為私人貴族俱樂部性質(zhì)的組織局限，有些改革并不合理，也不徹底，還有些改革只是講究政治正確，并未真正助益于全球體育。被媒體詬病不少的問題是塞巴斯蒂安·科2015年就成為當時的國際田聯(lián)主席，因為能力太強，被巴赫以莫須有的理由擋在國際奧委會大門外，直到2020年已經(jīng)不能威脅主席職位時，才允許他進入國際奧委會做委員。對此，很多媒體乃至塞巴斯蒂安·科本人都不避諱。令我意外的是去年審查國際奧委會主席候選人資格時，按照現(xiàn)有規(guī)則已經(jīng)不可能做滿8年主席的塞巴斯蒂安·科居然沒被剔除，說明巴赫已經(jīng)無力回天了，也說明他不想再給人留下口實了。因為此前幾天有一家媒體公開說明國際奧委會可能制定規(guī)則，阻止塞巴斯蒂安·科參與競選。我的觀察是恰恰是按照規(guī)則，塞巴斯蒂安·科無法參與競選。也許是巴赫的網(wǎng)開一面或者良心發(fā)現(xiàn)，才使塞巴斯蒂安·科獲得成為主席的一線生機。

眾星拱月抑或順水推舟

巴赫有些出人意料地在巴黎奧運會閉幕式之前宣布不再連任主席，此前有一批國際奧委會委員希望他突破規(guī)則連任。巴赫的退位到底屬于眾星拱月挽留，還是自己順水推舟下臺呢？

按照薩馬蘭奇定下的規(guī)矩，國際奧委會主席最多只能做12年，第一個任期8年，此后可以再連任4年，這是杜絕國際奧委會主席終身化的一條硬性規(guī)定。接任薩馬蘭奇的羅格遵守了這一規(guī)定，2001-2013年平穩(wěn)過渡。據(jù)資料記載，羅格在2009年獲得4年連任的選舉中，只有1票反對，基本屬于眾望所歸。

然而，巴赫在2021年完成第一個8年的任期后，國際奧委會內(nèi)部的連任投票中，居然有4票棄權。有媒體認為，這至少說明有幾個人不樂于看到巴赫連任，也說明巴赫并非征服了所有國際奧委會委員。雖然目前國際奧委會的所有委員中，大概70%是他就任主席以后成為委員的，但反對者一直存在。

2023年國際奧委會在印度孟買舉行全會，媒體報道說，有20多個委員聯(lián)名要求巴赫不要在2025年結束國際奧委會主席任期，這種情況以往沒有出現(xiàn)。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多次連任都是通過內(nèi)部程序?qū)崿F(xiàn)的，也沒有出現(xiàn)這種似乎想通過外界壓力來逼迫委員們就范的情況。不知道這些委員是否受到了某種力量的左右，但這種做法在國際體育組織民主化浪潮中顯得有點突兀，并不高明。

關于巴赫在2025年退出國際奧委會主席職位，按照憲章是順理成章的。然而，在2023年年底到2025年巴黎奧運會之前的一年多時間里，民間流傳著很多巴赫有可能繼續(xù)擔任國際奧委會主席的傳言，甚至還有人認為他將主持修改《奧林匹克憲章》，以便為自己謀求連任獲得法理依據(jù)。

巴赫最終沒有連任，在巴黎奧運會閉幕前一天主動提出不再連任。國際奧委會在此前曾經(jīng)公開對外宣稱，在巴黎奧運會結束前不討論這個問題，實際上是想回避人們追蹤這個敏感問題。其實這還是值得討論一番的，他為什么不敢謀求連任呢？

我以為，巴赫在巴黎奧運期間幾次公開發(fā)言，已經(jīng)說明他的思維和邏輯跟不上節(jié)奏，達不到國際奧委會領頭人的要求了。比如關于多元性取向問題，他對哈利夫這樣一個拳擊手性別的理解明顯有很大問題。他說應該按照出生證或護照的性別來確定，又說染色體和睪酮素的區(qū)別方法還沒有標準，明顯是為國際奧委會的拳擊工作小組辯護，顯得很牽強。事實上，通過技術手段區(qū)分性別不是一件艱難的事。還有，關于反興奮劑的問題，他說給某個代表團、某些運動員持續(xù)檢查多少次都是合理的，這也不像一個當過律師的人說的話。

巴赫是1953年12月29日出生的，中國的何振梁先生出生于1929年12月29日，按中國傳統(tǒng)都是屬蛇的，同一天的生日，兩人相差24年。按照國際奧委會的規(guī)則，巴赫在2025年退下來以后，還可以做委員，直到2033年，這種情況就會有一定的尷尬。他不再擔任主席，可是還要做8年的委員，加上巴赫沒有子女，會一直關注奧林匹克事務，新任的主席跟他的關系將特別重要，或者說特別微妙。從目前筆者掌握的渠道來看，拉帕蒂爾安可能也是巴赫中意的人選，畢竟他把為國際奧委會謀求新財源的電競項目委員會交給拉帕蒂爾安來做，而且從沙特得到了巨額財政支持。

還有一點必須重視，拉帕蒂爾安身為法國奧委會主席，利用巴黎奧運會的契機接待了幾乎所有國際奧會委員，并且有意在為自己競選主席做了很多溝通，我想這也是拉帕蒂爾安的顯著優(yōu)勢。他做過地方的政治領導人，還有經(jīng)濟方面的優(yōu)勢，做世界自行車聯(lián)盟主席也有7年多，這些都是他的巨大優(yōu)勢，從這個意義上講，目前七位國際奧委會主席的競選人中得到巴赫支持的，男的是拉帕蒂爾安，女的是考文垂。考文垂1983年出生，過于年輕，也沒有可圈可點的業(yè)績和突出表現(xiàn)，我想拉帕蒂爾安的勝算應該更大。也就是說，在法國人顧拜旦1925年辭任之后100年，很可能由法國人拉帕蒂爾安重掌國際奧委會，這實在是一件浪漫的事。巴赫的順水推舟，說不定成就了一個國際奧委會主席的歷史回歸。

從2013年6月3日和巴赫合影之后，我沒有再獲得和他面對面交流的機會，但他與我相仿，身高1米71，體重65公斤，始終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謙遜和溫和也給人們留下了良好印象。我在洛桑訪學期間，有一次進入國際奧委會辦公大樓，但沒有機會與他見面。我在洛桑大學訪學期間的導師在2024年寫了一篇論文，總結巴赫執(zhí)掌國際奧委會10年的得與失，算是西方體育學術界對巴赫的比較正式的評價了。我的訪學導師埃瑪紐埃爾·貝葉認為，巴赫是在以劇烈的制度化運作謀求平衡與妥協(xié)。貝葉運用系統(tǒng)治理、政治治理、組織治理的視角，分析了巴赫執(zhí)掌國際奧委會10年的“現(xiàn)實政治”治理，認為他較好地實現(xiàn)了政治家需要的平衡，但國際奧委會和奧林匹克運動仍需提高公信力和合法性，這是一個長期的任務。

從時代變幻不羈的角度看，巴赫面臨的使命非同尋常，如今奧林匹克運動面臨的挑戰(zhàn)更是前所未有，這將是巴赫的繼任者不得不應對的難題。巴赫已經(jīng)步入72歲，幾個月后就將不會在洛桑火車站附近的皇宮酒店和妻子享受總統(tǒng)級套房的待遇，但他在12年歷程中給國際奧委會和關心奧林匹克運動的人們留下的遺產(chǎn)，仍將鐫刻在世人的心中。

奧林匹克圣火依然在燃燒，奧林匹克之夢還將繼續(xù)。后巴赫時代的國際奧委會將如何領導全世界的奧林匹克運動，值得關注！人們可以從巴赫身上看到一些痕跡，更希望從巴赫的接任者身上看到顧拜旦那座右銘一般的高貴品質(zhì)：高瞻遠矚、坦誠直言、果敢行動！

（作者系溫州大學奧林匹克與全球體育善治研究院院長）

責編 柏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