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性梳理原則

摘要：在新時代“中國走向世界”的歷史方位上，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之可能性就是要全面推進“兩個結合”，用中國精神、中國話語重塑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出場形態。為此，在方法論自覺的意義上，“第二個結合”關于“根脈”的理解和把握要以“大歷史觀”融貫歷史性梳理原則，著力把握以下三點：其一，歷史性梳理原則必須徹底擺脫“全盤西化”的歷史虛無主義和文化保守主義立場，超越以外部反思性形塑的“抽象繼承法”和“碎片抽取法”來任意剪裁中國傳統哲學“遺產”而導致的困境，明確指認中國傳統哲學是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必須歷史地加以整體傳承的文化根脈和思想資源。其二，中國傳統哲學絕非已經死亡、完全被歷史遺棄的“枯槁王國”，而是歷經千年滄桑具有自我發展強大生命活力和內在規律性的思想體系，“中國話語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建構就是中國傳統哲學在新時代經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洗禮而“接著講”和“自己講”的結果形態。其三，歷史性梳理原則在微觀上對中國傳統哲學的概念、范疇、命題、原理、思想的歷史演化脈絡和邏輯逐一加以梳理和繼承，在宏觀上要以歷史的和邏輯的統一視域來深刻把握中國傳統哲學走向“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這一總體歷史演化規律。這一具有活生生的生命歷史的邏輯指向，正是以“交往實踐的唯物主義”為靈魂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

關鍵詞：歷史性梳理原則；中國傳統哲學；交往實踐的唯物主義；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當代全球資本主義新變化的原因和趨勢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19ZDA026）

中圖分類號：B0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1-0097-07

“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當代出場不僅是百余年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目標追求，也是傳統中國哲學經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成為當代形態的必然旨歸，更是在全球文明對話中融會中、西、馬，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態的積極嘗試。站在新全球化時代“中國走向世界”的歷史方位上，考察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之可能性，關鍵在于用新時代中國精神、中國話語重塑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出場形態。這一重塑不僅要扎根中國大地，讓“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成為穿透中國式現代化道路這一現實根基內在本質向度的哲學表達和思想引領，也要厚植于中國文化根脈，成為中國優秀傳統哲學經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而轉進的當代形態。就后者而言，方法論變革是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維前提。“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構建，不僅需要對中國傳統哲學由碎片化、選擇性繼承原則向整體性繼承原則轉進，而且需要體現為批判性創新原則的展開、思想性引領原則的弘揚，更關涉如何以歷史性梳理原則對中國傳統哲學整體流變史與出場脈絡加以全面梳理。歷史性梳理原則是運用“大歷史觀”把握時代大勢、梳理從中國傳統哲學走向“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方法論表達。以往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進程之所以屢遭障礙、屢陷困境，究其根源，主要原因之一是在“世界走向中國”的舊全球化時代，人們或者完全否認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哲學結合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持文化保守主義或者歷史虛無主義文化立場，或者以“學徒狀態”秉持“以外釋中”的文化立場和抽象外部反思性，即以任意性、偶然性和非歷史性的“抽象繼承法”和“碎片抽取法”來剪裁中國傳統哲學。后者本質上是虛無主義歷史觀，視中國傳統哲學為沒有生命活力、不再演化發展的“枯槁王國”，一種可以任由人們以外部抽象法抽取有價值碎片的對象，其結局只能是導致中國傳統哲學整體歷史進程的消解。與之相反，所謂歷史性梳理原則，就是以“大歷史觀”即唯物史觀的歷史的和邏輯的統一的方法來整體把握中國傳統哲學演化發展、必然走向“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態的歷史進程和內在規律。歷史性梳理原則全面擺脫保守主義和歷史虛無主義兩極文化立場，破解“抽象繼承法”和“斷片抽取法”困境，著力明確以下三點：其一，要用中國精神、中國話語重塑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態，必須要確立中國傳統哲學作為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文化根脈、思想資源和哲學傳統的歷史地位。其二，作為歷史性梳理原則深描闡明的對象——中國傳統哲學絕非“枯槁王國”和碎片化遺產的堆積，絕非僅供我們作“碎片抽取”和“抽象繼承”的對象，而是猶如長江和黃河一樣，具有強大澎湃生命活力、波濤洶涌滾滾向前、始終呈現出自我持續地規律地發展的千年思想長河。“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正是這一思想長河演化規律性的必然指向，是中國傳統哲學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自我歷史演化的必然結果形態，因而是中國傳統哲學優秀思想的主體繼承者和發展形態。其三，我們必須堅持歷史性梳理原則，從歷史的和邏輯的統一視域來深刻把握中國傳統哲學走向“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這一歷史演化進程中的內在規律和生長形態。這一具有活生生的生命歷史的邏輯指向，正是以“交往實踐的唯物主義”為靈魂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

一、文化根脈與哲學傳統：歷史性梳理原則的文化立場

立足于把握哲學大勢的“大歷史觀”，歷史性梳理原則用中國精神和中國話語重塑“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首要前提之一，就是要從思想資源和文化根脈上尊重歷史，一方面確立中國傳統哲學作為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土文化根脈、哲學傳統和思想資源，另一方面將“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確立為這一本土文化根脈和哲學傳統的主體繼承者，作為其經過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歷史旨歸。從人類史、全球文明史和中國文化史出發觀察當代格局和未來大勢，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進程之所以必須要與中國傳統哲學相結合，是因為中國傳統哲學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文化根脈和思想來源，而“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中國傳統哲學歷史演化的當代形態。換言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作為“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21世紀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出場形態，不僅其思想來源或文化根脈具有中外雙重性而非單向度，而且其出場史坐標也絕不是單一的而是雙重的。我們不僅需要全面把握從歐洲三大思想來源到“當年馬克思”、再到“21世紀馬克思主義”與時俱進創新發展這一思想脈絡，而且要把握從中國傳統哲學到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這一思想演變的出場史。雙重出場史脈絡都需要歷史性梳理。（1） 有鑒于上述雙重出場史坐標，回溯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想資源是雙重的，不僅有源自歐洲的三大思想資源、傳入中國的原初國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想資源，而且要有中國思想資源。中國思想資源不僅指馬克思主義哲學必須要與之結合的中國實際、實踐經驗（實踐路徑）及其本真性現實展開的中國道路，更是指作為文化根脈和哲學傳統的中國傳統哲學（文化路徑）。從中國傳統哲學到“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演化，兩者之間具有內在關聯性和歷史必然性。確立中國傳統哲學作為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土思想資源、哲學傳統和文化根脈的重要地位，就是以歷史性梳理原則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所必備的歷史前提，反過來說，只有具備這一歷史前提，我們才能本真地揭示“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作為中國傳統哲學主體繼承者和歷史必然指向的邏輯，進而才能闡明聚焦考察從中國傳統哲學歷史地走向“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演化歷程的歷史性梳理原則的出場所具有的必然性。這一歷史性前提地位的確立與歷史性梳理原則之間，就是出場史對象與方法之間相互依存、自我纏繞的關系。

以歷史性梳理原則確立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資源、哲學傳統和文化根脈的雙重性，確立中國傳統哲學作為其中主脈之一的重要地位，從根基上就包含著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為何中國化”的“中國之問”的解答。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百年史上，這一解答絕不是一蹴而就、一帆風順地如愿出場的，相反，是經歷了重大曲折和挫折之后才獲得了正確答案；這一答案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理論方案轉換，而是在更深層次上涉及到從“世界走向中國”到“中國走向世界”時代大轉換，涉及到如何選擇解答方案的“中國之問”，以及在時代場域轉換中發生的文化立場和方法論自覺的深刻轉變。在“世界走向中國”的舊全球化時代，“全盤西化”、教條主義和保守主義的文化立場都拒斥和否認“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必要性，也因此必然否定和拒斥將中國傳統哲學作為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文化根脈、哲學傳統和思想資源的歷史地位。

回望百年，在“世界走向中國”的舊全球化時代，對“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必要性的理解先后經歷了兩大挑戰。第一次挑戰是在馬克思主義大規模傳入之前的舊中國來自文化保守主義和“全盤西化”兩個極端文化立場的歷史挑戰。鴉片戰爭以來，在西方霸權的全球版圖中，西方用文化霸權方式讓西方思想從“世界走向中國”。“世界走向中國”“西學東漸”成為中國近現代精神文化的主流。舊全球化時代由此完成了“西方中心—東方邊緣”兩極結構，即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的“使東方從屬于西方”的全球分裂格局。（2） 一大批舊學傳統維護者如杜亞泉、梁啟超、章士釗、張君勱等“東方文化派”論者站在舊學立場，雖然屢遭失敗，但還是堅決拒斥和抵制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的一切可能摒棄舊學的外來先進思想。與之不同，為了擺脫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屈辱境地，中華民族在反抗西方列強的奴役侵略、追求民族復興的同時，中國無數仁人志士根據“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思維邏輯在現實領域照搬西方現代性道路，在思想文化領域成為西方思想的忠實學徒。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從“師夷長技以制夷”“變法圖強”到“推翻帝制、建立共和”以及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有人主張“全盤西化”等等，都用徹底否定包括中國傳統哲學在內的儒釋道文化作為“清道夫行動”，以“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的氣勢，造就一種文化斷裂和變革，大傳播、大暢流西方新文化與徹底顛覆中國傳統文化聯袂出場，廓清地平以迎接西學東漸。然而，各種非馬克思主義的思潮傳入中國未能拯救中國，學習西方現代性道路之思想和方案的種種努力最終歸于失敗。歷史表明：無論是文化保守主義抑或主張“全盤西化”的文化激進主義，都由于不懂馬克思主義，不了解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才是唯一拯救中國、民族復興的文化出路，因而必然遭致失敗。

第二次挑戰發生在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之初。在“世界走向中國”的舊全球化時代，“全盤西化”的文化立場和思維方式即便在“五四”運動這一文化自覺、文明轉換的洪流中，在“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3） 之后也未能完全絕跡。客觀地說，馬克思主義原初作為西方文化的先進代表，被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傳播到中國大地，與本土發生的關聯不僅是思想與中國社會變革的實踐關系，同時還有國外先進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激烈對話關系。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程起初依然沒有完全擺脫“西化教條主義”的影響。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沖殺出來的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大都持續秉持文化激進主義立場，一方面從歐洲、日本、蘇俄和南洋等四種路徑（4） 大量翻譯出版馬克思主義國外文本文獻，成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主要代表；另一方面如陳獨秀、瞿秋白等人完全站在國外馬克思主義知識立場上，教條主義地照搬唯物史觀的“西歐邏輯”剪裁中國實際，依然傾力當外來文化思想的“清道夫”，全盤否定中國儒釋道文化傳統，“廓清地平”以傳播國外馬克思主義。在他們看來，既然馬克思主義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世界歷史性普遍真理，就不需要在中國大地上重新出場、不需要接受中國大眾實踐的重新檢驗，更不需要站在中國文化立場上重新解讀、汲取和接納。教條主義、“本本主義”者將馬克思主義當作康德式“先驗形式”，可以不源于中國后天實踐經驗而又能統攝一切后天經驗，將唯物史觀的“西歐邏輯”當作“超歷史的一般歷史哲學”。他們根本不懂得馬克思主義必須中國化的道理，根本不理解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必須從中國大地上重新出場、“從山溝溝里產生”、經過中國工農大眾親身實踐一點一滴地重新創造、以中國文化重新書寫的必要性。這一歷史虛無主義文化立場從根本上否定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及其“兩個結合”的必要性，也根本否定“從孔夫子到孫中山”的歷史文化遺產之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文化根脈和思想資源的重要地位。陳獨秀、王明等人以照搬照抄、跨界平移唯物史觀的“外國邏輯”剪裁中國實踐，結果導致兩次大革命失敗。歷史經驗的反例證明：“任何思想，如果不和客觀的實際的事物相聯系，如果沒有客觀存在的需要，如果不為人民群眾所掌握，即使是最好的東西，即使是馬克思列寧主義，也是不起作用的。”（5） 在延安時期，毛澤東同志明確指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必然性和主要使命，指明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程必須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的實踐路徑、與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文化路徑以及兩個路徑相統一的大眾路徑，提出了歷史性梳理原則：“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一個發展；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能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6）為此，文化自信和自覺成為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理論創造的深層基石，也因此成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首要環節。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方法論選擇標準與原則即為：“新鮮活潑”“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民族形式”，具有“中國作風”“中國氣派”。

對中國文化的自覺自信是實現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文化進路，它確立了中國傳統哲學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文化進路的文化根脈、思想資源和哲學傳統的歷史地位。這不僅源于歷史經驗，在更深層意義上，也是馬克思主義自身的本質規定性使然。一方面，馬克思主義作為科學性的真理形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不是“抽象空洞的教條”，不是脫離實際的“洋八股”，不是將僅限于西歐的結論當作“超歷史的一般歷史哲學”從外部先天抽象地跨界平移，而是扎根中國大地重新出場，將唯物史觀的“西歐邏輯”轉變為“中國邏輯”，從中國實際出發正確地反映和揭示中國革命、建設、改革、發展獨特規律，科學表達中國經驗，具有民族特點的理論。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需要通過與中華優秀文化、思想傳統的結合來形成文化路徑。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僅具有基于中國實踐經驗重新書寫的理論形態，而且也是與中國傳統優秀文化融通的文化形態。事實上，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過程是兩大文明融通、兩大哲學思想傳統的對接過程。源自國外的馬克思主義話語形態作為西方文明的最高產物，與東方的中華文明融通、對接，才能真正產生“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

歷史性梳理原則確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建構具有中外兩大文化根脈、思想資源和哲學傳統，就意味著在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面前，兩者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如果原初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主要三大思想資源是源于歐洲的“德國古典哲學、古典政治經濟學和空想社會主義”，那么“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建構的思想資源除此之外還必須包括同等重要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核心是中國傳統哲學。如果說歷史性梳理原則已經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如何從“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中的歐洲發端，再經歷“從空想到科學”、從理論到實踐、從俄國到中國、從歷史到實踐多次轉換的馬克思主義出場史邏輯加以深描，那么，同樣重要的是：我們也應當基于中國傳統哲學的千年演化史，著力揭示經由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而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出場史邏輯。

從文化精神、文化風格、文化形態來說，東西方兩大文化根脈、思想資源和哲學傳統之間具有明顯的差異性，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關鍵在于，作為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所必須的思想資源和哲學傳統，這種差異性意味著互補性和不可或缺性。如果說歐洲三大思想資源滋養出具有“西歐邏輯”的出場精神、風格和特色的原初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傳統哲學作為文化根脈、思想資源和哲學傳統所賦予“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則是符合“中國邏輯”的出場精神、風格和特色。原初馬克思主義哲學進入中國、引領“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建構，必須要全面、整體、歷史地梳理和汲取中國傳統哲學這一文化根脈、思想資源和哲學傳統的滋養。

中外兩大文化根脈、思想資源和哲學傳統之間具有內在相通的共通性，因而具有深度“契合性”與“互成性”，可以實現文明互鑒、融通和轉錄，因而共同成為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精神根基。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過程是兩大文明融通、兩大哲學思想傳統的對接過程。一種文化向另一種文化境域傳播，必然會受到受體文化的轉錄和翻譯；而一種文化境域之所以能夠高度接受另一種文化的思想，必定兩種文化之間具有可融通的一致性基因。這就是文化解釋學的前理解結構問題。因此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作為西方文明積極成果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能夠被具有濃郁東方文明素養的中國知識分子和工農大眾所接受并迅速成為他們的指導思想。只要深度挖掘中華文明、中國傳統哲學作為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前理解基因就會發現，這就是存在于、貫穿于5000年中華文明中的古老的社會主義思想傳統、民本傳統、辯證法傳統、天人關系傳統等等。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傳統，馬克思主義一經傳入中國，就與這些傳統對接、相通和融合，進而才得以自然地被中國的知識分子和工農大眾當作一種新的、更為科學的社會主義思想、哲學思想而接受。正是因著這樣的傳統，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實踐和發展才有強大生命力，這一生命力不僅取決于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和對中國實踐問題的理論指導性，而且還取決于中外文化中社會主義、哲學基因的相通性。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傳統，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中國化才獲得了本土文化更深厚的思想滋養和特色內容的融貫，從“在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變成具有中國風格、中國氣派、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即“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從文化意義上說，“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僅是一種科學的理論體系，更是一種得到5000年文明的“根脈”支撐、滋養的當代中國思想體系。

二、生生不息與歷史演化：走向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必然邏輯

歷史性梳理原則第二個需要明確的重要觀點是：中國傳統哲學絕非是已經死亡、完全被歷史遺棄的遺產碎片或“枯槁王國”，而是歷經千年滄桑具有自我發展的強大“整體生命”活力和內在規律性的思想體系，作為人類文明大道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活生生在場、生機勃勃通向未來。“萬川歸大海”，人類文明主流的普遍規律客觀決定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之間必然有“契合性”“一致性”和“互成性”，“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建構就是中國傳統哲學這一依托歷史根脈生長的參天大樹在新時代“接著講”、經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結果形態。因此，歷史性梳理原則就是大歷史觀的方法論表達，就是對這一自古及今活生生在場、雖幾經磨難依然生機勃勃生長的參天大樹的歷史深描，是對猶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雄偉氣勢的哲學表達。

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優秀傳統哲學為何能夠“結合”、兩者何以具有“契合性”“互成性”“一致性”？如果脫離了民族精神僅僅是人類文明大道普遍規律的分有表達這一判斷，脫離了中國傳統哲學“根脈”“自己運動”（7） 的歷史性梳理，僅僅從外部性判斷和主觀猜測、“黑箱式”經驗觀摩，是難以真正理解的，也根本背離了馬克思主義關于事物本身由于內在矛盾導致“自己運動”的歷史辯證法。在明確肯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作為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文化根脈、思想資源和哲學傳統之一，肯定馬克思主義哲學必須要與中國優秀傳統哲學、文化相結合之后，我們需要追問的關鍵問題是結合的方式。“結合方式”取決于如何看待中國優秀傳統哲學的存在狀態。中國傳統哲學究竟是已經“枯槁的王國”、僅存一些積極的、優秀的哲學遺產碎片供我們去拾取，還是具有生生不息的千年歷史演化進程的“整體生命”，通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正在走向“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從歷史觀的視角來判斷，前者表現為歷史虛無主義，后者秉持有機統一體的“整體生命觀”，堅持歷史流動性，因而將中國傳統哲學看作是雖歷經滄桑巨變、也不斷遭遇危機和挑戰，但總體上是具有整體生命力量、呈現千年生生不息歷史演化、正在經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而走向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想體系。歷史自信、文化自信、哲學自信取決于馬克思主義大歷史觀和辯證觀，也取決于中國傳統哲學自身。

當年馮友蘭先生提出“抽象繼承法”，初衷是要在教條主義地否定中國傳統哲學的極左思潮語境之中更多地肯定中國傳統哲學的積極意義和優秀因素，思考如何通過全面了解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以解決對中國古代哲學“否定的多，繼承的少”的思想遺產的繼承問題。馮友蘭先生在1957年1月8日《光明日報》上發表《中國哲學遺產底繼承問題》的文章，提出了全面了解中國古代哲學遺產和抽象繼承中國哲學遺產的方法。文章說：“在中國哲學史中有些哲學命題，如果作全面了解，應該注意到這些命題底兩方面的意義：一是抽象的意義，一是具體的意義。……我們應該把它的具體意義放在第一位，因為這是跟作這些命題的哲學家所處的具體社會情況有直接關系的。但是它底抽象意義也應該注意，忽略了這一方面，也是不夠全面。”（8）總的來說，馮友蘭提出的關于抽象繼承的觀點是：某些中國古代哲學命題可以區分為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其抽象意義往往可以為一切階級服務，因而可以繼承。為了避免誤解，馮友蘭在1957年第5期《哲學研究》發表的《再論中國哲學遺產底繼承問題》，對這個觀點作了一些修正：用“一般（意義）”和“特殊（意義）”代替“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這兩個字眼。（9） 上世紀60年代初，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編試稿》論孔子關于“仁”的思想以及專論孔子的文章中，援引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關于“思想的普遍性形式”的觀點，認為孔子的“仁”的思想就是具有普遍性形式的思想。（10） 他之所以突出強調哲學概念、范疇、命題的普遍意義，強調哲學思想的“普遍性形式”，還是為了解決哲學遺產繼承的方法問題。本文同意學界這樣的評價：“抽象繼承法”肯定并確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需要有文化路徑、需要“文化結合論”，相比完全排斥中國文化根脈的僵化教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而言，這是具有在方法論意義上糾偏的歷史進步意義的。

國內外學界的“碎片抽取法”也是如此，其基本特點是認為中華傳統文化已經成為歷史，已經陳朽甚至故去，但是在“死亡軀殼”中仍然具有許多有合理性的思想顆粒，可以作為珍貴遺產加以繼承，投入“文化結合”懷抱讓之復活重生。當然，對于在歷史長河中選擇哪些碎片作為“珍貴遺產”、這些碎片遺留在何時何處，如何取之參與“文化結合”“古為今用”，并且用之何處，則取決于學者理論偏好與主觀判斷，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就“碎片抽取法”肯定馬克思主義不能完全拋棄歷史、需要繼承傳統、主張“文化結合論”這一點而言，也具有歷史進步意義。但是，不同的歷史觀導致不同的“結合論”，不同的結合論則選擇不同的方法論加以結合。應當肯定，無論是“抽象繼承法”或“碎片抽取法”都是超越“排斥論”或“拒斥論”而主張“文化結合論”的，是在積極推進文化路徑、文化結合的思考中的方法論選擇。但是，無論“抽象繼承法”或“碎片抽取法”的文化立場都表現為“非根脈歷史觀”而不是“根脈歷史觀”；表現出“主觀性”，即從主觀出發，而不是從被繼承、被抽取的客觀本體出發；表現出“外部性”，即以主體“有用性”為標準外在地任意擷取對象某個部分或環節而不考慮對象自身的內在規律性演化及其結果，“橫斷性”即切斷整個歷史鏈條而從一個截面來分析判斷哪些遺產是“精華”或“糟粕”，然后加以“利用”或“否棄”。之所以如此主張，除了因主觀性和外部化思維方式這一在場的形而上學遮蔽之外，一個關鍵的前提性歷史結論就是“遺產說”，即認為中國傳統哲學已經是沒有生命力、類似黑格爾所說“一個戰場，堆滿了死人的骨骼”的“死人的王國”（11） 或“枯槁王國”，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而言，僅僅遺存的是一種散落在歷史死亡軀殼中碎片化的“遺產”。

如果中國傳統哲學已經是“死亡的軀殼”而不再是活生生的歷史在場，不是猶如奔騰咆哮的黃河長江至今依然在奔向大海，不是具有“自己運動”走向當代的完整歷史進程，那么，我們就不能談論完整連續、環環相扣、具有規律性演化邏輯的“根脈歷史觀”，不能以歷史性梳理原則深描這一歷史如何經過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煥發生機活力，奔向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如果否定這一歷史進程存在的必然性、自主性及其規律性，我們也就難以理解“文化結合論”的必要性、可能性、必然性，更無法理解“文化結合”具有的“契合性”“互成性”和“一致性”。進而言之， “精華”非歷史性沿革不能結合，“糟粕”非歷史性演化也無法真正摒棄。中國傳統文化并非只有“精華”而無“糟粕”，只有順境而無逆境甚至倒退，但是，如果不在具有自我運動的生命活力的歷史性梳理的邏輯中加以理解和把握，我們甚至不能談論任何“結合”的現實合理性。

因而，“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性梳理原則肯定中國傳統哲學是具有活生生整體生命的在場，將之視為“自己運動”而走向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想體系。途中雖幾經挫折、磨難，但是具有自我超越性、連續發展性，是沒有斷線的文化、文明、哲學。這就是“根脈歷史觀”，它是使我們堅持歷史自信、文化自信、哲學自信的深層根據。為此，我們需要引用馬克思摘取的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一段話作為概括：將哲學史看作是死人的王國的“這種人不那么把不同的哲學體系理解為真理的前進發展，而毋寧在不同的體系中只看見了矛盾。但是，它們的流動性卻使它們同時成為有機統一體的環節，它們在有機統一體中不但不相互抵觸，而且彼此同樣是必要的；而正是這種同樣的必要性才構成整體的生命”。（12）

三、歷史性梳理原則的大歷史觀：微觀邏輯與宏觀視域

本文思考的第三個問題：何謂歷史性梳理原則？簡言之，就是一種在闡釋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華傳統哲學展開“文化結合”問題上的具體化的大歷史觀，一種堅持根脈歷史完整性、發展連續性和走向必然性的“文化結合觀”。它主張對于中華傳統哲學的發生、發展和通過“兩創”和“文化結合”必然走向中國馬克思主義的歷史進程必須予以歷史的和邏輯的統一的規律性深描，以堅定歷史自信和文化自信的基本立場、根脈歷史觀和基本視域，對“文化結合觀”中“為何結合”“何能結合”“何謂結合”“怎樣結合”四個關鍵問題加以準確解答。

歷史性梳理原則之出場，是基于唯物史觀的中國邏輯，即大歷史觀對于根脈歷史的深刻把握。歷史性梳理原則深刻揭示“文化結合觀”之“為何結合”與“何以結合”問題的根本原因，一方面，它堅持馬克思主義關于人類社會形態演化是一個世界歷史性的總體規律性進程之認識的真理性。任何民族演化的歷史盡管都有其各自的獨特性道路，存在社會形態在場的不完整性和跳躍性，但這一民族道路規律性進程形成的歷史圖式構成了唯物史觀的民族邏輯，這正是馬克思指出唯物史觀絕不是“超歷史的一般歷史哲學”而是“歷史科學”的初衷。另一方面，每一個民族的歷史道路都不是可以虛無地否定、外在地剪裁或切割、塞進一個單線論歷史觀的框架之中的。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的真理性絕不像自然科學那樣一成不變可以跨界平移，而必須在中國化的歷史進程中通過“兩個結合”從抽象上升為具體，從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發展為揭示民族道路規律性進程的具體歷史圖式。這一結合絕不是應用國外馬克思主義通過先天外部性反思、主觀剪裁民族道路的“實際”和“文化”來實現對民族的歷史文化因素的抽象繼承和碎片化抽取，更不是停留在各自歷史進程大門之外驚愕地發現兩者先天具有“契合性”“一致性”而深感神秘，并因預測結合之后可能達成的“互成性”而感到滿足。我們追問“結合”基礎問題不能止于“契合性”“一致性”和“互成性”“是與否”的層面，而要深化到“如何是”的層面進行探索；對結合的可能性根據的把握決不能停留在偶然性、或然性判斷之上，而要進一步深化為必然性的理解。其實，結合得以實現的真正根源在于人類社會總體規律使然，它支配著人類文明大道的共同性走向，也支配著各個民族道路和民族文化的走向。我們當然要考察相互結合的對象即各民族的“實際”和“文化”在人類社會總體規律、人類文明大道中的獨特地位和作用，但是“萬川歸海”的總趨勢、總規律是難以改變的。我們走在奔向中國式現代化的現實歷史征途之上，肩負著以中國式“社會主義現代化”完成強國建設、推動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向世界歷史目標邁進的歷史使命。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180多年的歷史，正在發生從“世界走向中國”向“中國走向世界”的時代大轉變，“自主輸入型現代化”正在被“自主輻射型現代化”所代替。中國作為負責任的大國，在政治自主獨立、經濟自主富強之后需要在精神文化上自主獨立，以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為核心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偉大創造一定要成為構建中國特色社會科學三大自主知識體系、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創新的主要使命。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出場必然需要“文化結合”，它不僅是作為人類文明大道必然結果形態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中國化時代化推進的產物，更是作為中華民族奮斗的千年歷史和中國傳統哲學自身演化創新發展歷史的必然結果。歷史性梳理就是要對這一雙重歷史的史實加以深描，揭示其演化規律，由此真正說明其“契合性”“一致性”的由來，以及在“互成性”、多樣態基礎上展望兩種思想傳統“融為一體”、共同構成中華文明統一新形態的未來前景。這就是歷史性梳理原則作為“根脈歷史觀”的所指意義。

歷史性梳理的基本視域包括微觀邏輯和宏觀視域。所謂微觀邏輯，即歷史性梳理原則基于“根脈歷史觀”，在微觀上取消外部反思性的抽象繼承法和碎片抽取法，對中國傳統哲學的概念、范疇、命題、原理、思想的歷史演化脈絡和邏輯逐一加以梳理和繼承，指明其發生、發展、演化和最終構成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有機組成部分的歷史邏輯進程；所謂宏觀視域，即在宏觀上要以歷史的和邏輯的統一視域來深刻把握中國傳統哲學走向“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這一總體歷史演化規律。這一活生生的生命歷史的邏輯指向，正是以“交往實踐的唯物主義”為靈魂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

注釋：

（1） 關于第一個出場史坐標的歷史性梳理原則，參見拙文《論“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當代出場路徑》，《馬克思主義哲學》2021年第2期。

（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5頁。

（3）（5） 《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71、1515頁。

（4） 關于四種傳播路徑對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理論建構的影響，筆者另文專述。

（6） 《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34頁。

（7） 列寧：《哲學筆記》，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17頁。

（8）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2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4頁。

（9） 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14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56 頁。

（10） 馮友蘭：《再論中國哲學遺產底繼承問題》，《哲學研究》1957年第5期。

（11）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21頁。

（12） 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賀麟、王玖興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2頁。

作者簡介：任平，蘇州大學中國特色城鎮化研究中心首席科學家、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蘇州，215031。

（責任編輯 胡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