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心

阿卡是一張潔白的紙，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與一位物理學教授有交集。

對于他們紙來說，能成為絕版書、首版書、名人手稿中的一頁，流芳百世，是最大的夢想。但這也只是少數紙的命運，大多數紙被裝訂進了普通的書籍。對于阿卡來說，能被裝訂進書籍就很幸運了。可他被送進印刷廠制作成書籍時，并不是有文章內容的一頁，而是成了扉頁前面的空白襯頁，粗心的印刷工人還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個臟兮兮的拇指印。更糟糕的是，這本書是童書，恐怕留在他身上的還會有口水、污點。阿卡有那么一點點失望，但依舊打起精神，勸說跟他有同樣遭遇的同伴：“別太傷心了，我們能被選進一本書就不錯了……”

阿卡被一位老爺爺買走了。這位老爺爺是有名的物理學教授拉斯韋克先生，這本童書是他買給孫女的五歲生日禮物。女孩很喜歡這本書，還在那個拇指印上添了幾筆，讓拇指印變成了一只看起來很嚴肅的貓。孩子對任何東西的熱情都是一時的，女孩的生日沒過多久，她就不再翻看這本書了。

時間過得很快，女孩八歲生日那天，讓爺爺給她講一個故事。爺爺滿腦子都是物理公式和數字，可他還是從書架上抽出了阿卡所在的這本書。還沒讀一段，旁邊桌子上的電話響了，那頭傳來了一個激動不已的聲音：“教授，數據出來了！3.4563，678.234……”

“請說得再清楚一些。” 拉斯韋克教授隨手抓過來一支筆，卻沒有找到紙張，于是就在這本童書的空白頁上寫了起來。教授把各種數字排列組合，不停地演算推理著，阿卡感受到的是筆尖壓在自己身上的沉重感，密密麻麻的推導不斷地把那些電話里的數據消化掉，最后變成了一行簡潔的公式。

等這些都做完時，女孩已經哭鬧了一場，教授抱歉地哄了哄女孩，準備繼續把故事讀完。可女孩要切蛋糕，不想再聽故事了。教授這才松了一口氣，他看著自己記下的筆記，想著帶走這本書不太合適，只好把阿卡所在的白頁輕輕地撕了下來。他還在阿卡身上署了幾個字——拉斯韋克，孫女的八歲生日宴上。

阿卡與這位物理學教授的交集又開始了。

阿卡很舍不得這本書上的其他紙張，他們朝夕相處了那么久，情感很深。簡單地告別后，阿卡被教授帶到了實驗室里。

阿卡覺得自己很走運，居然成了教授的一張紙，那是知識的象征。實驗室里除了各種嗡嗡作響的儀器，就是各種紙張書籍了，書里的其他紙張很羨慕阿卡。但阿卡并沒有因此而驕傲，他知道，如果沒有女孩的兩場生日宴會，沒有那個電話，就沒有現在的自己。他覺得這一切可遇而不可求。

可教授很快遺忘了他，他被厚厚的計算稿紙壓在了下面。那些稿紙才是最終解決難題的演算——最成熟的證明。阿卡身上的演算還存在著很多漏洞，不能代表教授的終極思想，當然阿卡也沒有難過，他覺得自己已經夠好了。

教授的研究成果轟動了世界，一批批記者蜂擁而至——“這項研究將推動人類在哪些方面新的發展？”“您是如何破解難題的？”……記者們擠擠挨挨，不停地提著問題，阿卡在旁邊安靜地聽著。其中，有一個眼睛四處亂看的家伙，他是個小偷，偽裝成記者溜進了實驗室。當其他記者在忙著采訪時，他卻在教授的桌子邊左右晃蕩——他不是來偷錢的，而是偷手稿，名人的手稿價值不菲。

這個家伙摸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像樣的手稿，只有像阿卡這些不太重要的記錄紙，他順手抓了一把，悄悄地退了出來。阿卡被帶出來的時候才明白這個家伙是干什么的，他們這幾張紙使勁掙扎著，卻被小偷死死地攥住。

小偷在沒有人的地方掏出了這些手稿，舉在陽光下一張張地看著。當看到阿卡時，他自語道：“這張演算的數字還挺多，又不像普通的紙，上面還畫著一只貓，好像出自孩子的手筆……也許這張可以編點夸張的故事，比如他的孫女無意中給了他靈感——那樣的話，這張紙價格會大漲的！”

阿卡終于明白了小偷的陰謀，他趁小偷不注意，用盡全身力氣扭動身體，竟然從這個家伙手里掙脫出來，乘著一股疾風飛了起來。逃脫的阿卡不斷地上下彎曲身體，像一只長著翅膀的蝴蝶不停飛著。風把他卷到了城市高空，他看到了城市的宏偉建筑、街道、行人、廣告牌，還有大片的森林公園。那個小偷仰著頭繼續追著。

突然，來了一陣雨，阿卡感到身體變得沉重起來。雨打濕了他的頭部，他便直線墜落下去，掉進了馬路邊的垃圾桶里，昏過去了。

“紳士先生！醒一醒！歡迎來到貧民窟！”暈頭轉向的阿卡被身邊的聲音吵醒了，他睜開眼睛，看到旁邊盡是臭烘烘的垃圾。說話的是一些殘破的紙張，有試卷、紙袋子，還有紙標簽、餐巾紙……他們發現，盡管阿卡也是紙，但看起來有棱有角，好像穿著筆挺的衣服，他們很羨慕阿卡。

“這是生命的最后了嗎？”阿卡抬起頭，雨模糊了他的視線。

“我們最多還能在這里待十四個小時，這些垃圾桶每天清晨會被人們清理一次。”其他紙紛紛說道，“我們會被送進造紙廠，最終化為紙漿。紙生苦短，及時享樂，讓我們進行最后的狂歡吧！”

阿卡“吁”了一口氣，在這樣的境遇下，做不做教授的紙已經不太重要了。他同這些廢紙在雨中瘋狂地跳舞、歌唱。直到晚上的時候，一雙戴著手套的手不停地在垃圾桶里翻找，阿卡被提了起來——是那個小偷，他大叫著：“終于找到你了！”

阿卡咒罵了幾句，他無處可逃，被小偷拎了出來。只是紙張的中間部分被雨打濕，裂開了，阿卡的身體被分成了三部分。阿卡忍著疼痛想，這樣也好，只要不被這個小偷拿去騙人就行。

可這個家伙把阿卡帶到了修書匠那里，要修書匠偽造一部分紙，把阿卡中間壞掉的部分替換掉，這樣可以保留教授的署名信息。這次“改造”進行了好幾天，阿卡極度不配合，一點微小的扭動都會干擾紙張的契合。可修書匠到底是有技術的，一張陌生的紙被完美地與阿卡的上下身結合到了一起。中間那張陌生的紙一開口就讓阿卡改名字：“我叫百克，你以后屬于我的上部和下部，你要做我的仆人，你再也不能叫阿卡了。”

阿卡氣急敗壞：“我身上的字跡才是教授的真跡，你身上的符號是偽造的。”

阿卡用盡全身力氣想把百克甩掉，可修書匠所用的膠太牢固了。

就這樣，阿卡和百克被一次次轉手。有的收藏家能識別真偽，有的收藏家并不具慧眼，這樣他們的身價一次次攀升，最終被一個神秘人收藏起來，封進一個透明袋子里待價而沽。

阿卡和百克對峙了很久很久，十年過去了，三十年過去了，阿卡始終相信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但他們好像被人永遠地遺忘在了這里，直到四十年后的一天，阿卡終于重見了光明。在“紀念世界著名物理學家拉斯韋克教授誕辰100周年手稿拍賣交易會”上，阿卡以8963萬元的價格成交，百克沾沾自喜。

“我根本不值這么高的價格，我只是教授眾多手稿中臨時性的一張。”阿卡不明白。

“宣傳效應能夠掩蓋任何瑕疵。”百克嘲笑道，“我們很快就會被人捧上神壇。”

賣家是一位老太太，她聲稱這張紙是拉斯韋克教授當年贈送給她的。買家是一位商人，他把這份珍貴的手稿——阿卡和百克贈送給了博物館，從此他們被陳列在了博物館最顯耀的位置。

每天來這里參觀的人絡繹不絕，對于紙來說，現在應該是最耀眼的時刻了，可阿卡高興不起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擺脫這個虛假的名號。每天來這里的人都要在他和百克前面站一會兒，聽講解員講“教授、貓與難題的故事”，講物理學家拉斯韋克教授獲得靈感及其與家人的逸聞趣事。阿卡淡淡一笑，沒想到這些子虛烏有的事情會有人相信，真相總是被掩蓋在各種好奇心之下。

晚上，博物館里安靜極了，阿卡悶悶不樂。這里到處是攀比與吹捧，陳列在這里的還有莎士比亞的手稿、梵高的畫、弗洛伊德的手稿……百克與那些紙整天互相吹捧，阿卡一句也不想聽。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又過去了六個十年，各種新舊名人的手稿不斷地涌現，阿卡和百克的位置不斷地被移動，從中心到邊緣，尤其是最近三十年，物理學新理論超越了以往的成績，數不清的名人手稿被擠了下來。

“這次你高興了吧。”百克氣憤地說道。他和阿卡被摘了下來，放進了一個儲藏柜里。在過去的這一百年里，阿卡和百克從來沒有和解過，按照阿卡的話來說，真實與虛假從來就水火不容。

阿卡早就看淡了虛假的榮耀。

百克變得沉默寡言，阿卡反而覺得輕松起來。他與其他手稿互相講述各自的經歷和故事，旁邊一些童話手稿還會講印在他們身上的故事。那些故事阿卡聽了一遍又一遍，很陶醉。沉浸在歲月里的阿卡總是很知足，那些跟他一起出廠的紙也許早都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吧？在這里，阿卡不是最老的，有五百歲的紙、上千歲的紙，當阿卡想跟他們談幾句話時，卻因為語言的變遷而無法交流。是文化和歷史造成了他們之間的隔閡。

這天深夜，一陣窸窸窣窣開鎖的聲音在博物館里響起來——有人闖進了博物館，并打開了阿卡所在的這個儲藏柜，隨后，阿卡和很多手稿都被裝進了一個皮包里。

“是盜賊進來了。”皮包里的紙尖叫著，百克被嚇呆了。

阿卡他們被盜賊帶離了博物館。一個小時后，他聽到了蟋蟀在草叢里鳴叫的聲音，一股股刺鼻的化學味道傳來，他們被嗆得直咳嗽。一張大手把他們抓了出來，扔到了桌子上。

阿卡看清楚了這個地方，是一個廢棄的化工廠高樓，盜賊是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家伙，站在他旁邊的是一個穿西裝的男人。

“你要是識貨的話，就出個好價格。”盜賊對自己的“戰績”很滿足。

穿西裝的男人拿著放大鏡一張一張地鑒別真偽。當看到阿卡這里時，百克被嚇得瑟瑟發抖。通過對剛才那些紙張的判斷，他們知道這個男人精通收藏。果然，穿西裝的男人看出了破綻：“這份手稿是假的，拼接的，不值錢。”

“啊？”盜賊氣急敗壞地拿起來一看，隨手就把阿卡和百克扔出了窗外。

阿卡笑起來，他竟然自由了，只有百克罵罵咧咧。他們飄飄搖搖地飛著，阿卡想往這邊飛，百克想往那邊飛，他們邊飛邊爭執，直到落進了一群正在集會的老鼠堆里。這里少說也有上千只老鼠。

阿卡看著那些老鼠們驚恐、狡猾的小眼睛，很是害怕。他突然看到一雙膽怯的眼睛，便落到了這只小老鼠的頭上。等小老鼠把阿卡拿在手里時，嚇了一大跳：“貓！這張紙上有貓！”

所有老鼠都很慌亂，一只灰黑色的大老鼠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立刻朝這只小老鼠跪拜：“天降神的旨意！”

小老鼠被嚇得直哆嗦，阿卡能感到他的抖動。那只灰黑色的大老鼠說道：“請允許我為您解讀神的旨意！”

還沒等小老鼠開口，灰黑色的大老鼠便接過了阿卡和百克，畢恭畢敬地宣讀起來：“眾鼠輩，恭敬吧！天神明察秋毫，現在讓吉米代天神行事，受命為鼠國國王，盧比輔佐國王，我們將為鼠國帶來無盡的福祉！”

群鼠一呼百應。阿卡明白了，吉米是那只小老鼠，盧比是灰黑色的大老鼠。阿卡有點想笑，他身上的那些符號是數學符號，那只貓是女孩借著臟手印畫成的，卻被這只大老鼠說成了神的旨意。百克卻躍躍欲試，他想回到以前被人敬仰的榮耀時刻。

阿卡和百克被折疊起來，擺放在了“神壇”上，只要老鼠們聚集到一起，國王吉米就會大聲讀出那些符號的意義。阿卡慢慢地意識到，吉米并不想當國王，而盧比想要統治所有的老鼠。當只有吉米和盧比兩只老鼠的時候，阿卡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我還是把國王的位置讓給你吧。”吉米說道，“我只想做一只小老鼠。”

盧比嘿嘿一笑，露出了尖牙齒：“這你說了可不算，這是天意！你平時最好多研究一下那張紙，把那些符號代表的意思多想一想！”

阿卡明白，吉米是盧比的傀儡。

當盧比離開這里時，吉米指著阿卡和百克哭泣道：“你為什么偏偏落到我的頭上！我真想把你撕碎了！”

阿卡覺得對不起吉米，他只能躺在“神壇”上，“神壇”的兩邊是燃燒的小蠟燭。

當吉米離開這里時，百克和阿卡的爭執也開始了。

“我必須想辦法離開這里。”阿卡不想再傷害吉米，百克卻很享受被人崇拜的感覺。他們互相拉拽著身體，折疊起來的方塊紙突然崩開了。因為四個角的受力不同，阿卡和百克一頭撞到了蠟燭上，歪斜的蠟燭把木桌給引燃了。

融化的蠟燭浸染到了百克身上，火立刻撲了上來。阿卡的上半身被百克壓在下面，一旦百克燒光了，他也難逃厄運。但阿卡似乎很平靜，他想這樣結束生命也好，沒有所謂的“神的旨意”，吉米興許就能自由。

“著火啦！”有老鼠發現了，亂跑起來。就在阿卡的下半身和百克被燒光的時候，阿卡上半身的火被一只老鼠給踩滅了，他幸運地得救了。一股股熱氣在阿卡周圍旋轉起來，推著他不斷地上升。他變小的身體飄飄搖搖地飛了起來，向遠處飛去。

現在阿卡成了小半張紙，不過他很高興，因為沒有了愛慕虛榮的百克，還丟掉了那個象征榮譽的簽名。他飛了起來，自由而輕松，沒有謊言、負擔和欺騙，他希望老鼠吉米能逃離到一個自由的地方，盧比的陰謀能被老鼠們識破……

可阿卡沒有越飛越高，而是越飛越低，他親吻了草莖，郁金香、瞿麥花、勿忘我的花香不斷地浸潤到阿卡身體的縫隙里，他感到了舒適和溫暖。身體因為粘上了淡淡的花粉而有了色彩，一只蝴蝶追著他跑了半天。

“我把你當成一只蝴蝶了。”這只蝴蝶表示抱歉。

阿卡笑了笑，濕潤的霧氣從樹林里飄蕩出來，他正好飛了進去。攜帶著潮濕的水汽，他重了很多，不斷地下沉，穿過冷杉樹、山毛櫸樹，他被劃得支離玻碎，碎片不斷地脫落，現在的阿卡只有拇指大小。

“身體越輕，飛起來越自由。”阿卡終于明白了一些道理，他不斷地放空自己。

前面是大片大片的紫斑風鈴花，敗謝的花瓣落得滿地都是，阿卡想沉睡在那里做一場美夢，可他飄飄搖搖地落到了一個鼻尖上，原來這里躺著一位流浪漢。

“阿嚏——”流浪漢被阿卡弄醒了，他捏起只有拇指大小的阿卡一看，“你做笛膜再合適不過了。”

流浪漢拿出了笛子，把阿卡貼在了笛子的圓洞上，便悠悠地吹了起來。

阿卡從此化身成了一曲抑揚頓挫的調子。

阿卡突然明白了，漂泊一生的不是他，而是“手稿”“百克”與“謊言”，這些都不是他，他是那張潔白的紙，他擁有一顆自由的心。

本文獲2024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童話組特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