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轉向燈亮起,汽車在省道上拐了一個彎,駛入一條狹窄的小道。
小六醒著。沒有了路燈,窗外突然變暗。車速漸緩,路旁都是自建的兩層小樓,亮著零星的、黯淡的燈。
接下來過了一座橋。知道那是一座橋,是因為爸爸搖下了車窗。帶著水汽的風一下子從窗外溜進來,身后還拖著一道長長的水聲——嘩,嘩啦,嘩啦啦……過了橋,整個世界就暗下來,道路愈發顛簸。路的兩旁都是稻田,小六回頭,身后亮著燈的房子漸漸遠去,仿佛慢慢沉入了深深的海底,而他將要前往的地方,是更深的黑暗所在。
汽車的大燈掃亮了窄窄的小路。黑暗里,蟲子們在路邊叫著,它們好像一點也不在乎現在已經接近凌晨。車子搖搖晃晃了不知多久,小六也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二
眼皮好沉啊,好像被粘住了,所以,小六先努力地掙了掙自己的耳朵——淅淅瀝瀝,雨聲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慢慢“走”到了他耳邊。春天的雨格外溫柔,聲音細膩。
小六睜開了眼睛。窗簾低垂,光線黯淡,這個陌生的房間里關著一個小小的、灰藍色的清晨。
這是爸爸在鄉下的老家。這個房間,是爸爸小時候住的。
墻壁上畫著的騎馬挎大刀的小人兒,被陳年水漬洇得灰撲撲的。顏色黯淡的舊家具沉靜地靠著墻,桌面上散落著各種難以辨別年齡的日用品。
小六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聽見爸爸在喊:“六六,起床啦,下來吃早餐!”
木頭樓梯又窄又高,一步一步挪下去,樓梯就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是要把整個房子叫醒。一會兒,小六便來到了前廳。
奶奶坐在沙發上,手里捧著一個小花盆,呆呆地看著小六。小六也呆呆地回看著奶奶。奶奶突然笑了,開心地招手道:“阿生,過來!”
爸爸是奶奶最小的孩子。阿生是爸爸的小名。
奶奶的頭發被梳成一個整齊的髻,五官是小六熟悉的模樣,可她的眼神好奇怪,像是藏了好多陌生的東西。小六有點害怕,一害怕,就有點慌慌張張。
于是出前廳的時候,他就被門檻絆了一大跤。鄉下老屋的門檻又高又結實,小六摔出了一臉淚。
三
姑媽從村口買回來的自磨豆漿和加了兩個蛋的腸粉總算讓小六開心起來,他抹著眼淚呼嚕呼嚕地吃光了所有早餐。這個孩子就是這點好,不管什么事情都不會影響他的好胃口。
一邊吃早餐,他還一邊支棱著耳朵聽爸爸和姑媽聊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姑媽在和爸爸介紹家里的情況。
“咱媽的病還是那樣,情況好的時候能認得我,情況不好的話,有時候滿村里亂跑,要喊小兒子回家吃飯;有時候又以為自己是個五歲的小姑娘,非要上樹摘果子……老房子維修的事兒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商量個日子就可以開工。門口左側的那些雜草和野樹,過幾天就要找人來清理掉。不過這些植物很麻煩,幾個月前才除過一遍的雜草,現在又長得張牙舞爪的……對了,小七下午就到,小六很快就有玩伴了。鄉下雖不比城里繁華,但確實不用擔心會無聊……”
小七是姑媽的女兒。
聽到這個,爸爸突然提高了音量:“哈哈哈,他會無聊?我只擔心他玩瘋了。”
爸爸真是英明神武,小六“嘿嘿嘿”訕笑幾聲,放下碗一抹嘴巴,五秒內就跑沒影了。
這可是鄉下啊!鄉下怎么會無聊?屋后靠著的這座山可不是假山;滿山從早到晚嘰嘰喳喳的也都是真的鳥;遍野蹦跶的小雞、小鴨、小鵝,如假包換,都是可以摸、可以抓、可以趕來趕去的小家伙。更別提茄子和玉米躲在矮矮的枝葉后面跟人“躲貓貓”。推開廢舊的木門,有荒蕪的庭院。庭院里有一樹開得火紅的石榴花,就像幻想王國的入口。鄉下到處都是泥土,到處都是水,再加上一個聰明的腦瓜子,就到處都可以修建各式各樣的城堡和水壩……
當然,小七來了更好。小七雖然比小六還要小一點,但是她每個周末都回鄉下來,對這片土地的熟稔,讓她玩起來如魚得水。小七平常也很樂意跟小六一起玩——帶領另一條“魚”一起去探索水的秘密。
四
傍晚,倆孩子已經在老屋門口的樹下滋塌了好幾個螞蟻窩。
用“滋”這個動詞,是一點都沒有冤枉他們。小七這次頗有靈感地帶回了科學實驗課上老師發的針管,一抽一推,一股水柱就對螞蟻窩發起了“精準打擊”,螞蟻四下逃竄。小六第一次這么玩兒,開心得哇哇大叫。
他們頭頂的這棵樹就是姑媽口中的“野樹”。樹高四五米的樣子,長著濃密的葉子。這個季節,所有的樹葉都綠油油的,蓬勃得幾近雜亂無章。小七說:“好像今年也沒見它開過花兒,怎么就長了這么一樹密密匝匝的果子呢?”小的果子是綠的,堅硬如鐵。等成熟了,就變成紫黑色。小七還說:“再過幾天,這棵樹下就不能待了。成熟的果子會不斷往下掉,掉到衣服上,一砸一個黑印子,洗都洗不掉,就等著挨揍吧。”
玩著玩著,小六突然抬頭:“我爸和你媽,今天早上說要把這一排樹和草都鏟掉,說是要改造。”
小七并不知情,她有點驚訝:“那怎么行啊?這兒有我的螞蟻窩,那邊,我還筑了漂亮的大水壩。這棵樹開的小白花可漂亮了,我可以用來串手鏈。還有我的黃泥工場,喏,那里的土最好了,我上星期才剛做了好幾個泥鴨子呢……想鏟我的樹?不行,我要去跟他們談判!”說完,小七雄赳赳、氣昂昂地拉著小六往屋里走。
屋里只有奶奶,手里還是抱著個花盆,坐在前廳看電視。小七上去就撒嬌:“外婆,您跟我媽說,不要把樹砍掉。那個樹好老了,砍掉多可惜啊。”
小六扶著門沿看著。
兩個小孩都沒想到,奶奶的反應居然這么大——她抱緊了手里的花盆,用耳背的老人家那種特有的聲調高喊起來:“不能砍樹!要留著!阿生的樹不能砍!”
說完就要往外走,攔都攔不住。幸虧爸爸回來得及時,一邊 “好的好的,不砍不砍”地勸著奶奶,一邊把兩個小孩趕了出去。
小六跨出門檻后,攥了攥自己的手。剛才勸阻奶奶的時候,有那么一會兒,他抓住了奶奶的手。奶奶的手掌軟軟的、涼涼的,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但他馬上被院子外的吵嚷聲吸引了。姑媽正指揮著一位叔叔,從皮卡車上卸下好多小樹苗。
“明天把這片鏟平了,然后種點有用的樹。橄欖啊、橘子啊、油柑啊、檸檬啊,秋天等著摘果子吃!”姑媽豪邁地揮著手,把她話語中的“這片”用一個抽象的動作圈了起來。
小六看看被圈范圍內的那棵野樹,樹下好像還留著他和小七的身影。再看看姑媽剛買回來的婆娑小苗,好像又看到了它們結滿成熟果實的樣子,不由得有些為難。
五
晚上投票時,小六就搖擺得厲害,這一票投得甚是艱難。小七是堅定的“反砍樹派”,跟她媽媽對立。爸爸有點墻頭草,所以小六的票就很緊要。
拉鋸了大半夜,最后小六還是把寶貴的一票給了小七,因為他覺得小七說得很有道理:小樹苗還小,需要大樹遮陰,不然很容易被曬死。再說了,種樹的地方明明多的是,為什么要把野樹砍掉?
而且小六還反對姑媽在土地上澆水泥。水泥是頂討厭的東西,不長草不長花兒,連螞蟻都不愛。在城市里見多了水泥地,誰想回到鄉村還要蹲在水泥地上。他不理解。
姑媽聽得氣急敗壞。雜草是不講道理的,永遠是春風吹又生,如果不澆上水泥,三個月就可以把種下去的果樹都淹沒。
“那說明您選的果樹就不適合種在那兒,得換個地方種。您看,野樹就沒有被雜草淹沒。”小七斬釘截鐵地說。
關于是否砍樹的會議不歡而散,最后只決定了明天先把雜草鏟掉。
六
晚上躺在床上,聽著屋外有一搭沒一搭的蟲鳴,爸爸跟小六聊起了奶奶手里的那個花盆。
爸爸在很小的時候,就離開村子去鎮上上學。有一次,他把一個黃皮果核順手摁到花盆里,沒想到竟長出來一棵小苗。小苗日漸長高,爸爸用自行車馱著花盆,騎了兩個小時,從鎮上把小苗運回家,種在老屋旁。
小苗和小孩都如期長大。等到爸爸要去上大學,黃皮果樹已經差不多長到二樓窗口那么高了。
“就是床尾那扇窗,你看。”爸爸用手點著蚊帳后頭說,“果實成熟的時候,打開窗就可以直接摘黃皮果吃。”
風拂動著窗簾,小六聽著爸爸的聲音,覺得自己也看見了那窗簾后的枝葉與果實,鳥影和風。后來果樹越長越大。爺爺擔心樹根會影響到房屋地基和墻壁的穩固,就把樹砍掉了。
“那年暑假我回家,樹已經不見了,把我氣得呀!明明可以把樹挖出來挪遠一點嘛,你奶奶也是這么說的,但攔不住你爺爺……他就是完全不能理解,人怎么會對一棵樹產生感情。那一次我又生氣又傷心,你奶奶一直都記得。她現在抱著那個花盆,總以為是我當年種小苗的盆。奶奶現在大腦里面的記憶有點亂了,你知道吧?她以為那盆里是我的樹苗,還總記得不能砍掉我的樹……”爸爸說著說著,就不太像是在跟小六說話了。他平躺著,看著天花板,自言自語。人在自己的回憶里穿行,就是這個模樣。
小六其實很想問:那你們為什么要砍掉小七的樹呢?但他看了看爸爸的側臉,沒有問出口。
七
這天夜里,小六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里,他坐在老屋那個又高又結實的門檻上,仿佛在等著誰。
接著大門外來了個小家伙,過來牽小六的手。這個小家伙通身散發著淡淡的綠光,脖子上還戴了一串用紫黑色珠子串成的項鏈。頭頂嘛,倒也長著頭發,可里面卻夾雜著好多綠色的樹葉子,一路走一路掉。那些葉子掉到地上就消失了,像西游記里被孫悟空敲掉的人參果一樣。小家伙徑直帶小六走到那棵野樹下,塞給他一張紙,然后,眼神殷切地看著小六。
“契約書?”小六驚訝地念了出來。那張紙上還有不少字,小六正想認真往下看,紙張卻在手中碎成了點點熒光,散入周圍的黑暗中,徒留兩只空空的手掌。他剛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些熒光,夢就醒了。
天光從床尾的小窗透進來。窗簾不知何時被拉開了,還帶著些許春寒的微風輕輕吹拂。小六躡手躡腳地趴到窗邊去看,外頭的顏色一下子就撞醒了他的眼睛。滿眼的綠色呀,像是被雨水洗過了,閃閃發光。遠處一株極高大的木棉樹,舉著滿樹的紅色花朵——像是一支在雨水里熊熊燃燒的火炬。
突然,他覺得有什么東西蹭得手肘發癢,低頭一看,窗臺上有一片小小的葉子。就是那棵野樹的葉子吧,還是綠油油的。它怎么會落到這里?
小六驚奇地拿到手里端詳,結果嚇了一大跳:葉子上隱約能看到“契約書”幾個字。字很小,但勉強能看清,底下還有幾行字,就更小且模糊了。夢境一下子重回腦海,小六以最快的速度沖下樓。
熟能生巧,這次,他很輕松地跨過了樓下的大門檻。
小七正睡眼蒙眬地坐在院里的椅子上,任由媽媽在她腦袋上扎辮子。小六停住了腳。跟大人打了十年交道的經驗告訴他,這件事最好別讓大人知道。
等到姑媽一邊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這個古古怪怪的侄兒,一邊走進廚房里,小六才跑過去獻寶。可是樹葉上已經了無痕跡。現在,它只是一片普通的葉子了。小六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時間流逝,還是他想分享秘密這個行為本身,讓葉子上的字隱了蹤跡。
八
小七拿著那片葉子,翻來覆去看了大半天。最后兩個人不得不承認,它確實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葉子。
“契約書?關于什么的契約?誰跟誰簽?”沒想到小七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質疑真假,而是正經討論起來。
小七還關注另一個問題:“這棵樹要跟你交朋友嗎?為什么不來找我呀?”
這些問題小六一個都答不上來。他輕輕撫摸著樹干,回想著昨晚的奇特夢境。夢里那個綠色的小家伙到底想告訴他什么?是感謝他投出的寶貴一票嗎?還是有什么特別的請求?
樹干粗糙的質感,有點刺刺的,擦刮著小六的手掌,有點癢,又有點麻。他覺得自己和這棵樹之間有了一種無聲的交流。他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這棵樹是活著的,它是一個生命。生命和生命之間那種天然的信息流動微弱又執著,小六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樹干之中的綠色血液正汩汩流淌。
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刻——有什么東西在呼喚他,而他的心靈回應了這種呼喚。小六把葉子鄭重地放進了自己的文具盒里。
那天夜里,小六早早地爬上床。他一直盯著那扇小小的窗戶,無奈初春的被窩太過舒服,春困又太惱人,他一會兒就睡著了。
夢又來了。這一回,小六就站在那棵野樹下。樹蔭籠罩著他,他覺得自己好像扎根在腳下的土地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地底傳來的一些細微的顫動、震動、抖動——大地用自己的方式在說話。那個發著綠光的小家伙坐在離小六最近的樹干上,笑容滿面地遞過一片葉子。跟上次一樣,葉子上有小小字跡。
這次小六看清了“契約書”底下的字——吾與汝立此盟約:共享此地,彼此庇護,至汝遠逝,至吾倒仆,契約即止,兩兩相忘。
小六驚喜地抬頭。對面的小家伙帶著詢問的神情睜大了眼睛。
小六喊著:“我愿意呀!我當然愿意!”滿樹的葉子突然都化作了閃閃熒光,散落下來,把他淹沒了……
九
小六覺得自己的身體晃啊晃的。他睜開眼睛,對上了爸爸那張微笑的臉。爸爸刮了刮小六的鼻子:“做夢了,六六?大喊大叫啥呢?”
小六突然有點慌張,他問爸爸:“姑媽砍樹了嗎?”
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把爸爸逗笑了:“沒有,沒有。不砍你們的樹了,姑媽打算種屋后去。”
小六長吁了一口氣。他帶著從枕頭邊撿到的又一片葉子去找小七。沒想到,小七也沖著他張開了自己的手掌。
那也是一片葉子,比小六手里的葉子細長些,顏色也淺一點。那棵樹,他倆都認識的,也是一棵野樹,跟小六夢見的那棵樹就挨在一起。這棵野樹矮一點兒,開很多低調的白色小花,像一個不言不語的女孩子。
“我是在枕頭邊撿到的,還帶著水漬,可能是露水。你的呢?”小六說。
“它就粘在小熊的腦袋上。撿起來的時候還能看到一點字跡的。”小熊是小七的睡眠伙伴,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的一個毛絨玩偶。
兩片不一樣的葉子放在一起,一樣的普普通通。字跡早已消失不見,卻像是鉆進了他們心里。
躲開大人,小六和小七又來到野樹下。小七也摸了摸來到她夢里的那棵樹,還摘下帽子,撿了好多掉落在地上的小白花。
小六直接抱住了那棵野樹,他想:我的心跳聲會不會傳遞給這棵樹呢?如果抱得緊一點,是不是也能聽見樹的心跳呢,就像自己和媽媽說晚安時的那些擁抱一樣?他還想到了另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爸爸以前也收到過這樣的契約書嗎?比如說,那棵倒下了的黃皮果樹……思考得太入神,等到一陣劇痛從腿上傳來,小六才發現自己的小腿被螞蟻咬了好幾個大包,又癢、又痛、又紅、又腫。
正在屋后指揮種樹的姑媽聞訊趕來,火速把小六帶回屋里擦了藥。
到了晚上,小六還是發起了低燒。
十
“不礙事,藥膏涂了,藥也喝了,你們去睡,我在這里呢。”小六隱約聽到爸爸這樣說。他覺得好困,翻個身,又睡著了。
這次的夢是淺淺的黃色,夢境里的一切都有點暗,就像媽媽給照片調顏色時經常說的——加了濾鏡。小六和那個發著綠光的小家伙一起站在屋檐下,看著不遠處的一個小男孩,正在努力地挖著坑,把一棵小樹苗種在屋子旁。他干活很細致,挖到的大土塊,都撿出來一個個鋤碎。小男孩跪下去把樹苗放穩,再把泥土拍實的時候,笑容很燦爛。
在夢里,小六看清了——那是爸爸,是好多年以前正在移植黃皮果樹苗的爸爸。小六還意識到:難怪奶奶會認錯,原來他和爸爸小時候長得真的很像。
下一秒,小六發現自己站在房間門口,看著少年時的爸爸正揉著惺忪睡眼一臉驚喜地盯著自己手里的一片小葉子。那神情小六也是熟悉的,自己收到契約書時,臉上一直掛著的不就是這個表情嗎?
再下一秒,是年輕時的爸爸在雨里嗚嗚地哭,邊哭邊撫摸著雜草中一截矮矮的樹樁。在老屋里某個房間、某個角落的某一本書里,有一片葉子正化作點點熒光,就此消失不見……
小六覺得好心疼。
爸爸都忘記了嗎?可以幫幫爸爸嗎?可以讓那棵樹活過來嗎?
他轉頭看向發著綠光的小家伙,懇切請求:“你可不可以讓我爸爸的那棵黃皮果樹活過來?你有辦法的,對嗎?”
小家伙卻不說話,只是笑瞇瞇地拿著一片又一片葉子,輕輕往小六腿上貼。貼上去,葉子就不見了。葉子消失的地方,一股涼意蔓延開,很是舒服。
十一
“太陽曬屁股啦!”小七看著小六睜開的眼睛,咯咯咯地笑。
爸爸正在給小六涂藥膏,輕輕的、涼涼的。小六覺得就像夢里一樣舒服。
“也不腫了,也不紅了,燒也退了,小孩兒就是好得快哈。”話雖如此,爸爸卷下小六褲腿的動作還是很溫柔。
“快點兒,起來吃早餐,帶你去看我媽種的新樹。我媽說了,我們可以挑兩棵,以后結的果子都歸我們。”小七得意洋洋,“不過她再怎么賄賂我,我也不會答應讓她砍咱們的樹,你放心吧。”
小六踢踢踏踏地下樓梯,他現在覺得木頭樓梯的聲音真動聽。由于腳還有點麻,走起來跌跌撞撞的,倒是走出了打鼓的節奏感。
他們挑了一棵桃樹、一棵石榴樹。剛一選定,小七就拿出兩塊紙板做的牌子掛了上去:小六的樹、小七的樹。
小七高興地說:“回頭讓我媽買兩塊木板,就不怕風吹雨淋了。”
小六轉過頭看看前院,對小七說:“一會兒我也做兩塊牌子,掛到我們的野樹上去。”
“對,不能厚此薄彼。”
兩個人一路聊天一路回屋,在大門口撞見了奶奶。她正在站在那里焦急地張望。看見小六,她幾步就搶上來,把手里的花盆往小六手里塞,還說:“阿生你看,你的樹!”
奶奶把花盆放到小六手里,又把自己的手圍在他的手外邊。
小六的腦海之中突然閃過一個情景:那是一個冬天,他還很小,奶奶還沒有生病。那時候他說冷,奶奶就用自己的雙手捂著他的手。那雙手涼涼的、軟軟的,跟現在一樣。原來,感覺比記憶更靠得住。原來,很多時候記憶并不是不見了,而是躲起來了。
這些念頭在他腦海里“嗖”的一下就過去了,快得來不及抓住,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花盆里的一棵小苗吸引了。一段瘦瘦的綠桿頂著一顆分成兩半的種子,從裂開的種子中間,兩片極綠極嫩的狹長葉子對生而長。早晨的陽光照在葉子上,那綠色像是打了蠟、抹了油,晶晶亮亮的。
“哪兒來的一棵黃皮果苗,媽?”姑媽大驚小怪地探過頭來。
聞聲趕來的爸爸停在屋檐下,看著他們。陽光也照在爸爸的笑容上,他看起來好年輕呀,就像小六夢里的那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