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廓狐爵士的愿望手冊

1

耳廓狐爵士擁有一座小鎮，鎮上滿是五顏六色的小房子，街道邊上六月菊和金盞花開得到處都是，暖風每天都把花香送到居民們夢中。當居民們沉浸在美夢中時，會有一列色彩斑斕的火車開到小鎮，送來許多新的居民。而耳廓狐爵士的早晨，便是在接待新居民的忙碌中度過的，他要負責把新居民從火車站送進那些漂亮的小房子里。

耳廓狐爵士住在小鎮中央的莊園里。在小鎮，他永遠最后一個入睡而又第一個醒來。當明亮的陽光在莊園的時鐘上撒下第一縷光輝時，耳廓狐爵士便會睜開黑珍珠一樣的眼睛，晃悠著毛茸茸的尾巴，戴上同樣毛茸茸的圍巾和禮帽，再掛上一枚小巧的懷表，然后從家出發，開始一天的行程。他走過一條條被花卉點綴的街道，留下一串串小小的狐貍腳印。

當他到達站臺時，火車準會在他正好站定時停在終點，接著從涂鴉車廂里涌出一群孩子，他們說笑著朝耳廓狐爵士跑去，爭相去摸他那對大大的耳朵。然后耳廓狐爵士會帶他們在小鎮里游覽一圈，在孩子們喊累之前，拿出一本手冊依次登記他們的愿望。

“我想穿一次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一個梳著馬尾的小女孩說。

“我想吃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淇淋。”一個吃著甜筒的小男孩笑嘻嘻道。

“我想養一只小狗。”

“我想長出翅膀在天上飛。”

“我想坐熱氣球環游世界。”

……

新來的孩子們嘰嘰喳喳說著自己的愿望。耳廓狐爵士握著筆，認真地記錄下每一個或稚嫩或奇幻的夢。就在大家說完愿望，相繼向自己的小房子走去時，一只手遲疑地扯了扯耳廓狐爵士的圍巾。耳廓狐爵士一回頭，發現那是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孩。

“把愿望告訴你，你就會實現它嗎？”男孩問。

“當然，我早上把你們接來，下午便開始一個個實現你們的愿望。”耳廓狐爵士把手里那本手冊翻給男孩看，上面一行行寫著的都是小鎮居民們的愿望，“你看，這些后面打勾的是已經完成的，這些畫圈的是今天要完成的，而你們的在這里。”他把手冊往后翻了幾頁，筆尖點著未干的墨跡，“這是我五天內的工作，因此你們的愿望要等五天后才能實現。”

“但是，我還沒想好自己的愿望。”男孩難為情地說，“反正愿望也是五天后才實現，我在五天內想好，再告訴你，行嗎？”

來到小鎮上的居民都是孩子，他們的愿望往往直率簡單，在來之前就想好了，像男孩這樣到了小鎮還沒想好的，耳廓狐爵士還是第一次遇到。但這并不影響他幫男孩實現愿望的決心，因為他希望鎮上的每個居民都能快樂。

“好吧。”耳廓狐爵士真誠地說，“你可以等想好了再告訴我。不論何時，只要你想說，我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2

中午，耳廓狐爵士在莊園吃了每天都吃的蔬菜沙拉。將在今日實現愿望的孩子們略作休整后，從小鎮四面八方聚集到莊園。他們來了二十個人，一起坐在放有小蛋糕、餅干和巧克力的大廳，討論著環繞大廳的六月菊和金盞花。

“這里的花兒好像更好看一些。”他們把眼前瀑布般旺盛的花兒和自己房子旁的花兒作比較，不時上前嗅嗅，用手指觸摸柔軟的花瓣。

“它們的顏色更鮮艷，像流動的陽光。”幾個孩子得出結論。

這時，結束了午餐的耳廓狐爵士從花叢中走出，宣布道：“下午好，我的居民們，現在我會實現你們的愿望。”

他打開那本厚厚的愿望手冊，依次點名。被喊到的孩子歡呼雀躍地上前，很快大家排成一列。

“請大家跟我來。”爵士清點人數后，轉身朝花叢后走去。孩子們跟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被逐一分到不同的房間里。

“我會來找你。”每一個孩子進入房間前，耳廓狐爵士都會丟下這樣一句話。

當最后一個孩子進入房間后，他開始逐一實現他們的愿望：

第一個房間里的男孩希望自己能看一次真正的大雪。耳廓狐爵士便給他穿上羽絨服戴上手套，隨即念動咒語，兩個人瞬間從花團錦簇的房間來到一片純凈的雪原。晶瑩的雪花緩緩從天上飄落，孩子興奮地在雪地打滾。耳廓狐爵士帶他滑雪、坐雪橇、堆雪人、看美麗的極光。男孩在這夢幻的雪白世界里待了兩個月，開心地告訴耳廓狐爵士：“我的愿望已經實現了。”爵士點點頭，念動咒語，讓他回到了原先的房間。

“雪真美啊！”男孩心滿意足地離去。耳廓狐爵士掏出懷表，時間剛過去半小時。

第二個房間里的女孩想要乘坐宇宙飛船到太空遨游。耳廓狐爵士給她穿上宇航服，隨即念動咒語，兩個人瞬間坐著飛船來到太空。女孩興奮地觀察著太陽系中的行星，她在皎潔的月亮上站定，回望蔚藍色的地球，又看向鎏金色的太陽。接著他們又飛往其他星系，在不同星球上定居一段時間又離去。在星海深處，她摘下心愛的珍珠胸針放入太空，對耳廓狐爵士比劃：“我的胸針會代替我繼續遠游，我的愿望已經實現。”爵士點點頭，再次念起咒語，把她從遙遠的太空帶回鮮花兒環繞的房間。

“宇宙原來是這樣的。”女孩感慨著離開了房間。時間又過了半小時。

接下來，第三個、第四個……直到第二十個房間，耳廓狐爵士不斷往返于現實與想象之間：時而送想要當大俠的孩子去江湖中行俠仗義，時而送想要學魔法的孩子去魔法學院求學，時而又送想要拯救世界的孩子去怪獸橫行的時空保衛人民……這些可愛的孩子們心滿意足，離開前都會向耳廓狐爵士說一聲謝謝，這讓忙碌的爵士從心里感到滿足。

“只要居民們能夠獲得快樂，那我所做的一切就有意義。”不知不覺黃昏降臨，耳廓狐爵士懷著這樣的想法，在愿望手冊上一一打勾。

3

時間一天天過去。耳廓狐爵士精準地維持著忙碌的作息，在小鎮里奔波。這天，耳廓狐爵士照常走在前往車站的路上，遠遠看見路邊徘徊著一個小小的身影，他走近一看，發現是那個還沒許愿的男孩。

“今天是第五天，你想好愿望了嗎？”耳廓狐爵士蹲在男孩面前，晶瑩的眼睛澄澈如琉璃。

男孩微微點頭，又有些猶豫地請求：“到下午輪到你給我實現愿望時，我再告訴你可以嗎？”

這要求有些奇怪，像是并不信任爵士。雖然在實現居民的愿望前最好先進行充分的準備，但萬能的耳廓狐爵士也很擅長臨場發揮，于是他答應了男孩。

轉眼到了下午，又有二十個孩子來到大廳，臉上掛著同樣的興奮與激動。耳廓狐爵士按照手冊給他們點名，還沒有報上愿望的男孩自然被排到最后。等到爵士完成前十九個孩子的愿望時，日頭已經西斜，陽光在大廳的花叢上暈染開來，給花朵鍍上了一層金黃色的光影。男孩站在余暉中，透過房間的窗戶，癡癡地看向窗外那叢六月菊與金盞花共同織就的瀑布。

“六月菊和金盞花的花語都是告別。”男孩喃喃道。但勞累的爵士并沒有聽到。

“我不想在最后一個房間實現愿望，我們能換去第一個房間嗎？”男孩問。

耳廓狐爵士沒有拒絕，帶著男孩穿過落日和花海，穿過鋪滿霞光的長廊，進入長廊盡頭拐角處的房間。

男孩有些不安地坐在扶手沙發上。耳廓狐爵士看著空白的手冊，放輕了聲音問：“現在可以告訴我愿望了嗎？”

“我、我想要活著。”男孩低著頭說出愿望。

耳廓狐爵士的耳朵耷拉下來，慢吞吞地把這五個字寫上手冊，像在分析這個含糊的愿望。顯然這個愿望太籠統，和其他那些具體的愿望有很大差異。他不禁追問：“你想要活成什么樣呢？是去旅行、吃美食、成為英雄？還是探險、穿禮服和學習魔法？”

然而，男孩搖搖頭說：“我沒有這些要求。我只是想活下去……”

所謂活著，應該就是讓人在哪個地方一直待下去吧？雖然不太明白要怎么做，但耳廓狐爵士還是啟動了咒語。

他們去了最熱鬧的派對，所有人載歌載舞。在喧鬧的氣氛下，在美味甜品的簇擁中，歡樂好似被無限延長，成為一場不會結束的美夢。爵士把一杯鮮榨橙汁遞給男孩，派對的煙花倒映在玻璃杯壁上，像一個個瑰麗的肥皂泡。

“這場派對永遠不會結束，在這里你可以盡情玩樂，這是你的愿望嗎？”爵士問。

男孩把橙汁推回爵士手中，不發一語。

接著，他們來到四季如春的海島、天馬行空的仙境和糖果滿屋的樂園。這些地方都很漂亮，爵士一遍遍確認男孩的意愿，卻沒有一個地方讓他發自真心地愿意久留。

“在這些地方生活沒有帶給你快樂嗎？”爵士忍不住問道。

“這些地方太美了，美到不真實。可是生活并不總會像這些夢一樣，生活中有幸福和快樂，也有困難和痛苦。我也說不好，只是感覺你帶我去過的這些地方都太虛假了……”

“原來，這都不是生活。我應該給他展示生活最純粹的本質，并讓他領悟生活之道。”爵士若有所思，心念一轉，重新念起咒語。

這一次，他們來到一片草原，牧民遙遙佇立，成群的牛羊徜徉在溫暖的天光之下，它們吃草、玩耍和睡覺，經歷了一個又一個四季的輪轉。

“你看，它們永遠幸福地生活在這片美麗的大草原上，這是你的愿望嗎？”爵士問。

男孩勉強笑道：“這好像很好，但是……萬一發生意外，哪怕只有一次，它們便不幸福了。”

男孩話音未落，一場強大的沙塵暴出現了，瞬間席卷眼前的一切。等爵士反應過來，草原已經大半成了荒漠，牛羊和慌亂的牧民在黃沙中發出哀鳴。原來是男孩的想法進入了爵士用咒語創造的世界之中。

是啊，生活本身包含了數不清的變故。

看到咒語失效，爵士并沒有過多驚訝。相反他踮起腳，拍拍男孩，安慰道：“意外只是暫時的。我們去把草原種回來吧，用屬于我們的力量。”

男孩抬起頭，看見牧民們帶著鐵鍬和水桶趕往黃沙平息之處，馱著水的牛和叼著灌木的羊跟在他們身后。一只小羊走到他身旁，用溫暖的角碰他的手，他茫然地張開手，接住了小羊含在口中的幾粒草籽。

草籽小小的，其貌不揚，但蘊含著生命與希望。

男孩像是被觸動了，快步加入了種植的隊伍。這里的草長得很慢，男孩每天和牧民們一起居住，一起聊天，和牛羊們一起散步……直到一陣東風吹過，草才一點點探出嫩綠的頭，遠遠看去，像一片綠色的、淺淺的海。

雖然遠沒有之前茂盛，但這片草原已經烙印在男孩腦海中。男孩相信，無論什么意外都不會毀滅這里，因為大家會一起努力去克服困難。

這片草原會一直在，這里的生活也會一直在。

他似乎尋到了想要的答案，便笑著提出最后的請求：“之前去的那些地方，能讓我再回去好好生活一遍嗎？”

爵士沒有拒絕。

這或許是他工作量最大的一次任務。但生活是多么美好，多么真實啊！耳廓狐爵士一點也不覺得疲憊。

4

耳廓狐爵士知道男孩的愿望已經實現了，但他其實并不清楚，男孩為什么會有這樣奇怪的心愿。

耳廓狐爵士還不知道的是，他居住的小鎮只是人類用計算機程序建構的虛擬世界，而在虛擬世界之外，還存在著一個操作這臺計算機的、真實的大世界。

在大世界里，有一家醫療器械公司與兒童醫院合作，耗費了好幾年的時間，研發出一款名為“愿望手冊”的程序，程序構造了一個能幫助孩子實現任何愿望的小鎮。

最初提出這個程序設想的人，是一位喪女的母親。她年幼的女兒因為疾病突然惡化，在離開人世前，曾抱著心愛的耳廓狐公仔，笑著給母親留了最后的話語：“媽媽，如果能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開開心心地實現所有愿望就好了。”

于是不久后，耳廓狐爵士與那座萬能的奇妙小鎮便出現了。

雖然身體被病痛困在病床上，但借助儀器，那些孩子的意識被導入程序，記憶也因此改寫。在現實里，他們被插上呼吸管，生命即將走向盡頭；但在他們的認知里，有一位溫柔的耳廓狐爵士帶著自己四處游玩。沒有病痛的折磨，也沒有難以下咽的藥物，他們在夢想的世界里肆意奔跑。

他們小小的心臟在現實世界停止跳動時，臉上往往帶著平和的微笑。那正是他們剛實現愿望，走出耳廓狐爵士莊園的時候。

那個戴眼鏡的男孩，在放學途中不幸遇到車禍，陷入長期昏迷。他就這樣在重癥監護室里昏睡了三個月，絲毫不見好轉。悲痛的爸爸媽媽偶然看見“愿望手冊”的新聞，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請求公司給尚未步入死亡的孩子編織一場美夢，權當離別前的送行。

“他的求生意志還很強烈。”技術人員掃描了男孩的意識，起伏的波形像離岸的魚，正在努力掙扎。

“但是他的肝臟嚴重受損，回天乏力，請節哀。”醫院的診斷報告明晃晃地預示著死亡。

昏迷的男孩雖然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但隱約能聽見大家的話語。就這樣，他的意識迷迷糊糊地坐上前往小鎮的火車，又在恍惚間遇上了耳廓狐爵士。他很想讓這位爵士送他回真實的世界，可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但他不甘心。他什么也沒做錯，他想活著，想繼續長大，可他熱愛的生活為何這樣決絕地拋棄了他？

于是他開始害怕，怕這反復無常、無法控制的命運。但他并不怨恨，他想要的，是理解和原諒這樣真實卻不完美的生活。畢竟他愛的與愛他的人與事物，都在那里。

耳廓狐爵士的愿望手冊里，寫不下他對健康與生命的渴求。但爵士盡己所能地帶他看了世界的每一處角落，品嘗了生活的每一種滋味。

他走過牛羊成群的草原，潛入珊瑚叢生的深海，張開雙臂擁抱過溫暖的海風，耳邊停留過派對的琴曲和詩。他在沙漠的邊緣種下綠樹青草，在秋日的旅店里和陌生的旅客們一起煮餃子，在窮苦的福利院給兒童發面包，在凜冬的風雪里救助無家可歸的人……

耳廓狐爵士的愿望手冊向他展示了生活的美好，也展示了人們在生活的磨難下堅韌不屈的精神，教他學會滿懷希望地看待一切坎坷。

即使是虛擬的人生，他也曾真實地活過。

于是，在六月菊與金盞花盛開的小鎮，男孩向耳廓狐爵士告別，帶著對生活的熱愛，坦然走上通往生命終點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