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山河不可浪費 [組詩]

二月，去九寨溝

1

全家老少一起去九寨溝

路邊有早開的油菜花

倆孫子，一只飛起來的喜鵲

都是二月的花

2

聽嘩啦啦的流水聲

像是沖洗著另一個我

跟著流水走

我羨慕另一個干凈的我

3

四十年前我來過，二十年前又來過

那時候看見的水和今天看見的水

青絲換白發，有什么不一樣

4

流水聲洗耳朵

反復洗

洗干凈了再回家

5

皚皚雪山需要仰視

如同仰視一個偉大人物

6

長海冰面已經開始解凍

可以看見魚在冰面下游動

——長海那棵獨臂老人樹

有一顆游來游去健康的心臟

7

據說，沃洛瑟嫫女神每過三百年

就會在某一天的后半夜開口唱歌

蘆葦揚花，隨風唱歌

黑角寨的黑臉舅舅，隨風唱歌

一地月光一地霜

沃洛瑟嫫女神的銀手鐲

8

茶樹菇燉肉好吃，干核桃花炒臘肉好吃

吃飽了，出門看月亮

想把月亮畫到紙上

再添一枝蠟梅

9

驀然想起幾十年前

月光下鏡海裸泳的一個朋友

雪山端坐

荷葉寨民居藏著溫泉

水下藏著火焰

10

住宿的房間有天窗可觀星星，真好

如果半夜有雨噼里啪啦

一顆顆星星掉下來一樣

真好

11

下午出九寨溝。住溝口。傍晚大雪

從沒見過如此大雪的倆孫子

興高采烈地堆雪人

雪人雪人，圍一條哈達還是系一條紅領巾呢

明天和我們一起回家嘍

兩當河

1

一樹一樹的櫻花已經開了

不是約好等我來了再開嗎

兩當河慷慨大度地停下來等我

櫻花盛開

黃金在地下緩慢生長

一個花粉過敏者

站在時間以外的斑馬線上躑躅著

是走還是停

2

兩當河流過荷花池鄉

荷花滿世界都有

荷花池的荷花和滿世界的荷花不一樣

多想細雨看荷花

——今天無雨

為什么迎面走過來的一個女孩子

頭發上綴著晶瑩剔透的雨滴呢

3

兩當河，任由飛蟲嚶嚶嗡嗡說著悄悄話

一高興，換成青蛙的大嗓門

太多的話都是廢話

太大的月亮沒完沒了在河水里洗濯

黑夜越黑，月亮越白璧無瑕

八千里江山白璧無瑕

我扔了塊兒石頭

江山破碎，像不像是一位誤國的君主

今夜，只愛詩歌和繪畫

4

河水沖刷著石頭成為玉

時間的秘密被窺視并且命名：兩當玉

有曾經消逝的老虎——

春風啊老虎啊

從石頭踱步到玉

心安理得成為玉的一部分

5

山澗高處去龍王廟的簡易木橋斷了

悵悵然

毛暖暖、馬苜蓿、婆婆點、米米子花一路下了山

云屏寺門前那棵千年銀杏樹

纏掛著消災、祈福的綢帶和紅布條

有幼兒認大石頭作父，有幼兒拜銀杏樹為爹

此乃陰陽先生之測算

此乃烏云與白云相加會不會成為彩云之測算

祝愿幼兒們都有一個好前程

好前程伴著一場提前到來的大雨

大雨中的兩當“排號子”唱到了餐桌上

“一股涼風吹進來，咋不吹我的小郎來……”

一樹櫻花站在窗外的綠中

讓人想起一個發呆的持花少年

不清楚把花送給誰

兩當河左顧右盼在找自己的影子

持花少年在找一個人

6

天上一彎月亮，地下一只蟾蜍

月亮照明，蟾蜍大聲呱呱

不大聲對不起青山

青山踮腳，看見千年以前

幾個失蹤的人還在河邊聊天

身體已隨河水流走

他們還在河邊聊天

一彎月亮，一只蟾蜍

兩個老朋友，今夜不睡覺

7

天氣真好，可以看見昨天前天

看見自己那一年十月

夜宿兩當黃花驛，遇雨

遇一窩麻雀在屋檐下嘰嘰喳喳

遇門楣上兩個大紅燈籠互相取暖

雨落進兩當河

兩當河抱緊每一滴雨

再小的雨滴也是大地的孩子啊

8

兩當河用不曾有的手

——仿佛已經贈送出去的花朵

指給你看

河水為了重新返回而再次流過這里

值得加倍熱愛

鹽

——甘肅禮縣鹽官鎮為秦先祖早期繁衍生息之地，西漢始置鹽鐵官。

1

與鹽有關的秦公簋銘文：以受屯鹵

——請先祖享受腌制的佳肴祭品

一粒鹽瞪大了眼睛

想發現更多的秘密

2

把一個詞想象成一粒鹽

把一粒鹽想象成一匹馬

不安地噴著響鼻的馬

被血液中的鹽所誘惑

一匹馬，以迅疾的奔馳

擴大著又一個黎明的疆域

3

鹵水洗浴過的人啊

掂量掂量你身體里鹽的重量

手心攥著一粒鹽

攥著赴死的誓言

女人哭泣男人流血天經地義

靈魂繞過死亡孤零零地坐在自家門檻上

4

一粒鹽建起的鹽神廟

鹽婆婆聽見有人絮叨——

走到鹽官吃了一碗咸飯

天下缺鹽

咸了壯膽

5

歷任鹽官上任皆祭祀鹽婆婆

又一任鹽官夜觀天象

北斗七星斗柄朝西傾斜至鹽神廟。吉

此一年鹽井高產，鹽稅倍增

遂重修鹽神廟，再塑鹽婆婆像

某一日，一只叫更的大公雞

飛到鹽神廟的重檐上引頸高歌

善卜者言之鑿鑿：大吉

鹽官打著飽嗝兒嘀咕著：咸了

6

通過一粒鹽

回到遙遠的古代

鹽的氣味摻雜著青銅的氣味

仿佛宗教儀式結束后

空氣中依然彌漫著一種莊重的氣味

一個吃著棒棒糖的孩子

轉瞬之間就讓歷史的咸變成了甜

7

眼淚的咸源自鹽

血的咸亦源自鹽

鹽居住在我的身體里父親一樣

告誡我

眼淚和血

一生一世不可背棄的親兄弟

8

眼淚是咸的

血是咸的

咸

陪伴一個人

骨灰也是咸的

一枚貝殼化石

——謝謝包苞有贈

明月大海

走下西北高地

一步三回頭

把腳印

留在了一枚貝殼回家的紋路里

康縣陽壩美人潭

英雄不問出處

美人只盼歸期

山河無恙

唯有一大滴美人淚

甘南郎木寺

挑著空水桶的少年喇嘛

打著哈欠走過郎木寺空曠的場院

面對一夜大雪冰凍擰不開的水龍頭

他往手上哈口熱氣，再擰

哈口熱氣，再擰

漲紅的臉

和他身后寺院的紅墻

——之間

積雪的空地上

隱隱約約有一行青銅獸的足跡

小 鎮

小鎮不通火車

三江寂寞，為了熱鬧

我把一天空的云朵搬上了大巴

面目模糊的陌生人騎馬從月亮上下來

新泥輕濺，馬蹄嗒嗒

天沒亮，賓館院子里汽車引擎就響起來了

經幡遮住了牛羊，哈達纏繞著河流

有人要去阿壩

三江鎮

——汶川境內西河、中河、黑石河在三江

鎮匯合，稱之“三江”。

三個兄弟打賭

看誰先到三江鎮

早到晚到

無非前后腳而已

三江鎮，不論白天黑夜

有燈亮著

等著三兄弟

小鎮軼事

我身體里有只手電筒胡亂晃著

尋找什么呢

河水在不遠處流著

青蛙大聲糾正著我的錯誤

蹲下系鞋帶的時候

我看見了一個舊故事的結局——

為了愛情剁掉一根手指的男人

第二年春天長出兩根手指

多出來的一根手指

成為旁證

有人在遠方使勁鼓掌

青草跟著鼓掌

白云的警察

指揮一輛大卡車開上了天空

夜宿新津

雨停，無月

想點一盞燈

像是被黑夜的糖紙包著

我有兒童的喜悅

新津月花村

村長介紹月花村，我只聽見一句：

荷塘三百畝白鷺七千只

想想，估計聽錯了

錯就錯吧，我繼續將錯就錯

七千零一只白鷺飛過三百畝荷塘

月花村的村長

白鷺一樣飛起來了

龍泉山之張飛營

山好水好

天氣預報的小雨還沒有下

山上有張飛，站在一塊大石頭里

胡子一根一根往外長，有黑有白

山好水好，好日子無非

大把分錢大碗喝酒

好山河不可浪費

好日子不可辜負

張飛站在一塊大石頭里

等著今天上山來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