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人間

一

田小樂從小失去父母，年幼的他和奶奶相依為命。他特別懂事，不哭不鬧，安靜地成長。可命運對他殘忍得很，剛過十二歲的生日，唯一的奶奶不幸離世。辦完奶奶的葬禮，他拒絕了好心人的收養，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開始思考自己的生計大事。冰冷的墻默默無語，奶奶在照片上靜靜地看著他，笑容里有著那么溫暖的疼惜。他把頭埋在雙腿間，一陣低聲啜泣之后，他抬起頭，暗暗對自己說：面對一切。

失去了奶奶，他的世界變得荒涼，春暖花開里不再有他的快樂，萬家燈火里只有他的身影是孤單的。

思前想后，他決定出去闖闖。他打開奶奶的“藏寶盒”，拿出奶奶最后留下的錢，重新把盒子鎖好，放在床頭，那是奶奶最珍愛的東西，就讓它陪著奶奶吧！他想。

他沿著綿延的山路向村外走。不知道走了多久，道路越來越寬，人流越來越密，終于，他來到了繁華的城市。記得奶奶說過，只要人勤快，就餓不死。可是他想象中的生活沒有那么簡單。他本以為可以找到一份工作，哪怕沒有很多錢，能養活自己就可以。但在被一家家的商鋪拒絕后，田小樂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他忽然想，要是奶奶在該多好，或者是自己的爸爸媽媽在又有多好。

他終于忍不住，在馬路邊坐下埋頭哭了起來，沒有撕心裂肺的大哭，只有時不時默默的啜泣，他那壓抑的聲音封鎖了城市的喧囂，他的世界變得陰沉靜悄悄。

兩天之后，田小樂找到了一處老宅子，沒人居住，正屋大門鎖著，院門卻是敞開的，院子的一個角落，勉強可以遮風擋雨。他從垃圾桶里撿來一些破舊衣服鋪在地上，又撿來一些泡沫塑料板和紙板，這樣，總算有了一個簡易的家，家里有了床，立時變得溫暖起來。

打零工，撿廢品，每天半飽不饑的，但還是有一個角落屬于他，田小樂感覺很滿足。

轉眼到了夏天，他一個人走在大街上。路的對面是一家甜品店，香味誘惑著他，腹中越發饑餓，這時他才意識到，從出門到現在，他竟然連一頓飽飯都沒有吃過，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走進店。

傍晚，他去菜場撿了些沒人要的柿子和半個過熟而炸開的西瓜，這對他來說已經很滿足了。晚上，他躺在厚厚的紙板上仰望星空，看著星星閃閃發光，他想起奶奶曾經說過，對著星星許愿愿望就會實現。奶奶應該不會騙他，他默默地許下了心愿，他堅信奶奶一定會保佑他實現愿望。

他想找一份工作，可是沒有人敢雇傭一個十二歲的小孩。他只好以撿拾垃圾為生，有時候會有好心人送他一些食物和衣服，這讓田小樂感覺這冰冷的城市也是溫暖的，靠著這些幫助，他活得還不算太艱辛，就這樣迎來了三年后的春天。這一年田小樂十五歲，十五歲是繁花盛開的年紀，是青春放肆的年紀。同樣，青春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淡淡的青澀的痕跡，掩蓋了童年的天真。

田小樂感覺自己長大了，便又跑去街邊店面，挨家挨戶地討工作，這次他運氣要好很多，一家餐館收下了他，他高興極了！每天努力地工作，老板非常喜歡這個話不多、整天只知道埋頭干活的勤快孩子。

二

一天，客人散盡，老板和田小樂聊起了家常，聽了他的遭遇后，老板的眼睛不禁濕潤了。

二十年前，他也像田小樂一樣，是個孤兒。他也是這樣在城市的角落流浪，因為打架還進過幾次看守所，后來有個開餐館的善良的老人收留了他。老人看他本質不壞，就收他做了干兒子。老人病危之時，寫下遺囑，把所有的財產全給了他。他牢記老人的恩惠，誠信經營，贏得了很好的口碑，小餐館的生意一直不錯。

唯一遺憾的是，他再也沒有找到那個和他曾經相遇的姑娘，那個唯一一個不嫌棄他還把早餐全給了他的姑娘，那是他此前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飽飯。他相信只要他等，一定還會遇到那個姑娘，他會娶她做妻子。

那個姑娘的腿有殘疾，臉上還有一塊疤痕。她問過他：“你害怕我嗎？”他當時吃著她給的包子，半是違心半是敷衍地說：“你有什么可怕的啊，我覺得你比那些像花瓶的女人漂亮多了。”她聽了眼睛亮亮的，就把所有的包子給了他，說：“我父母都沒有說過我漂亮，我知道你說的也許不是真心話，但我還是很高興，謝謝你！”然后那個女孩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后來，他成了餐館老人的干兒子后，老人也曾為他張羅過幾次相親，他發現那些女人看他時，眼睛里沒有亮亮的東西在閃，而是用眼睛和嘴巴審查他，仿佛要把他的祖宗八代都挖出來看看。

他死心了，決定不再相親，遇不到對的人，他便不結婚。

想到這些，老板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走到辦公桌前拿出一個信封，對田小樂說：“這是預支給你的工資，不多，但夠你花一陣。”

田小樂接過來，謝過老板，快步跑出了老板的辦公室。老板在身后喊他：“回來，還有件事，以后你晚上住在店里負責看店，我有個休息室，有床，你可以睡在那里，你害怕嗎？”

“不害怕！”田小樂急忙答應，他終于可以睡床了，他都快把睡在床上的感覺忘了。

“那好，記得關好門窗，我走了。”望著老板走出去好遠，田小樂關上店門，拿出老板給他的信封，興奮地數了起來，一張、兩張……足足有十張百元大鈔，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他興奮極了！

他拿著錢，望著窗外的星星說：“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我能掙錢了，我能養活自己了，我遇上好人了！我會好好干的！”

第二天，老板來的時候，田小樂已把餐館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了。老板看了他一眼，笑了，遞給他一個紙袋，說是一個遠房親戚的兒子穿舊的衣服，看著他的個子跟那孩子差不多就拿回來了，如果不嫌棄的話就拿去穿穿試試。說完便去忙了。

他拿著衣服走進換衣間，打開一看，是一件格子襯衫和一條牛仔褲，還有一雙黑色的帆布鞋。只是，上面還有沒剪下的商標。他明白了老板的用心，不禁心頭一熱，因為這是在奶奶走后第一個對他這么好的人。

田小樂洗了澡，換上老板給他的衣服，站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像是老朋友好久不見。他很久沒有仔細看過自己了，他原來可以這樣帥！精致的五官構成了一張干凈的面孔，棱角分明，只是好像缺少了點什么。對！他好久沒有笑了。他動動嘴巴，眨眨眼睛，放松面部肌肉，嘴角上揚，鏡子里的他臉上頓時充滿了陽光。

三

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那樣快，轉眼就快到中秋節了。老板說提前兩天放假，老板問田小樂：“你打算怎么過節？”

“我，我想回去看看奶奶。”

“嗯，是該回去看看了，也好讓家里人放心。記得不要誤了回來的日期。”

“老板您放心，我會按時回來的。”

一大早，田小樂洗漱完畢，換上老板給他的那件新衣服，坐了最早的一班車，回到了離開很久的村莊。去墳上祭拜了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他回到了家。

一切還是老樣子，只是他和奶奶住的屋子因為年久失修，已經垮塌了。他扒開那些腐朽的泥土，找到了奶奶的“藏寶箱”，那個小小的鐵盒子，鎖已銹得不成樣子，他找塊石頭把鎖砸開，里面有他的照片、戶口簿、還有奶奶、爺爺、爸爸、媽媽的遺照，好在，都還好好的，只是泛了黃。

鄉鄰看到田小樂的樣子，驚喜之余滿是欣慰，夸他長大了，出息了，祖墳上冒青煙了。他不說話，只是笑。

田小樂去看了兩個童年要好的伙伴，在一家住了一晚，就返回了餐館。

餐館鎖著門，“想必老板也回老家過節了。”他這樣想著，掏出鑰匙開了門，沒有坐下來休息，拿起抹布擦起桌椅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今晚是中秋節呢，一輪皎潔的月亮升了起來，遠處傳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夜空里不斷有煙花璀璨綻放。

田小樂去廚房的冰箱里拿出一塊火腿，切了一小塊，然后開了一瓶可樂，對著窗外的圓月舉杯，心里祝福著遠在天堂的親人，還有老板。“就祝老板早日找個老板娘吧”，這樣想著，竟癡癡地笑了起來。

“老板，請問有吃的嗎？”他正笑著，門外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對不起，今天我們不營業。”他走到門口。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站在那里，手里還牽著一個小女孩。

“媽媽，我餓……”小女孩一雙大眼睛看著媽媽。田小樂心里忽然一動。

“你們進來吧，可是我不會炒菜，我切幾份現成的菜給你們吃好不好？”那母女倆眼睛亮亮的，跟他進了餐館。

田小樂拿出幾個罐頭，又拌了幾個涼菜，一桌不算豐盛的晚餐就湊夠了。兩母女幾乎是狼吞虎咽，正吃著，那個女人停了下來，有點難為情的樣子：“小兄弟，不瞞你，俺沒有錢……”

“吃吧，吃飽，今天我請客。”他看著她們母女吃得那么開心，自己也很開心。

吃完飯，母女倆連聲道謝，走出了餐館。田小樂站在門口望向天空，今晚的月亮好圓好亮。

四

老板一來，田小樂就拿出500塊錢對老板說：“昨晚我請別人吃飯了，用了冰箱里的罐頭和別的一些食物，還有幾瓶可樂，您算算多少錢，我付。”

老板沒拿他的錢，而是詢問了他請的是什么人。他一五一十地和老板說了，說那母女好可憐，比他當初還可憐，那個媽媽是個殘疾人。

“殘疾人？什么地方殘疾？”

“那個媽媽跛腿，好像臉上還有疤。”老板一聽，急切地問：“她們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她們吃了飯，出了門向東走了。”

老板聽了，很失望的樣子。

那天，田小樂出去送菜，正好路過以前他住的那個老宅子，便想去看看那個角落里的“家”。

沒想到他的“家”還在，他走了進去，看見一個小女孩在里面。

“哥哥，哥哥。”女孩看到他，驚喜地叫著。

“哈，原來是你啊，你媽媽呢？你們住在這里嗎？”田小樂也非常驚訝，他沒想到自己建造的這個小小的“家”，也可以給別人帶來安穩和依靠。

“我媽媽去外面撿垃圾了，一會兒就回來。”正說著，那個女人回來了，背著一個垃圾袋，手里拿著一塊蛋糕，一進門就興奮地對小女孩說：“妮妮，你看，這是賣蛋糕的王奶奶送給你的，快過來。”小女孩跑過去，接過媽媽手里的蛋糕，指著他說：“媽媽，你看，哥哥來了。”

女人看到田小樂，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說：“小兄弟，真是謝謝你，你讓我們娘倆過了一個很好的中秋節，這輩子我都不會忘了你。”

“阿姨，你不用客氣。”

“小兄弟，你來這里找人還是？”

“不，我路過，我去給人家送菜經過這里，想過來看看，沒想到你們在這兒。”

“這兒原先住的人你認識嗎？我們來到這里的時候里面沒人，聽人說以前住在這里的是個流浪的孩子，好久沒回來了。”

“阿姨，那個孩子就是我，這個小屋就是我剛進城的時候自己搭建的。”

“恩人呢，你真是我們娘倆的貴人，你看，這吃的住的你都幫俺，俺這輩子都報不完你的恩情。”

“阿姨，你這是說什么呢？以后你要是沒地方去，就住在這里，我會常來看你們的。”

自從知道他的“家”里住進了兩個人后，田小樂的心里開始有了牽掛，有了念想。趁著出去送菜的空，他會跑回家看望那對母女，給她們帶些好吃的，有時候也給小女孩買些玩具什么的。

老板看著田小樂，心里疑惑：這小子，難道戀愛了？這些天怎么臉上放光，還背著人偷偷笑，更可疑的是三天兩頭兒請假外出。

“喂，你想什么呢？這些日子六神無主的，說，做什么壞事了？”田小樂正在愣神，老板走過去問他。

“沒，沒想什么。”他沖老板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

田小樂的“秘密”還是被老板發現了，確切地說是小伙計良子告的密，因為他倆要好，田小樂常把自己的快樂和煩惱對他說。

“我知道你在外面有了另外一個家，你小子不錯啊，我以后得對你刮目相看了。”

“老板，你知道嗎？我這些天一直去照看的就是那對來我們餐館吃飯的母女，她們就住在我以前住的那個地方。我覺得她們好可憐，我幫不了她們什么，只能給那個小妹妹買點零食什么的送去。老板，你能讓那個阿姨來店里打工嗎？”

“好小子，了不得了，自己腳跟還沒站穩，倒替別人操心起來了，還敢替我招人？”老板有些生氣。

“不是，如果你能讓那個阿姨來店里做事，我可以離開，去別處找工作。老板你是好人，那個阿姨是個殘疾人，去別處打工人家肯定嫌棄她。”

“這主意不壞，不過我有個條件，你得去問清楚那對母女什么來路，為什么流浪在外，免得給我惹麻煩。”

聽了老板的話，他一蹦老高，奔向他的“家”。

老板看著田小樂的背影，笑了。

五

田小樂買了一些水果和小點心，回到院子角落的家，那對母女正準備吃飯，一碗水煮白菜，白菜是從市場上撿來的那種沒人要的白菜幫，兩個干冷的硬饅頭，母女倆一人一個，費力地啃著。

田小樂拿出點心，替換下女孩手里的硬饅頭。女孩看看媽媽，媽媽點了點頭，女孩高興地吃起點心來。女人邊吃邊問他咋有空回來？他說：“阿姨，您先吃飯，吃完飯我有事情對您說，是好事呢。”他的臉上放著光。女人笑笑，繼續啃著硬硬的饅頭。

女人吃完，田小樂一本正經地對女人說：“阿姨，我能問一些您的私人問題嗎？”女人點點頭，說：“問吧，你想知道什么，盡管問。”

“我想知道你們從哪里來的，去向哪里，為何乞討，家里還有沒有其他親人，小妹妹的父親是誰，這些您能如實告訴我嗎？”

女人望著天，猶豫了一會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緩慢地說：“小兄弟，你也算俺們娘倆的恩人，那俺就把俺的事都告訴你。”

自小，俺就是個跛子，三歲那年，走路不穩當，一下子撲在了正在咯噔咯噔沸騰著的鋁壺上，臉被燙傷，留下了疤。七歲那年，我媽病死了，此后我和爸相依為命。我爸開了個小飯館，掙不了多少錢，但是溫飽尚可。爸一個人既當廚師又當伙計，忙起來的時候常常顧不上我，我就在飯館門前玩。那天沈叔對我說，對了，沈叔是我爸的好朋友，他常帶人來飯館吃飯，他對我說，我爸讓他帶我出去玩，我就任他牽著我的手走了。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沈叔把我賣了，賣到一個遙遠的窮山溝，給人家當童養媳。

我婆婆是個善良的女人，把我當女兒養著，可是公公脾氣很壞，動不動就喝酒，喝了酒就打罵人，我沒少挨他的打。俺要嫁的那個男人患有羊癲瘋，動不動就口吐白沫渾身哆嗦，嚇得我躲在門后不敢看。

十六歲那年，還沒等到結婚，男人就死了。公公一看兒子死了，大罵我是掃把星，追著打我，他幾乎天天都打我。婆婆心疼俺，說幫助俺逃走，誰知被公公識破，從此我和婆婆都被他監視了起來。這樣又過了幾年，婆婆也去世了。沒有天良的公公逼著我和他同居，就這樣，我生下了妮妮。

女人看看女孩，無限憐惜地撫摸著女孩凌亂的頭發。女人繼續說，后來妮妮越來越大了，老頭子以為我死心了，對我看管的也不怎么嚴了，妮妮有天發燒，我抱著她去鄰村看病，就再也沒有回去。

女人不說話了，兩行清淚順著腮邊滑落。田小樂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女人，就叫“妮妮”。妮妮望著他，笑了，回了一句：“哥哥。”他也笑了。女人自己擦了眼淚，也笑了。

“阿姨，我跟我們老板商量了，如果您愿意，就去飯店做工吧，老板是個好心人，他會照顧你的。”女人一愣，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回來主要是想找我爸的，不知道他還活著沒，我這殘身子，能去飯店做什么呢？只會添亂。”女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沒事，您一定能做好的。阿姨，您就去吧，您要是不愿意伺候客人，您可以在后廚干活，我跑前面，好不好？店里客人多，也方便您找妮妮的姥爺，我也應該稱呼姥爺吧？”妮妮拍著小手，說：“等媽媽掙了錢，幫我買花裙子。”

女人低著頭，思索了好久，終于點了點頭，說：“好吧，我明天就去店里，先說好。試用期，不用給我工錢，只用管我們娘倆有口飯吃就行。”

田小樂興奮地“哎”了一聲，對妮妮說：“過不了幾天，你就有花裙子穿了，然后就可以去上幼兒園了，高興不？”妮妮高興地蹦跳著，像一只活潑的小兔子。

“你回去對老板把我的情況說清楚，我知道老板是不會隨便雇傭一個來歷不明的人的，這是我的身份證，你帶給老板看。”說著解開一個破舊的包袱，拿出身份證遞給田小樂——索小花。他望著女人，叫了一聲“索阿姨。”女人笑了。“那我回飯店去了。”

田小樂邁著輕快的步子向巷口走去。啊，這世間，還有能比幫助別人快樂的事嗎？還有能比別人愿意接受你的幫助讓人快樂嗎？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個有用的人了。

他突然停住，回頭對女人說：“我叫田小樂。”然后，向燈火闌珊處走去。這夜，真美！

六

田小樂回到飯店，老板正在整理當天的賬目，他走過去，把索小花的身份證遞給老板，老板接過去看了看，立時眼睛發亮：“索小花是山花莊的？腿有殘疾？臉上有疤？”田小樂看著老板有點發癡的樣子，機械地點點頭。“走，帶我去找索小花。”

索小花和妮妮正準備睡覺，看到田小樂帶著陌生人來，妮妮嚇得躲在媽媽身后。

“小樂，這位大哥是？”索小花望著老板。

“我叫虞城，是飯店老板，我可找到你了，你還記得嗎？十幾年前，在山花莊，那個早晨你把剛買的早餐全給了一個乞討的男孩，那個男孩就是我。我一直記著你的好，發誓如果我有出頭之日，一定要報答你。后來我來到了城里，遇到了好人，一晃幾年過去，我自信有能力幫你的時候，去山花莊找你，挨家挨戶打聽，人家說你走了，不知去向，家里只剩下一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兒。我去你家，那老頭兒一聽我是找你的，二話不說，舉起手里的拐杖就追著打我。還說我是人販子，把你拐走了。看他處境凄涼，我把身上帶的大部分錢留給了他，他竟然跪下給我磕頭，還說如果找到你們倆，一定勸你們回家。”虞城望著索小花，眼里充滿了感激，也有不解。

“別提那人，那人是個畜生！”索小花的表情極其復雜，憤怒里夾雜著恨意，眼眶里的淚在打著轉，但始終沒有掉下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這么排斥他……不說這個了，從今天起你就在店里打工吧，工錢不算多，但保證生活應該沒問題。”虞城無比真誠地說。

“謝謝，謝謝虞老板。我腿腳不麻利，干活慢，你不嫌棄俺，俺已經很高興了，就是，我……”索小花有點難為情的樣子。

“你擔心妮妮是吧，你可以把她帶到店里來，看好她，別讓她到處亂跑就行。那就這樣了，我們先回去了，你明天帶上妮妮就來店里上班吧。”

在索小花連續的“謝謝”聲里，虞城和田小樂走了出來。

“老板，謝謝您！您真是個好人！我奶奶說，好人一定有好報，您將來一定會找到一個好老板娘的。”田小樂說完，快速向前跑去。

“你小子，小小年紀，腦子里裝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還不少，你說，啥樣的老板娘才是好的呢？”

“她啊……溫柔又可愛，她啊……美麗又大方……”田小樂唱了起來。虞城笑著，輕輕地說了一句“臭小子”，笑容像花開般，開滿了他的臉龐，他的心房。

七

飯店隔著幾個店鋪，有家裁縫鋪，田小樂的褲子開縫了，他拿到裁縫鋪去補。

“小樂，你把這個捎給你們老板。”褲子補好后，裁縫鋪老板翠翠把一個紙袋交給田小樂。

“是什么？”

“熊孩子，管閑事不少，讓你捎著你就捎著，啰嗦什么，再問七問八的，以后不給你補衣裳了。喏，聽話，拿著，快回去吧，這個點，飯店快上人了。”

田小樂接過紙袋子，拿著自己的褲子，對著翠翠做了一個鬼臉，跑開了。

翠翠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用她的話說，即使考上了大學也沒錢去上，因為家里太窮，兄妹太多，生活尚不自足，哪有閑錢供她上學，何況她還是個女孩子。“學問高不如嫁得好，”這是老家的人常說的話。

田小樂回到飯店，把翠翠交代的紙袋子遞給老板，說：“這是翠翠姐讓我捎給你的。”虞城接過紙袋子，放在一邊，說：“快去后廚看看準備得怎么樣了，快要上客人了。”田小樂答應著，向后廚跑去。

索小花一癲一癲地奔忙著，擇菜、洗菜，不亦樂乎。妮妮隨著媽媽來回奔走。

看到田小樂，問：“哥哥，你去哪兒了？”

“哥哥有點事出去了。”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支棒棒糖遞給妮妮，妮妮拿著棒棒糖，高興得跳起來。一雙稚嫩的小手笨拙地剝開糖紙，伸到媽媽嘴邊：“媽媽，你先吃。”

索小花把臉轉到一邊，說：“我不吃，妮妮乖。”

妮妮又把棒棒糖伸到田小樂面前：“哥哥，你吃。”

田小樂搖搖頭說：“妮妮真乖，哥哥不吃糖，妮妮吃。”

妮妮就拿著棒棒糖坐在板凳上，滿足地吃起來。

忙到晚上十點，飯店的客人漸漸稀少，虞城讓田小樂送索小花和妮妮回住處。他這才拿起翠翠給的紙袋子，是件風衣，是他喜歡的藏藍色。他把風衣重又放回紙袋子，田小樂回來了。他囑咐田小樂說：“小樂，我走了，你也早點睡。”

“嗯，老板您慢走。”田小樂看老板走遠了，拉下防盜門，鎖上，整理了桌凳，打掃了地板，又把廚房擦拭了一遍，才上床休息。

虞城回到家，望著那件風衣，發了一會兒呆，拿起來穿在身上，真合身，就像是量身定做的，可是翠翠從沒要過他的尺寸，他也沒去翠翠那里做過衣服。他對著鏡子，整理一下衣領，又用手撩撥了幾下頭發，真精神！“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啊！”他在心里說，“這翠翠真夠神的，咋做的衣服這么合身呢？”

虞城知道翠翠的心思，兩人雖然沒有彼此說過互有好感的話，但那種眼神里流露出的默契更讓人心動。他一直裝傻，是他一直想著那個給他飯吃的丑姑娘，他把她當做恩人，他想讓她一輩子都幸福。

虞城站到窗邊，初冬了，風里夾雜著絲絲寒意，而他，心里熱熱的，他知道，這是風衣給予的溫暖。點燃一支煙，煙圈隨風上升、飄散，仿佛他交錯的思緒。

“慢慢地陪著你走，慢慢地知道結果……”遠遠傳來歌聲。虞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輕輕地搖了一下頭，他不知道他想要哪種結果，又會是哪種結果呢？

他躺在床上，翠翠和索小花的面容在他眼前交替著……窗外，天光漸亮，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八

索小花把田小樂叫到身邊，悄悄問他：“小樂，翠翠成家沒？”

“沒有吧，自我來后，只見她一個人忙活，沒見過其他人。”

“哦。”索小花若有所思。

發工資了，索小花扯了一塊夾層壓了棉的花布，到翠翠店里，說：“天冷了，給妮妮做件棉衣。”

翠翠很熱情，給她倒了熱水，拿了水果，招呼她坐下來，兩人閑聊起來。

原來，翠翠也是個苦命的女子。她來自農村，父母雙亡后，她寄居在叔叔家里，嬸嬸把她當丫頭使喚，小小的年紀，就讓她退學，種田、砍柴。后來叔叔心疼她，讓她去學裁縫，在村里開了一間裁縫鋪。嬸嬸每天都去裁縫鋪找她要錢，實在沒辦法，叔叔幫她在城里找了這間出租屋，并幫她“秘密逃跑”，她的生活才算安定下來。

“翠翠，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嗎？”索小花問。

“嗯。”

“心里有沒有中意的人？”索小花又問。

“不敢想呢，俺只是個農村來的小裁縫，只怕是俺中意人家，人家不中意俺……”翠翠笑笑，后面的話噎了回去。

“我知道你心里中意誰，要不，我猜猜看？”索小花眼里閃過一絲狡黠。

“我看你做衣服是假，套我話是真，不理你了。”翠翠的臉上飛起一團粉云。

“翠翠，我知道你的心思，虞城是個好人，你也是個好姑娘，你要是愿意，我就給你們做個媒，如何？”索小花說中了翠翠的心事，她既高興，又害羞，一顆心“咚咚咚”亂跳，一會兒六神無主，一會兒喜不自禁。

“虞城，他……會同意嗎？”翠翠兩只手來回交織著。

“只要你同意，其他的事情交給我。”索小花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讓翠翠心里綻開了花兒。她喜歡虞城，她覺得虞城對她也是有感情的，但又若即若離，不冷不熱，她猜不透他的心思，所以不敢奢望。每天看著虞城在自己的視線里遠遠近近，她既滿足，又憂傷。今天索小花說為她做媒，她十分欣喜終于有了一個為她和虞城牽線的人。但又有些擔心，她覺得虞城心里，一定有未了的情緣。

“快到飯點了，餐館要忙了。妮妮的衣服不著急，你先緊著別人。我走了，你忙著。”索小花一邊說，一邊向餐館走去。

翠翠站在門口，看著索小花的背影，心里莫名升起一種親切感。

九

晚上十點，餐館里基本沒有客人了，虞城囑咐田小樂睡覺前一定要關好門窗、關好廚房的水和煤氣。田小樂應承著，來到后廚，對索小花說：“老板要回家了，你不是說找他有事情嗎？”

索小花趕緊擦擦手，說：“對，我找他有重要的事情，妮妮，你跟哥哥玩一會兒，媽媽一會兒就回來，媽媽回來，咱們就回家。”妮妮乖乖地點點頭。

“老板，我想找你說點事。”索小花在街邊喊住了虞城。

“什么事啊？明天說吧，不早了，你該帶妮妮回家了。”虞城停下來，望著一踮一踮走來的索小花，一股疼惜涌上心頭。

“我們去公園坐一會兒吧，我找你說點正經事。”索小花繼續走著。虞城隨后跟過來。

索小花坐在虞城的對面，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么了？什么事啊？不妨直說。”虞城一臉真誠地看著索小花。

“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今天的我，已經配不上你了。算起來，我結了兩次婚，還有了妮妮。今世注定我們做不了夫妻，但我們可以做朋友，做兄妹。我看翠翠挺好的，她對你有意，我看得出，你對她也不是無情。我已經對翠翠說了，我會撮合你們倆，她同意了，你也答應了吧，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結果。這樣我心里會好受些。”索小花說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積攢了好久的力量，一下子得到了釋放，無比暢快。

“可是……你和妮妮……更需要人照顧。”虞城不知道索小花會說這事，有些猝不及防。

“你要是不同意和翠翠結婚，我就帶著妮妮，遠遠地離開餐館。我不想成為你的累贅，我現在的心思就是把妮妮撫養成人，別的無所求了。再次遇到你，你這么照顧我，我已經知足了。我想你明白我的心思。我走了，你好好考慮一下。”索小花站起身，一踮一踮地走遠。虞城望著她的背影，感覺眼里澀澀的。他抬起頭，仰望著天空。今夜的天空，格外干凈，星星眨著水一樣清澈的眸子，那眸子里映著索小花的身影。他覺得索小花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堅韌，善良。

十

春節那天，虞城和翠翠結婚了。虞城說這叫雙喜臨門。索小花無比高興。她依舊在后廚做事，每天生活得快樂而舒心。

一天午后，餐館人少了，索小花想回家收拾一下。雖然那個家是那么清貧、簡陋，但為她和妮妮遮風避雨，住得安穩踏實，便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家。

走到巷口，就看到有些人在忙活。走近了細看，是那些人在拆那家沒人住的房子，她的家還在，好好的。

春天很短，眨眼就過去了。索小花看著鄰居家的房子蓋好了，齊整整的，五間瓦房，寬敞，亮堂。

“明天放假，我們都去妮妮家做客，然后老板請我們吃大餐。”翠翠手撫摸著隆起的肚子，無比幸福。

“放假去我家？”索小花有些難為情，那個家實在擠不下幾個人。

“嗯，明天餐館歇業一天，都去妮妮家，按上班發工資，不許請假，必須全員到。好了，收拾收拾，今晚都好好休息，明天精精神神地去妮妮家。”虞城吩咐著，望著一臉疑惑的索小花說：“我會算，明天你家會有驚喜出現，我們都去沾喜氣。”虞城神秘地笑著。

一大早，喜鵲喳喳叫。索小花叫起妮妮，娘倆梳洗干凈，索小花給妮妮請了假，不送她去幼兒園了。簡單吃過早點，娘倆坐在門前，等“驚喜”。

不多會兒，虞城和餐館所有的伙計都來了。田小樂急急走到索小花身邊，竊竊私語。索小花聽著聽著，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田小樂，一個勁地搖頭。

“田小樂，你瞎嘀咕啥呢？”翠翠挺著大肚子，走到索小花跟前。

田小樂扮個鬼臉，跑開了。

一會兒，鄰居家來了好幾輛汽車，裝滿了嶄新的家具。虞城招呼伙計們卸車，并把家具擺放在新房子里。

“你和虞城要搬到這里住嗎？”索小花問翠翠。

“姐姐，從今天開始，我和虞城叫你姐姐，我們就是一家人了。這房子，是虞城為你和妮妮買下蓋成的，小樂也來和你們一起住。小花姐，虞城都對我說了。餐館是你爸爸留下的，是他收留了虞城，虞城才有今天。虞城說千恩萬謝也報答不了老人家和姐姐的恩情，一定盡力讓姐姐和妮妮過得安穩點兒……”索小花聽了翠翠的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任淚水盡情流淌。

萬物蔥蘢。院子里的花五彩繽紛，開得那樣歡喜。

責任編輯：何順學 夏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