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夾雪

一

淑芬做夢也沒有想到，叫女兒女婿來家里吃飯，本來是件高興的事兒，可那飯還沒開吃，竟然把她推向絕望的邊緣。

剛睡醒午覺，就急著給女兒雨欣打電話，叫她和女婿王衛東來家里吃飯，說有緊要的事商量。雨欣問有什么事。淑芬一臉笑容綻放成美麗的花兒，神秘地說：“這，先保密，吃飯的時候就知道了。”

淑芬放下電話，哼著小曲，身子彩蝶一樣轉了一圈。像少女時期那樣，一片紅霞染上了臉龐。她暗自得意：什么是成就感，不就是一個母親的付出嗎？

五點多了，天色暗了下來。廚房的灶臺上，擺著剛鹵好的鳳爪、炸雞腿，都是雨欣喜歡吃的美食。旁邊一大湯盆鹵豬蹄，則是王衛東所酷愛的。淑芬用剪刀剪著毛豆角的兩個角，女婿就喜歡吃她做的毛豆角，說這才是母親的味道。這么一想，淑芬禁不住又悄悄笑了。尋思著再弄個青菜，一個燉排骨，一個小龍蝦，就差不多了。她再次笑了：廚房是戰場，我就是沖鋒的勇士，嘿嘿。

淑芬是事業編，退休金有四千多元，老伴開了個雜貨店，家庭條件還說得過去。他們平時伙食挺簡單，都奔60歲了，她知道高油高脂不能吃，吃出三高自己遭罪。但只要女兒一家來吃飯，淑芬總要多弄幾個硬菜，生怕他們平時忙工作，胡亂對付伙食，營養跟不上。娘的心思，大概都這樣吧。

淑芬看著鹵好的菜，要色有色，要香有香，要味道更是有味道了，不覺又笑了。看到灶臺上的空醬油瓶，才想起剛剛鹵菜時，把不多的醬油都用完了。女兒女婿愛吃味重的菜，沒醬油可不行哩，得趕緊買去。看看窗外，天有些陰了，像要下雨的節奏。她急了，披上薄呢外套趕緊出門。

下樓時，遇到小兩口回來了，他們說笑著，像兩只嘰喳不停的麻雀。

“來啦！”淑芬看著女兒女婿，臉上就又笑開了花兒。“你爸還沒回來，都沒人給我打下手。我得去買醬油，你們把廚房里的毛豆角剪完就行。”

王衛東忙說：“媽，我們去買吧，您忙了一天了，快歇著。看天色要下雨了，您出去我們也不放心。”

女兒雨欣也接著說：“媽，還是我們去吧！”

淑芬擺擺手：“我沒那么嬌貴，都是退休的人了，忙什么忙啊？倒是你們上班累了，得好好歇歇。天氣預報說晚上才有雨，沒事，我去去就回。”

淑芬以前做的是會計工作，頭腦靈活，做事風風火火。在家自然是當家的，什么事兒都是她說了算。老伴啥事都聽她的，孩子們有事情更是喜歡跟她商量。這回淑芬堅持要自己去買醬油，女兒女婿也拗不過她，只好答應了，一再囑咐她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

小兩口上了樓，淑芬望著他們的背影，帶著一臉笑容，腳下生出了力量。

二

淑芬在小區附近的超市買了兩瓶醬油。是品牌醬油，無添加的，還打特價，兩瓶才十元，平時一瓶就要十七元。淑芬提著醬油，心情很好。她覺得，有錢也不能浪費，日子要會打算。既要吃得健康，又不浪費，這可是一種生活哲學。當然，在兒女面前，她從不吝嗇手中的錢。

淑芬想著，一會兒要向女兒女婿炫耀她買的醬油好，還要告訴他們要學會買東西。過日子的本事，老媽最有經驗了。他們肯定又會對我這當媽的豎大拇指呢。

這么一想，淑芬不覺得臉就微微紅了。這人越來越老了，心境卻越來越像孩子，就喜歡向人炫耀，被人表揚，用當下的話說，喜歡被點贊。

其實，淑芬和老伴有一兒一女。兒子雨翔話語不多，但這孩子心眼好，會默默關心人。雨翔還算聽淑芬的話，不用為他操心。女兒雨欣乖巧懂事，總能逗淑芬開心。淑芬在心里更偏愛女兒一些。這不，女婿王衛東現在也越來越不錯了。否則，當初怎么能同意這樁婚事？

此時，淑芬不由想起了雨欣第一次帶王衛東來家里的情景。

“媽，我們回來啦。”淑芬聽到雨欣的聲音，高興地從廚房快步走出來。

淑芬愣在了廚房門口。原來，雨欣身旁還站著一個小伙子，黑瘦，身材高矮和雨欣似乎差不多。相貌也相當普通，一雙小眼睛隱隱閃爍著自卑和不安。

雨欣羞澀地笑著說：“媽，這是衛東。”又忙推小伙子，“快叫我媽。”

王衛東趕緊走過來，雙手遞過一兜蘋果和兩盒麥片，聲音有點發顫：“媽……”

“這才哪跟哪，誰是你媽？”淑芬臉色一變，推開了他的禮物，轉身走進臥室，“嘭”地關上了房門。

淑芬靠在床頭上，怎么也想不明白，心中兀自難過。約摸一刻鐘后，女兒在客廳喊著：“媽，您好好休息，我們下次再來。”接著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

關門聲砸痛了淑芬的心。要是往日，雨欣看到媽媽有一點不開心，準會跑過來，摟住媽媽，問這問那，好好安慰，直到逗笑媽媽為止。現在，這丫頭找男朋友了，心里就沒媽了。

淑芬越想越難過，眼睛漸漸濕潤了。不管怎么說，這小子我就是看不上。

兒子雨翔倒是很爭氣，考上了大學，畢業后在省城工作。雨欣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后在縣城打工，一年后結識了王衛東。也不知王衛東哪點好，要身材沒身材，要相貌沒相貌。最主要的，經濟條件還那么差。他老家在農村，一個獨身老母親守著個小矮瓦屋和幾畝田地。還有，要文化也沒文化，初中還沒畢業就到處打工，至今也沒見打出個什么名堂來。

雨欣第一次對淑芬說起王衛東時，淑芬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不行！就算不找個比咱們條件好的，那也該門當戶對。退一步說，就算門不當戶不對，那他各方面也不能差你太遠了。”

雨欣臉紅紅的，抱著媽媽的脖子直撒嬌：“媽，他答應我他會改變的，他說一定好好賺錢，結婚后讓我做最幸福的太太。”

淑芬氣得刮了女兒鼻子一下：“一個女孩子家說這樣的話，羞不羞？再說了，日子是經濟墊起來的，嘴皮上的保證，能說明什么？”

淑芬沒想到，一個月后，雨欣竟擅自帶王衛東來家里了。王衛東第一次來家里，竟喊自己媽媽。這么直接，擱誰都得生氣。

那天雨欣和王衛東離開家里后，雨欣一個多月沒回家，也沒打電話。淑芬急了，催老伴去雨欣公司找過幾次，每次雨欣都讓她爸帶話給媽媽：“如果我媽不答應我和衛東結婚，我就不回家。”

雨欣真的不回家了，淑芬的心每次都疼得刀攪般難受。和雨欣拉據戰半年后，只好答應讓他們先處一年對象再說。

后來王衛東就經常被雨欣帶來家里。每次來都提著高檔的禮品，恭恭敬敬送到淑芬手中。淑芬淡淡地點點頭，心里明白這些禮品其實都是雨欣的錢買的。直到淑芬發脾氣，他們才不再買高檔禮品，只是偶爾送一次淑芬和老伴需要的東西。

但王衛東會來事，在未來的丈母娘面前總是畢恭畢敬，脾氣好得不行。淑芬看著他總不順眼，心里堵著點什么，很不舒服。

有一次，淑芬在洗手間滑倒了，把左腳崴了。雨翔去外地出差，老伴只好給雨欣打電話。雨欣一接到電話，就和王衛東匆忙趕回家。雨欣急得快哭了：“媽，疼不疼？您怎么不小心點？我先幫您敷一下。”

王衛東一臉擔憂，果斷地說：“現在不是敷的時候，得先趕緊去醫院。”

老伴贊許地說：“衛東說得對，聽他的。”淑芬也看著王衛東，只好點點頭。

王衛東受到了鼓勵，背起淑芬就出去攔出租車。

到醫院后，又背著淑芬直奔骨科。淑芬伏在王衛東背上，成為一道別致的風景線，兩個病人家屬在一旁小聲議論：“這年輕人是她兒子還是女婿？”“肯定是兒子！女婿哪有這么孝順的？”

這些話兒如春風，吹開淑芬冰冷的心，一時忘記了腳上的痛。

三

這之前，雨欣曾多次向媽媽提出，要和王衛東結婚。淑芬一直沒同意，她一直不放心，就這么把女兒交出去。這次出院后，淑芬就覺得孩子也懂事。得了吧。淑芬對自己說。

得到恩準，王衛東和雨欣高興得像喝了蜜似的，幾乎天天往家跑。還提著大袋小袋的菜。王衛東負責下廚露一手剛從抖音上學的廚藝，雨欣則陪媽媽看電視聊天。不一會兒，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上桌后，王衛東先給淑芬舀一勺排骨湯，再給岳父舀一勺。關心地說：“爸，媽，老年人也要營養齊全，不能光吃素，可以每樣少吃點，但是一定要吃。”

雨欣爸直點頭，有點委屈地說：“衛東啊，我倒是想吃啊，你媽不讓我吃。”

王衛東笑了：“爸，我媽那是關心您。”

語言里加了蜜，客廳里充滿了甜甜的味道。

淑芬也笑了，問王衛東：“衛東啊，你媽媽身體還好嗎？”

王衛東有點受寵若驚：“謝謝媽媽的關心！我媽身體好得很，六十多歲了，挑擔水潑菜跟散步一樣輕松。所以呀，爸，媽，你們也要什么東西都吃，要營養均衡，身體就好。”

淑芬突然想到了什么：“衛東，你和雨欣結婚了，準備住哪里呢？”

王衛東尷尬地扒了一口飯，含糊地說：“這，這個我聽雨欣的。”

雨欣忙笑著說：“媽，我們可以租房子住。”

淑芬嘆了口氣：“你們這兩個傻孩子，成家后，很快就會有孩子。以后孩子的奶粉錢啦，孩子上幼兒園啦，都要很多錢。縣城房子的租金又貴，這么折騰你們能存下幾個錢？”

王衛東和雨欣都低下頭吃飯，不開腔了。

淑芬吃了幾口飯，推開飯碗，說：“你們倆給我抬起頭來。”

兩個年輕人有點惶恐地抬起頭

“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這樣吧，碧荔苑的那套房子，是前年買給雨翔結婚用的，誰知道快要結婚時，那吳思雅變心了。這套房子裝修得好好的，一直都空著……”

王衛東的小眼睛一亮，余光迅速瞥向雨欣。雨欣一眨眼，直接驚叫：“媽，您太好了。”

“你們都別高興得太早，聽我說完。”淑芬嚴肅地說，“房子可以先借給你們住著，但是以后哥哥結婚時，你們要還給他。”

“那是一定的。”王衛東結巴著說，“咱媽……太好了！謝謝……謝謝媽！”

雨欣趕緊跑過來摟住媽媽的脖子，臉貼著媽媽的臉，唱：“世上只有媽媽好……”

淑芬的老伴不樂意了：“就你們媽媽好啊，爸爸不好嗎？”

王衛東先給岳母舀了一勺湯，說：“媽，您辛苦了！多吃點。”又給岳父斟了杯酒：“爸爸也好，我敬爸爸一杯！”

淑芬笑著說：“你倆就別拍馬屁了，結婚后就是成人了，以后要好好工作，把小日子過好，早日買房買車，這才是正事。”

王衛東又給淑芬倒了杯果汁，說：“爸，媽，你們放心，我們一定努力。”

王衛東和雨欣結婚時，王家拿不出一分錢來。辦酒席的錢，是雨欣瞞著家里把自己的積蓄偷偷塞給了王衛東。淑芬給雨欣陪嫁了一整套家電，又送了六萬元給他們。王衛東又感動又慚愧，濕潤著眼眶對淑芬說：“媽，我要不努力，就對不起您和我爸，也對不起雨欣……”

婚后，小夫妻就住進了碧荔園的房子里。逢年過節，他們不僅要去看王衛東的媽媽，還要看淑芬夫妻倆。每次去超市給兩邊的老人買東西時，王衛東堅持要把岳父母的東西買高檔些。因為住在縣城里，離淑芬家更近一些。他們到淑芬家就像回家一樣。每月都要回家幾趟，有時一個星期都要回兩三趟。雨翔工作很忙，常年出差，又住在公司里，回來得不是很多。淑芬家的很多事就被王衛東包了。換個水龍頭，修修電扇，洗油煙機等，王衛東都很拿手。

淑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覺得這女婿吧，雖然能力不是很強，可是聽話，老實，孝順，這就夠了。王衛東在一個電子廠打工，因為文化低，只能做搬運工，每個月的工資兩千多。后來淑芬托一個好姐妹介紹王衛東進了她兒子的公司，他還是做搬運工，但是公司工資高，一個月能拿四千多。王衛東很高興，第一個月發了工資，就給岳父岳母各買了個安神枕頭，還拉著雨欣，花三百元給岳母買了件絲綢改良青花旗袍。淑芬罵他們：“瞧你們兩個真不會過日子！買這么貴的東西，再說了，這旗袍我能穿出去嗎？”

“怎么不能？媽還年輕著呢。”

王衛東這么一說，淑芬一時美到了心里。

日子平靜地流淌著。半年后，雨欣懷孕了。淑芬想，自己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照顧女兒，等小外孫出生后，再幫忙帶小外孫，讓女兒女婿安心賺錢。

淑芬給雨欣買了一大袋各種精裝孕婦奶粉和各種營養品，又提前給未出生的小外孫買了一大袋嬰兒衣服和奶粉，來到女婿家。王衛東高興地做了好多淑芬愛吃的菜。飯桌旁，淑芬慈愛地看著雨欣隆起的肚子說：“雨欣，你懷孕已經有三個多月了，不要上班了，請假在家好好養胎。”

雨欣笑笑：“在家休息也是要自己做飯、洗衣、買菜的，也休息不好，上班還好一點，反正公司也有工作餐。”

王衛東忙說：“媽，我也是說讓雨欣在家休息，好好養胎，她不聽，說在家還累些。”

淑芬說：“如果雨欣在家里，有人照顧她就好了。”

雨欣笑笑，沒出聲。

“要不，媽來照顧你吧！反正我退休了也沒事做。等孩子出生了，媽還可以幫你們帶孩子 你們趁年輕，多掙點錢存著，以后孩子大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王衛東用公筷給淑芬夾了些黑木耳：“媽，老年人多吃黑木耳好，能軟化血管。我又請朋友幫忙買了些上好的黑木耳，過兩天到了，我就給您和我爸送去。”

淑芬皺了眉頭：“買那么多黑木耳干什么？上次你們買的都沒吃完。”

雨欣笑著說：“媽，衛東對您和我爸比對我還好呢。”

王衛東忙給雨欣夾了個雞腿：“雨欣，你也多吃點，也給寶寶增點營養。”

淑芬看著王衛東：“衛東，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王衛東笑著說：“媽，您來照顧雨欣，當然最好了，只是……”

“只是什么？”

“您來這里照顧雨欣，那我爸怎么辦？誰給他做飯照顧他？他一個人在家里，伙食肯定是瞎對付。如果我爸的身體弄垮了，那我們心里也不安哪。”

淑芬嚼著黑木耳，不說話。

王衛東小心地試探說：“媽，要不這樣，您看行嗎？您還是回去照顧我爸，讓我媽來照顧雨欣，反正我媽一個人在家也沒事。”

雨欣也附和：“媽，我看這辦法行，確實我爸的身體我也不放心。”

淑芬想了想，就不再說什么了。

令淑芬欣慰的是，親家母和女婿確實把雨欣照顧得不錯。孩子出生后，親家母又悉心照顧雨欣坐月子，順帶照顧孫子。雨欣工作后，親家母主動承擔起了全力照顧孫子的責任。

日子兜兜轉轉，眼看三年的時間過去了，小孫子也上幼兒園了。淑芬覺得女婿人好，孝順，聽話，就是工作上依舊沒什么起色。唉，也是，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淑芬嘆口氣，搖搖頭后還是點了點頭。

好在雨欣升了職，當上了酒店主管，月薪達到了7千左右。淑芬笑了，女兒的這個小家有望過好了。

淑芬覺得歲月靜好，有兒有女，這日子還圖什么？

四

回首往事，像吃了楊梅，酸酸甜甜的，總是讓人回味。此時，淑芬提著醬油的右手有點酸了，就換左手提。她想起今天吃晚飯時要告訴雨欣和王衛東的好消息，臉上又浮起了笑容。誰的一生，不是圍著兒女團團轉？

天色愈來愈暗了，幾朵烏云游過來，風卷起街道旁法國梧桐的落葉，在空中打著旋兒。

淑芬加快了腳步。突然，一大滴水打在她的額頭。緊接著，又有幾大滴水打在淑芬臉上，要下雨了。

街上的行人忙起來了，有的人打著傘，沒打傘的人都在跑。

淑芬快步來到前邊郵政銀行的屋檐下避雨。

不一會兒，雨越下越大了，像扯斷線的珠子，敲打著地面。

一陣夾著水汽的秋風沖過來，淑芬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趕快裹緊了外套。

淑芬可不想讓這天氣破壞自己的好心情，她又想起了昨天兒子雨翔給她打電話，告訴了她一個好消息。

“媽，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洛洛答應嫁給我了！您和我爸很快就有兒媳婦啦！”一向穩重的雨翔，聲音里掩不住喜悅和激動。

“真的，那太好啦。”淑芬剛剛午睡后的迷糊，被這個好消息沖得沒了影子，“雨翔，你們什么時候結婚？”

“媽，洛洛有一個條件。”

“快告訴媽，是什么條件，只要洛洛愿意做我家兒媳婦，別說一個條件，一百個條件，媽也答應你們。”

“洛洛說了，必須要套全新的新房作為婚房。”

“這還不好辦？碧荔園那套房不是……不對，洛洛要全新的新房……我想想……”

掛了電話后，淑芬思忖著。碧荔園那套房就是以前為雨翔準備的婚房，只能賣掉，再買套新房。現在的年輕人啊！

她又一想，不對。賣掉后，雨欣一家人住哪里？

淑芬嘆了一口氣，伸出右手正反兩面端詳著。

晚上睡覺，淑芬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了一晚上。想到一個主意，又推翻。再想，再推翻。老伴也苦不堪言，這問題太大了。結果一晚上誰也沒睡好。

今天上午，老伴去雜貨店看店了，淑芬買菜回來，又坐下來接著想昨天的難題。她終于想出個好點子來了：把雨欣一家住著的那套房賣了，賣房的錢由雨翔和雨欣平分，而分得的這筆錢，加上自己那點積蓄，也已足夠讓雨翔和雨欣付套首付房并裝修好。

得了，就這么來吧。

簡單吃過午飯后，淑芬趕緊睡午覺。昨晚沒睡好，她一直覺得頭暈乎乎的。

睡了個香甜的午覺，淑芬醒了，壓抑著內心的激動給雨翔打了電話。雨翔考慮了一下，說：“媽，這套房本來就是您和我爸的，不管您怎么處置我都沒意見。”

雨翔的表態讓淑芬松了口氣。心想兒子懂事，女兒爭氣，真好。做媽的為了孩子們，辛苦點也值得。

就這樣，淑芬急忙喜滋滋地給雨欣打電話，讓她和王衛東晚上回來吃飯，說是有事商量。

五

雨停了，天卻越來越冷了。如此看來，指不定要下雪呢。這時候，街上的行人也少起來了。淑芬趕忙往家趕。

掏出鑰匙輕輕打開門，剛準備向孩子們展示她買的好醬油，廚房里傳來了王衛東的聲音：“雨欣，你哥估計要結婚了吧？”

“肯定是啊，你看我哥最近高興得笑容滿面的，平時可難見他一笑的。”

淑芬一怔，停住了腳步。

停了幾秒鐘，又聽見王衛東的聲音：“這問題來了，如果你哥結婚了，那肯定要房子。我敢打賭，你媽在這個節骨眼上叫我們來吃飯，肯定是要我們把房子騰出來。這么一來，咱們上哪住去？”

雨欣說：“衛東，這套房本來就是我哥的婚房，我們騰出來不是應該的嗎？”

王衛東卻沒好氣地說：“就你實在！你說你還是不是你媽親生的？她怎么就那么偏心呢？如果這次讓我們把房子騰出來給你哥，卻不給我們一點補償，到時候別怪我翻臉，反正這些年我……誰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雨欣說：“行了行了，別越扯越遠了。再說了，咱們住了那么久，也行了。”

“什么行不行？哪個做媽的不是為兒子著想？女兒是潑出去的水，誰不知道？”王衛東的聲音里，分貝明顯加強了：“雨欣，咱們不能吃這啞巴虧，如果你媽不給補償，咱們就堅決不退房。她總不能把我們趕走。若說繼承權，你也有一份。你說呢？還有，你媽一個月有四千多的退休金，你爸的雜貨店生意也過得去，怎么著也得為我們著想。要不，這太不公平了。”

“我……”

“你還在猶豫，就你傻。兒子女兒都是平等的，憑什么房子給兒子就不給女兒？論孝順，我們比你哥做得更多。你哥這幾年管過家里多少事？”

王衛東越說聲音越激昂。

“雨欣，一會兒吃飯時，如果你媽提到房子的事，我們就堅決不退房。她拿我們沒辦法，記住沒？”

“這個……好，我聽你的……”

“其實，你媽心中根本就沒有我們。說了你別不高興，要不是指望她手中有房子，當年我……”

“你這人，其實我……算了不說了……”

王衛東的語氣，像一顆顆釘子。雨欣一時閉上了嘴。

淑芬再也聽不下去了，感覺到身體里血流加快了，呼吸急促起來，心口隱隱作痛。突然一陣眩暈，眼前的客廳的物件旋轉起來，像窗外旋轉著的秋葉。

“啪”地一聲響，兩瓶無添加好醬油掉在客廳地板上，碎了一地，濃稠的醬油像受傷的蚯蚓一樣，痛苦地蠕動著，很快浸染了雪白的瓷磚地板，像一攤黑色的血。

幾乎與此同時，淑芬的身體慢慢倒下了，倒在醬油上。那件上個月過生日時女兒女婿送她的墨綠的外套，很快被醬油染黑了，那暈染的黑色形狀像一個大大的感嘆號。

“媽，您怎么了？”

“媽……”

雨欣和王衛東聽到響聲，沖到了客廳。看到暈倒的淑芬，兩人都慌了神。

雨欣嚇哭了，手忙腳亂掏出手機：“喂，120嗎？”

很快，120救護車載著淑芬離開小區，疾馳而去。

街上，天空又下雨了。雨點敲打著法國梧桐的葉子，一聲聲，清脆，清冷。仔細看時，雨中竟還夾著點點雪花，紛紛揚揚地飄灑著，把這個昨天還秋陽暖暖的縣城，裝點得有些冷酷。

責任編輯：何順學 夏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