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愛奇藝“迷霧劇場”開年即“王炸”,由郭京飛、王千源、趙今麥領銜主演的刑偵懸疑網劇《漂白》開播5日熱度便破萬,創下“迷霧劇場”歷史熱度最高紀錄。而且,無論是劇集情節、視覺效果還是市場表現,《漂白》都稱得上是國產刑偵猛劇,不少情節極具“飯縮力”。“肉聯廠F4”“干中學”“最恐怖‘我愛你’”頻頻登上熱搜,成為開年新梗。
但隨著劇集的熱播,口碑高開低走,逐漸呈現出兩極分化的態勢,網絡相關討論也逐漸從一致叫好轉變為Bug吐槽等批判性言論。此時,我們從這場狂歡中冷靜下來,反思爆款是否就是好劇,《漂白》真的“漂”對了么?

可圈可點的敘事,漏洞百出的邏輯
網劇《漂白》改編自同名小說,以“楊樹彬團伙911殺人碎尸案”為原型,犯罪團伙曾在多地作案,實施綁架勒索,并對受害者肢解拋尸,其兇殘程度曾震驚全國。
劇集采用多時間線、多視角的敘事手法將案件進行藝術加工,力圖展現案件的殘酷與人性的復雜。故事開場便以殘忍、血腥暴力的場面,抓住觀眾眼球,滿足觀眾尋求刺激和探究性心理。后又從犯罪分子視角,將其物色目標、誘騙、綁架、虐打、殺人、拋尸的環節進行完整展現,同時,作案團伙成員之間微妙的關系,罪犯的偽裝與漂白的過程也都進行了合理化虛構。因惡人行為的不可預知性,哪怕劇集已經打出“兇手明牌”,依然吊緊觀眾胃口。在劇情細節方面,四人采買的作案工具,都是我們生活中的常見物品,生活的強關聯度增強了觀眾的代入感,讓觀眾感覺“惡”仿佛就在身邊。而制作方面的暗色調、快節奏剪輯,大量出現的“門”“窗”構圖,將囚禁、困頓與生機、轉變予以巧妙暗示,助力主線劇情推進,有效輔助敘事。
縱然《漂白》的敘事可圈可點,具有一定的創新性和探索性意義,但部分情節及細節邏輯混亂,甚至偶有違反常識。編劇與相關主創對原案件缺乏實地調研與深入思考,對刑偵警察的辦案方式、推導過程不了解,導致情節紕漏明顯,警方角色出現迷之操作,削弱了專業度,影響了正面角色的塑造。
劇情中,單元樓下水道堵塞,馬桶疏通出人體組織,警察趕到現場,按常理第一時間就會封鎖單元樓、小區和附近道路。四人開車出逃,高速關卡接到上級通知禁止通行,但交警因后車爭吵,未盤問便予以放行。吉大順到銀行取錢,多次發現警方人員,便衣如此明晃晃地便被嫌疑犯發現。雪城警方路遇返鄉鄧立鋼,兩名警員開吉普跟車,本應及時上報布控并緊跟貨車,但兩人卻選擇截停大貨車,最終兩名警員不出意外地受了重傷。再如甄珍打電話報警,接線員未詢問報警人的基本信息,也缺乏必要的自救指導。抓捕宋紅玉時,警察跟蹤被宋發現,宋換了一件衣服就跟丟,最后突出甄珍的主角光環,堵住宋紅玉。這樣的辦案手法無異于將警察強行降智,不少觀眾在評論區和彈幕質疑情節和細節,編劇自行想象的辦案與實際辦案有極大出入,再有《我是刑警》這樣的好劇在前,兩相對比,顯然《漂白》沒有做足功課,劇情的自行想象明顯錯漏百出,難以讓觀眾信服。
對于刑偵懸疑劇而言,故事邏輯尤為重要,以真實刑事案件為藍本的劇集更是如此,深入基層走訪調研、反復推理都是必不可少的主創功課。

此前熱播的《我是刑警》,劇本前期采訪調研持續近8個月,總制作人郭現春與編劇徐萌深入15個省(區、市)刑偵警隊,先后采訪200多名警察,調研筆記多達200多萬字,最終篩選提煉15個代表性案件,劇集播出之后掌聲一片。
在刑偵劇中,正反兩方的沖突、勢均力敵的纏斗是精彩看點,可《漂白》中,警方明顯被降智,低級錯誤頻出,為凸顯警察形象,多處用夢魘、生活困頓、身體受傷等展現正義追求過程中的艱難,而這樣難言邏輯的煽情,很難引起觀眾共情,自然也難以達到刑偵劇所期待的社會效果。
全員出彩的演技與“紙片化”的人物塑造
劇中的各位演員演技在線,各有特色。反派演員表現出彩,正派演員穩定發揮,為劇情效果上分。
王千源飾演“老大”鄧立鋼,從肢體語言到微表情,將偽裝惡魔、心理扭曲的殺手進行生動演繹。飾演宋紅玉的王佳佳,將命運多舛的可憐、自甘墮落的可惡、殘忍折磨女性的可恨,以及其心靈深處的自我厭惡與恐慌、報復社會的決絕,演繹得細膩到位。任重飾演石畢,將主動與被迫、人物內在的厭女、團伙和事佬、因平靜生活產生的些許悔意,都予以細致詮釋。宗俊濤飾演吉大順,將蠢中帶壞、好錢好色、外強中干、膽慫但警覺的人物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四位反派演員對于各自人物的揣摩相當細膩,各有亮點,湊在一起的群戲層次豐富、畫面飽滿,站位、肢體語言、精神狀態全程灌注于人物,哪怕一個眼神都十分到位,將作案團伙的感覺拉滿,儼然內娛惡人組合。

但劇本過于注重對角色“狠厲”的挖掘,忽視人物自身的沖突,對其扭曲價值觀、人性形成的背后原因缺乏分析。故事的前情交代不夠充分,四人團伙的成長環境、過往經歷沒有被深入挖掘,僅以短暫回憶的形式進行描述,無論幾人是反社會人格、平庸之惡還是好人變壞,都沒有較為深入地展現其演變過程。這方面的戲份不足,導致反派人物性格呈現較為單薄,演員依靠自身演技救角色,但總是差一口氣。
劇中,正反兩方的對峙感不強,相對反面角色而言,警方群體的氣場較弱。再加上劇情中明顯的邏輯、細節缺陷,關鍵時刻警察被強行降智,即使代入年代因素,當時的刑偵手段不夠發達,但對于案件的某些處理依然令人難以置信。鏡頭對準警察一方,要么是生活化場景,要么是心理魔障,少有的對峙情節也總出現邏輯紕漏。縱然飾演警察的郭京飛為角色設計微表情與動作細節,努力展現了一個機警沉著的刑偵警察形象,趙今麥將甄珍的柔弱、倔強、轉變為警察的堅忍與堅強進行了優秀演繹,也難抵“紙片化”的警察群像塑造所帶來的違和感與觀眾質疑。
人物塑造的不平衡,一方面是編劇缺少相關素材,各類追蹤報道主要著力于作案過程,對于警方辦案手法、細節則是一筆帶過,另一方面也源于主創團隊前期工作缺失,因此產生了一邊高光、一邊黯淡的結果。正面角色缺乏調研,反面角色缺乏分析,以至于劇情挺“猛”、人物挺“狠”,但難成經典。

案件改編的倫理素養與社會價值追求
近幾年,從真實刑事案件取材的刑偵劇逐漸增多,一方面,真實案件本身擁有完整的故事線、自洽的邏輯性、正反人物身份,且具備復雜的情緒與強烈的沖擊性,為影視創作提供了足夠的空間;另一方面,案件與現實生活關聯密切,擁有一定群眾基礎,更易吸引觀眾的注意力,達到快速引流的效果。曾經《末路1997》《湄公河大案》《破冰行動》的高收視率,網劇《白夜追兇》《獵罪圖鑒》的熱度空前,乃至此前播出的《我是刑警》好評如潮,都反復印證著觀眾對于真實案例的心理需求。
《漂白》的主要角色、主線劇情、作案手法、犯罪細節的大量信息來自原案件,其高度的真實性是此劇宣發的重點,與案件的強關聯度也極大助力了劇集的引流。原案件影響極大、極為惡劣、罪犯作案手段殘忍,劇集與真實案件相關聯,但卻消解了原案件的嚴肅性與惡劣性,不但為四個犯罪分子找尋開脫,更因其中的娛樂成分而造成對罪犯的美化。觀眾口碑兩極分化,部分觀眾由推薦轉為反思,主要原因便來源于此。

觀眾在劇中所看到的滿地血腥、毛骨悚然、壓抑窒息的情節,曾真實地發生在案件受害者身上。罪犯作案手法狠辣,劇中大量出現女性受害者被虐打、肢解的血腥場面。罪犯碎尸拋尸,劇中戲謔稱作“肉聯廠”,宋紅玉用鍋鏟虐打受害者,被叫“鍋鏟姐”,吉大順分尸越發熟練的“干中學”成為網絡熱詞。演員、劇方趁著熱度玩梗,網民對劇集進行各類模仿,這樣的行為不僅刺痛了案件幸存者,也傷害了受害者的家屬。一部本應嚴肅并帶有紀實性的刑偵劇,隨著傳播帶有了娛樂性,四個罪犯被美化,消解了其本身的罪惡程度。
真實刑事案件改編需要具有邊界,影視改編更應注重倫理素養。反派角色的塑造,是對惡的審視、思考、批判,讓觀眾看見惡行所帶來的后果和痛苦,引發反思,激發善意,達到社會凈化效果,而非戲謔和娛樂。
從社會價值而言,犯罪分子的犯罪行為是對社會矛盾的極端呈現。通過罪惡的滋生環境,探討犯罪背后的社會性因素,反思人是如何走向毀滅的深淵。反派的人性挖掘,應深入分析他們的行為模式和內在心理,揭示人性的黑暗面,讓觀眾看到人性的脆弱,從而產生警示作用。一個好的反派塑造,可以引起觀眾對相關問題的思考和警醒,提醒人們關注社會公平、階層矛盾、家庭環境、教育缺失等各類社會性因素,運用社會力量去解決深層問題。顯然,《漂白》未能達到甚至忽視了其本身的社會責任,因而引發了觀眾的負向反饋。

《漂白》導演曹凱提及創作初衷時說:“希望通過直面惡人之惡,剖析罪犯偽裝的真實面目,讓觀眾切身感受到正義的艱難與罪惡的深度。”但鏡頭大量呈現反派之“狠”,對準受害者的慘狀,以血腥場面、猙獰面孔、反派作惡后的無所畏忌來吸人眼球,缺乏對犯罪分子心理動機和行為邏輯的刻畫,且四人團伙的身份“漂白”本應該是最濃墨重彩的部分,四個人怎樣通過一層層的加碼將自己的身份隱藏于世,他們的生活與心理狀態,罪犯整個過程越用力,越能反襯將他們繩之以法的艱難,并突顯罪惡無論經過多少層“漂白”也終將受到法律制裁。顯然,該劇在某種程度上背離了創作初衷,而這也降低了劇集對于現實問題的批判和思考力度,自然難以讓觀眾叫好。


綜上,《漂白》敢于嘗試新的敘事方式,嘗試以新的視角審視“惡”,其勇氣可嘉,表現亦是可圈可點,稱得上是一部用心之作。口碑兩極分化,也正是源于它進行了創新和突破,但又在邏輯、情節、角色塑造、人物層次、細節處理上存在明顯不足,且忽視了影視的社會屬性。對于熱衷社會議題、思考人性的觀眾來說,《漂白》揭示得不夠徹底;對于追求高能劇情和情感共鳴的觀眾而言,感官刺激足夠但情節bug頻出,難以與之共情。
作為刑偵懸疑劇,《漂白》本身的實驗性和探索使得它成為一部無法被忽視的作品,也促使我們在觀賞時更注重作品的深度與廣度。“惡”的結局只有一個,但揭示“惡”的方式卻有無數種,國產刑偵懸疑劇關于人性與社會的探索依舊任重道遠。
作者
張靖池,浙江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曾獲第五屆“啄木鳥”杯中國文藝評論年度優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