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運動式治理是一種非常態化與非制度化的治理方式。大學運動式治理以高效、協同、服務為治理理念,以黨政復合體制為主導機構、以行政—學術雙元運行載體為治理結構,以行政權力為動力機制、以組織動員為運行機制、以資源集中為保障機制,在特定時期內針對突發性、緊急性或久拖未決的重大治理事務展開的專項行動,以快速實現治理目標。大學運動式治理嵌入大學治理實踐中,研究通過“價值—限度—轉型”3個維度探索運動式治理的有效性、適用限度與未來圖景。在效能方面,大學運動式治理既是大學面臨治理壓力與資源限制的理性選擇,又是應對科層常規治理失靈的有效手段,更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優勢的重要體現。大學運動式治理展現了中國大學治理的智慧,提供了中國大學治理方案。在限度方面,大學運動式治理具有邊際效用遞減的規律。大學運動式治理在實踐過程中面臨著價值、運行與效果等方面的限度,具體表現為: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沖突、內卷化困境以及治理效果的短期績效與長期持續性發展要求之間的矛盾。因此,需要實現大學運動式治理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平衡,推動運動式治理與科層常規治理的銜接,健全大學治理制度,完善治理體系,實現大學運動式治理的轉型。
關鍵詞:運動式治理;大學治理;科層治理;治理體系;治理能力
[中圖分類號]G64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8012(2025)02-0060-09
一、問題提出
隨著我國高等教育的快速發展,大學治理事務日益龐雜,高效、快速地回應多元和龐大的治理需求是大學常規科層治理面臨的嚴峻挑戰。科層治理條塊分割、墨守成規等內在缺陷使其治理效能難以充分發揮。大學運動式治理通過短時期內集中配置資源、設立專項工作小組、目標任務的分解等方式,在特定時間對重大或緊急治理事務展開集中治理,具有短期高績效的特點。大學運動式治理作為一種治理工具頻繁出現在大學治理實踐中,廣泛體現在學術動員、學位點申請與教育教學評估等治理活動中。然而,大學運動式治理在實踐中呈現一種“悖論”:一方面,大學運動式治理被視為打破科層常規、組織僵化、條塊分割的利器;另一方面,大學運動式治理因其權宜性、內卷化飽受研究者的詬病。為什么理論上飽受詬病的大學運動式治理在實踐中“用而不廢”[1]?由此,在推動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背景下,有必要客觀審視大學運動式治理。
運動式治理源自國家治理與政府治理層面,指的是國家或政府以特殊權威打破常規機制,以動員的方式重新吸納注意力和資源,用于完成常規科層制難以完成的任務和目標[2]。運動式治理具有快速性、突擊性和階段性等特征,是一種非制度化、非常規化的治理機制[3]。運動式治理是一種治理工具[1],是中國國家治理的重要邏輯[4]。運動式治理既是對科層常規治理的補充與糾偏,又可能是對科層常規治理的替代,沿此種思路學界關于運動式治理與科層常規治理形成了兩種關系論:第一,矛盾對立的關系,認為運動式治理生成的根本原因是“組織僵化”與“官僚異化”[5];第二,互相融合的關系,具體表現為“運動其外”“常規其內”[6-7],或表現為“運動式治理的常規化”“常規治理的運動化”[8]。在治理效能評價方面,大部分研究者指出運動式治理面臨著內卷之困、法治之難、治本乏力、基層重負等困境[9-10]。但一些學者指出評價運動式治理,應持“有限否定與類型化承認”的價值取向[11]。運動式治理能在短時期內整合資源、組織動員、集中力量取得顯著的治理績效[12],為制度變遷提供了試錯空間[13],為國家治理提供了彈性與韌性。
在大學治理研究場域,“運動式現象”“運動思維”“運動式治校”“學術動員”頻現于教育教學評估、院校建設、大學內部治理等方面。運動式治理成為一種新型的治理工具,與“項目制治理”[14-15]、“制度化治理”[16]等共同作用于大學治理活動。在本科教育教學評估治理中,該治理活動呈現“運動式”現象,盡管在治理活動中取得了一系列成績,但可能存在諸多弊端[17]。在“雙一流”建設活動中,一些學校出現“運動思維”,此種思維將帶來“行政主義”“拿來主義”與“制度崇拜主義”,不利于世界一流大學的建設[18]。在我國高等教育重點建設政策的發展與轉型過程中,運動式治理的制度邏輯發揮著主導作用,推動了高等教育的快速發展與繁榮,但也存在行政化、區域發展不平衡、辦學同質化等問題[19]。在學術治理方面,我國大學學術治理存在“學術動員”現象,學術動員在不斷發展過程中逐漸呈現“治理疲軟”困境[20]。大學運動式治理面臨著有效性與合法性的困境[21]。
總體而言,既有研究多集中于國家、政府等宏觀治理場景,大學治理場景涉及較少。此外,關于運動式治理績效的研究多聚焦于運動式治理的異化。大學運動式治理既不是“靈丹妙藥”,也不是“一無是處”[8]。本研究旨在突破二元對立視角,以辯證的思維考查運動式治理在大學治理場域中的效度、限度與可能的轉型圖景,推動大學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二、大學運動式治理的核心意涵
大學運動式治理指以行政權力為動力機制,以組織動員為運行機制,以資源集中為保障機制,在特定時期針對大學內部某些重大的、突發的或者久拖不決的治理事務采取的專項治理行動。大學運動式治理是由治理理念、治理結構與治理機制構成的系統。治理理念是大學運動式治理的內核,指導著大學運動式治理的治理價值與治理目標。治理結構是大學運動式治理的權力構成、組織載體與制度安排,包括治理機構與治理對象。治理機制是大學運動式治理各要素之間運行的基本形式,主要包括保障機制、運行機制與動員機制。
(一)大學運動式治理的治理理念
大學運動式治理理念不僅體現著高效理念、協同理念,還以服務為根本理念。首先是高效理念。大學運動式治理是一種非常態治理機制,它是大學在短時期內集中大部分資源以解決特定問題的一種治理形式。由于治理問題的緊急性、特殊性,治理資源的集中性,治理成本的高昂性,決定了運動式治理的速效邏輯。其次是協同理念。大學運動式治理通過打破科層常規治理機制,在科層常規機構以外設置專項行動小組,并通過廣泛動員師生員工,實現機構協同、人員協同、職能協同、業務協同。再次是服務理念。大學運動式治理的根本落腳點是“育人”。因此,大學運動式治理應以堅持服務人的全面發展、服務學術創新、服務知識傳播等為根本理念。
(二)大學運動式治理的治理結構
大學運動式治理結構具有治理主體的行政主導性、治理運行載體的雙元性與治理對象的特定性。首先是治理主體的行政主導性。我國大學黨政權力通常以大學黨委、校長、職能部門為組織載體,擁有“組織化調控”“資源配置”“決策”等權力。行政權力由此擁有組織運動、貫徹落實、施加控制的權力基礎。其次是治理運行載體的雙元性。我國大學組織既由行政組織建構,又由基層學術單位組成,兩者在權力來源、運行方式和目標上均有顯著差異。因此,大學運動式治理需要在行政與學術之間尋求平衡,既要高效執行治理任務,又要維護學術自主性。最后,大學運動式治理對象具有特定性。從治理事務的性質來看,大學運動式治理針對突發的、應急的、久拖不決的治理事務進行專項整治。從治理事務的類型而言,大學運動式治理主要針對教育教學、學科專業建設以及院校改革與發展等方面展開,治理對象具有專業性。
(三)大學運動式治理的治理機制
大學運動式治理機制在治理結構框架內運行,具體包括行政主導的動力機制、資源集中的保障機制與組織動員的運行機制。以大學黨政機構為主導的治理權力體系,主導著運動式治理目標的設定、治理任務的分發、治理流程的設置、治理資源的配置與治理效用的評價。大學運動式治理通過短時期內集中大學內部的資金、物質資源與人力資源,通過專項經費與專項小組等形式,對特定問題進行重點治理。從具體運行情況來看,大學運動式治理運行是以大學組織內部行政體制為合法性基礎,動員對象指向大學組織內部,以行政與學術有效性為主要目標。
因此,大學運動式治理區別于政府宏觀層面的運動式治理,主要表現在治理取向、治理結構與治理機制3個方面(見表1)。
三、大學運動式治理的價值意蘊
運動式治理作為一種治理工具在大學治理中反復出現,“不是偶然的或個人意志所為,而是有著一整套制度設施和環境”[3]。大學運動式治理在我國治理傳統、治理壓力與治理資源互動中產生與運行,有其歷史與現實的合理性。
(一)作為制度遺產的大學運動式治理
作為一種治理傳統,大學運動式治理是中國共產黨革命與國家建設的寶貴經驗,體現著中國共產黨治國理政的制度優勢。首先,“集中力量辦大事”是中國高等教育發展的制度保障。鄧小平在談及“六五”計劃時指出:“社會主義相較于資本主義的優勢在于能夠全國一盤棋,集中力量,確保重點。”[22]進入新時期,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我們最大的優勢是我國社會主義制度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這是我們成就事業的重要法寶。”[23]運動式治理通過“集中力量辦大事”,有效促進了我國高等教育在社會主義建設和改革中的快速發展。新中國成立初期,在黨和中央政府的領導下,通過“院系調整”運動,我國完成了高等教育的社會主義改造,為新中國高等教育的區域布局和學科專業結構奠定了基礎。在國家建設和改革過程中,我國高等教育經歷了大眾化、本科教育教學質量評估和地方高校轉型發展等一系列運動,實現了高等教育規模與質量的快速提升。其次,“堅持黨的集中統一領導”是大學運動式治理的組織保障。在大學治理中,中國共產黨發揮著“總攬全局、協調各方”的重要作用,為大學發展和改革事業提供了組織保障,并在此基礎上構建了“黨委領導、校長負責、教授治學、民主管理”的穩定有效的大學內部治理結構。在黨的集中統一領導下,大學在應對重大或緊急治理事務時能夠快速凝聚共識、集中力量、有效落實,從而突破大學松散耦合組織結構的限制,實現快速發展。最后,“廣泛的民主參與”是大學運動式治理的實踐基礎。運動式治理不僅是一種自上而下的組織動員,更是自下而上的廣泛的人民參與的治理形式,其核心要義是激發人民群眾參與治理事務的主動性與積極性。在大學治理中,運動式治理通過組織動員廣大師生參與各項“運動”,實現大學管理改革、組織建設與制度創新。
(二)作為理性選擇的大學運動式治理
治理資源是影響大學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提升的重要因素,由配置性資源和權威性資源構成。配置性資源是指對物質工具的控制能力,包括物質產品和生產中可用的自然力;權威性資源是調控人類行為和活動方式的手段[24]。首先,資源依賴性制約著大學治理。從配置性資源來看,大學組織是一個非生產性組織,具有資源依賴性。進入21世紀以來,我國高等教育實現普及化,現已建成全球規模最大的高等教育體系。根據馬丁·特羅的高等教育發展理論,規模的擴大不僅意味著入學人數的增加,也帶來了大學治理的新挑戰。作為單位組織的公立大學經濟資源來源于國家財政,人力資源來源于國家編制,物質資源來源于政府調撥。資源依賴性致使大學治理配置性資源的匱乏,成為制約大學治理績效充分發揮的因素。
權威性資源是人類社會變遷過程中所使用的構成人類行動能力的各種社會性要素[25]。在大學治理中,權威性資源涵蓋制度、組織和文化資源。高等教育規模的迅速擴張導致治理需求與治理權威性資源之間產生張力。長期以來,我國大多采用命令手段、計劃工具等,使得以行政權力為主導、自上而下的運動式治理成為大學治理主體的“治理偏好”。此外,作為后發外生型國家,我國大學內部的教授治學、大學自治等治理制度尚未完善。與制度資源的匱乏相對的是,由于黨政復合體制、集體主義理念等治理傳統,使得我國大學擁有深厚的組織資源與文化資源,這為發起運動式治理奠定了基礎。最后,壓力型體制是大學運動式治理生成的外部制度因素。壓力型體制是以管理主義為理論依據,以目標管理為治理工具,以行政壓力為動力機制,以量化指標為考核機制,以經濟或精神獎勵為激勵機制的治理模式[26]。在大學治理中,壓力型體制通過目標責任制的方式對大學治理活動進行量化考核與壓力推動。因此,作為一種治理工具,大學運動式治理是組織面臨治理壓力與治理資源限制的理性選擇。
(三)作為突破科層失靈的大學運動式治理
科層式治理指的是以理性、效率為價值準則,以法理型權威為基礎,以層級分明的組織結構為運行載體,以非人格化管理為運行保障的治理形式。從技術的角度看,科層制具有最高效率,最好的管理手段。它在精確性、穩定性、紀律嚴格性及可靠性上優于任何其他形式[27]。但是,隨著現代組織的不斷發展,科層治理陷入“科層牢籠”——組織僵化與協同失靈。
由于科層制本身具有自我擴張的邏輯,使得科層治理呈現出“問題—組織—問題—更多組織”的邏輯。隨著大學組織規模擴大和治理層級增加,治理鏈條日益冗長。冗長的治理鏈條使得信息傳遞鏈條增加,信息傳遞速率下降,進而增加信息噪聲與損耗,削弱了科層治理在應對臨時性、危機性治理活動時的權變性。嚴格的規章制度與非人格化管理雖是科層治理穩定性與規范化的保障,但也隱含著治理僵化的內在缺陷。對制度的嚴格遵從導致科層治理陷入目標替代與墨守成規困境。唐斯將官僚科層組織的僵化形象比喻成一部龐大而笨重的機器,雖然仍在運轉,但其運行速度和靈活性已逐漸降低[28]。我國大學組織結構具有“條塊分割”特征,即縱向層面大學建立了校—院(學部)—系“條”狀治理體系,橫向層面各專業學院構成了“塊”狀治理體系。條塊分割使得大學組織既能保證治理的統一性,又在一定程度上為治理的自主性提供支持。隨著大學內外部治理環境的變化,單一的治理主體難以適應當前治理需求,跨部門的協同治理成為治理變革的新要求。高度分割的治理格局致使大學內部治理出現本位主義、合作困境等問題。大學運動式治理是跨部門協作的催化劑,它打破科層制的壁壘,推動不同部門之間的協作,提升了大學治理的整體效能與靈活性。通過組織動員,大學運動式治理能夠迅速集結資源,快速實現治理目標。
四、大學運動式治理的實踐限度
治理理念、治理結構與治理機制共同構成了大學運動式治理實踐的核心邏輯鏈條,且三者的關系決定著治理績效。在工具理性主導下,大學運動式治理價值更關注效率與短期目標,忽視了價值理性與長期意義。
(一)大學運動式治理的價值限度: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張力
大學治理內蘊著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大學治理的工具理性指大學治理主體受目的和意識的支配,基于理性計算的邏輯,對治理事務作出合乎形式合理性的治理實踐。大學治理的工具理性堅持的是效率邏輯,強調手段至上,通過技術性、可量化的治理手段,以解決大學治理事務,追求治理成本與收益的最大化。大學治理的價值理性指在大學治理實踐過程中,作為治理主體的人受自身目的和意識的支配,基于理性的能力和價值合理的邏輯原則[29],對大學治理作出價值合理性的治理行為。
工具理性與運動式治理有著天然的契合,兩者都以效率最大化為旨歸。尤其是隨著我國高等教育的快速發展,運動式治理的工具理性日益膨脹,治理的價值理性日漸式微。任何事物都應控制在合理的閾值中,超過此閾值便會向相反的方向變化,工具理性同樣如此。以行政權力為實施主體、以效率邏輯為理念的大學運動式治理使得治理活動出現行政權力對學術權力的僭越和效率對價值的侵蝕。從權力行使主體來看,大學運動式治理以行政權力為主導,以自上而下的治理鏈條為過程,推動著專項治理活動的展開。在此過程中,學術權力話語的缺失、行政消解學術,使得治理過程“行政化”。同時,大學運動式治理以打破常規治理機制的形式,常常以行政“打斷”學術,影響學術活動的秩序與穩定。從價值理念來看,片面地追求效率,使得大學在治理過程中出現目標與價值偏離,即短期任務取代長期的真理探索、立德樹人等根本任務,治理缺乏長效性;數字與技術至上遮蔽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治理缺乏根本性。運動式治理在帶來高績效的同時,使得大學治理缺乏對價值的審視、對大學精神的繼承、對人性的關懷與終極意義的追尋。
(二)大學運動式治理的運行限度:內卷化困境
內卷化指一個系統或一種制度在發展中沒有沿著本來的方向,違背或偏離了最初的目標,即使進一步投入也無法實現創新發展,而在內部出現復雜化、精細化來維持原有運作機制,進入沒有實質增長的狀態[30]。大學運動式治理內卷化表現為治理成本高企、治理結構日益精細復雜、治理過程數目化。
從治理過程來看,大學運動式治理通過組織準備—宣傳動員—機構建制—分工協作—評估反饋等一系列流程完成某項治理任務。在治理過程中,大學運動式治理通過打破科層常規和部門分割的固有弊端,在科層體系之外設立領導小組、專項工作組,以推動“治理運動”的進行。此類科層結構陷入“以科層破解科層”的二律背反之中,組織內部各種臨時性機構疊床架屋,使得組織結構日益復雜,機構運行成本增加。從大學運動式治理的實際運行來看,科層式治理要求組織依據程序、制度來進行治理。大學運動式治理會打斷常規治理機制,削弱科層治理機制的穩定性和可預測性,由此導致兩者之間的矛盾。作為科層常規的機構要完成各類繁重的日常工作事務。作為運動式工作機構的一部分,工作組又要完成指定任務。在大學組織內部,科層常規機構與運動式治理機構常常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科層治理任務與運動式治理需求之間存在顯著的張力。一方面,由于兩種治理機制的界限較為模糊,運動式治理可能會沖擊現有治理結構,導致科層常規機制被弱化,常規目標被替代。另一方面,在壓力型治理體制實行背景下,治理任務的層層加碼,基層治理壓力日益加劇。各類運動層出疊見,各類治理技術日益精細,但體制的總體優化變得更加困難,甚至“忙而不動”成為普遍現象。大學運動式治理的“效率邏輯”陷入治理有效性的悖論當中。部分運動被化約為各種形式的“選擇性執行”,或者被轉化為各種數字化形式,使得大學內部治理陷入“對標對表”的形式化中。
(三)大學運動式治理的效果限度:短期績效與長期可持續性的矛盾
作為一種非常規性的治理工具,大學運動式治理能夠整合資源、凝聚人心,治理績效立竿見影。盡管大學運動式治理績效顯著,但也因為治理的碎片化、不可持續性屢屢陷入治理困境當中。
從資源配置來看,運動式治理在大學資源總量有限的情況下,通過“拆東墻補西墻”的方式來達到特定的目標,不僅無法緩解大學多維目標與治理資源不足之間的矛盾,更難以保持大學治理的可持續性。以大學學科治理與建設為例,運動式治理能夠在短時間內通過舉全校資源打造一流學科,提升成果數量,提高學科排名,但運動式的“學科治理”容易導致學科發展功利化和學科間發展失衡,進而影響整個學校的學科建設生態和可持續發展。因此,大學運動式治理只有通過集中資源在特定的時期內對治理任務的“存量”進行清除,而無法做到根本性地解決治理問題。從產生機制來看,大學運動式治理屬于事后的治理機制,只有當治理問題或組織內部矛盾聚集到一定程度時,運動式治理才得以出現。大學內部治理能力的提升要求大學將有限的治理資源用于“預防”而非“治療”。作為一種策略性的治理工具,大學運動式治理對大學內部治理事務如“打補丁”式修補,未能從前瞻意義、整體意義上解決特定問題。從治理績效來看,大學運動式治理在短時期內有明顯的效果,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運動式治理的邊際效用逐漸降低。隨著某一專項治理行動實施的頻次增加,治理客體在多次運動中形成了一定的心理預期,從而使得治理績效出現后期疲軟困境,治理效果無法達到帕累托最優。由此,在面對治理問題的“增量”方面,治理主體的治理工具使用偏好、治理資源的限制,使得大學運動式治理陷入刺激—反應的循環鏈條,缺乏主動適應組織變革和環境變化的能力。
五、大學運動式治理的轉型路徑
(一)治理理念的重塑:大學運動式治理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平衡
大學治理理念是在治理實踐中逐步形成的穩定價值判斷、總體認知和基本觀念,直接影響治理價值觀、治理權力觀與治理實踐觀。從大學治理層面來看,治理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相互融合與協調統一,不僅是理性發展的內在要求,還是推動大學治理現代化的題中應有之義。從理性層面出發,價值理性中蘊含價值的絕對性,在行動主體的要求下,有助于該行動將實現價值意義作為唯一的目標[31]。工具理性基于理性的計算,強調客體對主體的功效與作用,聚焦行為的手段、工具與技術。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并非矛盾對立,而是共存于人類行動之中。價值理性以行為的終極價值為旨歸,它是工具理性的價值導向以及意義追尋。工具理性關注實現行為的手段,為價值理性提供技術支撐。
隨著工具理性的膨脹和價值理性的失落,使得“理性的發展走向了形式化和工具化的歧路”[32],出現了大學治理理念中的“一理獨大”。為了防止大學運動式治理在工具理性主導下走向功利化和工具化,大學運動式治理應實現價值理性的回歸。首先,以真理的探索、人的全面發展為核心的治理價值觀為指引,實現大學運動式治理的價值理性回歸。治理價值觀是治理理念的基礎,直接影響治理目標的制定與實現。大學運動式治理應以“求真”“求善”為核心目的,將人本精神、民主觀念、服務理念、責任意識融入治理價值體系當中,實現從“物本”向“人本”、以“規制”向“服務”價值理念的轉型。其次,以多重權力平衡為核心的治理權力觀為保障,實現大學運動式治理由“單一治理主體”向“多元治理主體”轉型。最后,以民主參與為核心的治理工具觀為依托,實現大學運動式治理工具從“行政”“命令”向“溝通”“協商”轉變,實現治理工具的科學化。
(二)治理機制的優化:大學運動式治理與科層常規治理的融合
運動式治理與常規科層治理可謂是“一體兩面”,兩種治理機制共存于大學治理當中。常規科層治理具有規范性與穩定性,治理職責具有明確性。常規治理中治理鏈條的冗長、治理職能的分割等內在局限,導致常規治理出現墨守成規、治理縫隙等困境。大學運動式治理作為常規治理的對立面,具有靈活性。當大學組織面對治理壓力與治理資源有限的情境時,運動式治理往往能夠在短時期內取得治理績效。然而,大學運動式治理具有邊際效用遞減的特征,頻繁使用此類治理形式,將會帶來運動式治理的“異化”。從治理事務的類型來看,科層常規治理與運動式治理是兩種不同類型的治理事務,科層常規治理主要解決常規治理事務,而運動式治理聚焦例外的、突發的治理事務。在大學治理的實踐中,治理事務可謂紛繁復雜,簡單地利用某一類治理機制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治理問題。因此,實現運動式治理與科層常規治理的銜接能夠促進大學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
首先,明確大學運動式治理適用范圍。大學運動式治理主要適用于兩種類型治理情境:第一類為高壓短期績效導向型治理。此類治理情境通常治理壓力大、治理周期較短、治理績效重要,主要涉及緊急或重要的任務,需要在較短時間內取得顯著的成效。第二類為資源受限長期任務型治理。此種情境下治理事務具有重要性、治理周期較長、治理資源有限,需要在有限資源下清除“問題的存量”。其次,建立大學運動式治理與科層常規治理的銜接機制。科層常規治理側重于應對“治理問題的增量”,大學運動式治理聚焦解決“治理問題的存量”。治理事務與需求會隨著治理階段的推進發生轉變。當治理問題積累到一定的程度或治理要求自上而下傳導的初期,可以使用大學運動式治理在短時期內解決治理問題,而后應將此類治理問題納入科層常規治理當中,形成治理的長效化與可持續性。
(三)治理制度的完善:大學運動式治理長效化的根本
大學運動式治理是一種權宜性治理工具。在大學治理實踐中,簡單頻繁地使用運動式治理只能暫時解決積累的問題,而非著手改善科層常規治理,使得治理陷入運動的反復,實屬非治本之策。要想破除運動式治理的內卷化現象,實現大學治理現代化,應建立健全大學治理制度,完善大學內部治理體系。
首先,“制度治理”實現大學運動式治理的制度化轉型。大學運動式治理具有特定的適用范圍,大學組織應清晰界定其應用邊界和權限,以防止運動式治理的過度使用。具體而言,以大學內部規章制度的形式明確規定組織運動的啟動條件、實施程序與治理時限,明晰治理主體、治理對象與參與方式,確定運動后的評估體系與反饋渠道,使得大學運動式治理運行規范化。其次,整體治理,實現科層常規治理的協同化。協同治理意味著大學組織要完善內部治理體系,明確學術權力、行政權力等治理主體的職責權限,構建學術、行政等權力之間的協調與溝通機制。最后,源頭治理,實現運動式治理長效化轉型。從治理能力而言,源頭治理意味著完善大學內部治理的預警機制、應急處理機制與信息溝通機制。大學運動式治理屬于“事后治理”,此類治理成本較高,治理效果持續性較差。因此,應提高大學內部治理的前瞻性,加強大學治理的預防與監督能力,做到“事前治理”。針對一些非常態性工作與突發應急性工作,大學應構建領導—研判—響應—實施四位一體的應急處理機制。信息溝通機制是源頭治理的前提保障,可以通過大數據、人工智能等形式對教學治理事務、科研管理事務、學生工作事務等數據進行收集、分析與挖掘,發現治理事務的內在規律,進而為大學治理提供數據支持,從而提高大學治理的科學性。
參考文獻:
[1] 郝詩楠,李明炎.運動式治理為何“用而不廢”:論作為一種治理工具的運動式治理[J].探索與爭鳴,2022(10):165-176,180.
[2] 向淼.運動式治理:一種中國特色的動員機制[J].治理研究,2024(3):24-33,157.
[3] 周雪光.運動型治理機制:中國國家治理的制度邏輯再思考[J].開放時代,2012(9):105-125.
[4] 吳理財,趙炳顏.“運動式”治理與常規治理的互動融合邏輯:基于A市農村交通安全整治的分析[J].山東行政學院學報,2024(2):35-44.
[5] 譚熒.運動式治理的長效問題與優化路徑[J].理論視野,2024(9):59-65.
[6] 徐明強,許漢澤.運動其外與常規其內:“指揮部”和基層政府的攻堅治理模式[J].公共管理學報,2019(2):28-40,169-170.
[7] 安永軍.常規治理與運動式治理的縱向協同機制[J].北京社會科學,2022(2):120-128.
[8] 倪星,原超.地方政府的運動式治理是如何走向“常規化”的:基于S市市監局“清無”專項行動的分析[J].公共行政評論,2014(2):70-96,171-172.
[9] 楊志軍.運動式治理悖論:常態治理的非常規化——基于網絡“掃黃打非”運動分析[J].公共行政評論,2015(2):47-72,180.
[10]宋維志.運動式治理的常規化:方式、困境與出路——以河長制為例[J].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4):136-148.
[11]楊志軍,彭勃.有限否定與類型化承認:評判運動式治理的價值取向[J].社會科學,2013(3):15-24.
[12]譚海波,趙金旭.協力應對:基層運動式治理的生成邏輯[J].學術研究,2024(4):74-81.
[13]任星欣.運動式治理與制度建設:中國改革開放時期經濟制度變革的組合拳模式[J].公共行政評論,2020(1):3-21,195.
[14]孫麗芝,陳廷柱.大學教學項目制治理:邏輯困境、特殊問題及風險防控[J].江蘇高教,2022(3):43-48.
[15]姚榮.大學治理的“項目制”:成效、限度及其反思[J].江蘇高教,2014(3):12-16.
[16]王綻蕊,馬陸亭.大學治理準則:一種高質量治理工具[J].中國高教研究,2023(8):35-42.
[17]鐘凱凱.大學評估運動:“組織化動員”的概念、特征與悖論[J].浙江社會科學,2012(5):149-151,160.
[18]徐吉洪.我國世界一流大學建設的“運動思維”[J].現代教育管理,2015(1):63-67.
[19]閻夢嬌.我國高等教育重點建設的歷史考察與制度審思:基于運動式治理理論的分析[J].重慶高教研究,2020(4):102-110.
[20]解德渤,張陽婕.學術動員:理解中國大學學術治理的新視角[J].重慶高教研究,2024(2):48-58.
[21]房瑩.“運動式治校”的合法性危機及破解[J].重慶高教研究,2018(4):119-127.
[22]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832.
[23]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273.
[24]GIDDENS A. Central problems in social theory: action, structure and contradiction in social analysis[M].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9:100-101.
[25]安東尼·吉登斯.歷史唯物主義的當代批判:權力、財產和國家[M].郭忠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51-52.
[26]肖京林.從“碎片化”到“整體性”:公立大學內部治理模式的轉型[J].現代教育管理,2018(4):13-19.
[27]戴維·畢瑟姆.官僚制[M].韓志明,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6-7.
[28]黃科.組織僵化、調適行為與中國的運動式治理[J].江海學刊,2019(3):137-142.
[29]杜威.制度的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在治理現代化中的協同[J].領導科學,2020(14):4-8.
[30]向云發.“內卷化”與“去內卷化”:民族旅游村寨治理的結構、困境與路徑[J].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5):107-114.
[31]馬克斯·韋伯.韋伯作品集Ⅶ:社會學的基本概念[M].顧忠華,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32.
[32]張康之.公共行政:超越工具理性[J].浙江社會科學,2002(4):3-8.(責任編輯:吳朝平 楊慷慨 校對:楊慷慨)
The Value Implications, Practical limitations, and Transformation Path
of University Campaign-Style Governance
XIAO Jinglin
(School of Government, Yunnan University, Kunming 650091, China)
Abstract:
The campaign-style governance is an unconventional and non-institutional governance approach. The university campaign-style governance adopts the governance concept of efficiency, collaboration, and service, with the
Party-State Complex system as the governance structure, the administrative academic dual operation carrier as the governance structure feature, the administrative power as the driving mechanism, the organizational mobilization as the operation mechanism, and the resource concentration as the guarantee mechanism. During a specific period, special actions are carried out to quickly achieve governance goals for major governance affairs that are sudden, urgent, or have been pending for a long time. University campaign-style governance is embedded in the practice of university governance, exploring the effectiveness, applicability limits, and future prospects of campaign-style governance through the three dimensions of “value-limit-transformation”. In terms of effectiveness, university campaign-style governance is both a rational choice for universities facing governance pressure and resource constraints and an effective means to cope with the failure of bureaucratic routine governance, and it is also an important embodiment of the advantages of the socialist syste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University campaign-style governance demonstrates the wisdom of Chinese university governance and provides a governance solution for Chinese universities. In terms of limits, university campaign-style governance has the law of diminishing marginal utility. Therefore, university campaign-style governance faces limitations in terms of value, operation, and effectiveness in the practice process, which are specifically manifested as conflicts between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and value rationality, the dilemma of involution, and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short-term performance of governance effectiveness and the long-term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requirements. Achieving a balance between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and value rationality in university campaign-style governance and promoting the connection between sports governance and bureaucratic routine governance will help to improve the university governance system, perfect the governance system, and thus achieve the transformation of university campaign-style governance.
Key words:
campaign-style governance; university governance; bureaucratic governance; governance system; governance capabi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