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督不是生意經， “職業打假”邊界何在

“請科長查收一下，這是今天簽收的掛號信。”敲門聲打斷了記者和受訪人的對話。受訪的科長“火眼金睛”，辨認出寄信人來自“職業打假”團隊。受訪人告訴記者，像這樣的投訴舉報信源源不斷，每個月都有很多封。

近年來，“以打假為名、行牟利之實”的牟利性職業打假群體不斷壯大，呈現出團隊化、專業化、規模化的特征和趨勢。逐漸泛濫的打假行為，對基層監管的人力物力造成了影響，擠占著行政和司法資源。

從獲獎到敗訴，風向變了？

其實，最初的“職業打假人”并不是一個讓人煩惱的群體。

成都市錦江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早期的職業打假沒有呈現明確的牟利目的。他們是一股重要的社會力量，在推進食品醫藥安全、打擊企業虛假宣傳等方面，起到了促進市場風清氣正的作用。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王海，他在1995年就獲得了中國保護消費基金會設立的“消費者打假獎”，被網友們稱為“打假斗士”。王海還成立了公司，從個人的單打獨斗發展為團隊運營，并將打假延續到了如今的電商平臺。

消費者打假本是一件好事，而且是重要的監督手段。職業打假發揮了市場監督的“鯰魚效應”，倒逼商家合規，有助于推動法律完善。但這些“職業打假”團體是如何一步步變得讓人頭疼的呢？

“‘職業打假人’是民間的稱呼，按照官方定義，他們的行為叫‘不正當牟利投訴舉報’。”該局消保科科長根據自己的實踐經驗總結，職業打假人為了牟取錢財，瞄準商家或商品的違法瑕疵，專門購買問題商品，然后進行索賠，不達目的就向市場監管部門投訴舉報。如果不能獲得令人滿意的賠償，他們就會利用市場監管部門在處理過程中可能存在的執法瑕疵，對同一案件行政復議、政府信訪，或利用平臺流量進行輿論炒作，讓市場監管部門疲于應對。

“和職業打假人交手的明顯感受，是他們的打假水平比過去降低不少。”該科長告訴記者，現在的職業打假也變得短平快。過去，職業打假人會深入挖掘產品質量，找準商品價值核心來投訴。比如在2011年，耐克某款籃球運動鞋被發現在國內和國外售賣質量不一，涉及虛假宣傳，且國內售價遠高于國外。有些職業打假人還會進行暗訪，發現系統性問題并推進政策優化。例如王海的公司調查假藥案，揭露了性病游醫“占氏家族”的詐騙黑幕并向衛生部舉報，后來衛生部下文取締各地游醫。

可發展到后來，投訴舉報索賠儼然成了職業打假人眼中一條發財的路。“現在的職業打假團隊不再愿意深入挖掘產品質量，不再愿意明察暗訪。他們通過微信群里的消息，找到一個輕微的漏洞后，全國各地的打假人便蜂擁而上。”該科長說。這些打假人的活躍場所也逐步從線下向大型電商平臺等線上市場轉移，特別是全國12315平臺上線后，職業打假群體有了更便捷的反映渠道，投訴舉報量持續上升。

職業打假人的形象從消費者眼中的“斗士”變成了如今讓基層頭疼的“對手”。上述科長表示，“如今職業打假人以量取勝，投訴舉報量越來越大，但層次越來越低，反而在優化營商環境上起到了反作用。”就連“打假第一人”王海，也在今年敗訴了。據判決結果，王海作為公眾人物，不應在未經政府職能部門參與檢查并作出認定的情況下，擅自在網絡上對相關產品進行評價。這些愈演愈烈的糾紛，不禁讓人進一步思考“職業打假”的邊界。

“形式合規”但“實質牟利”，界限何在

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出臺的《市場監管部門優化營商環境重點舉措（2024年版）》強調要“依法規制職業索賠行為”，這表明，監管部門已將職業打假與正常索賠進行區分并加強管理。

相關領域律師告訴記者，職業打假人不具有為生活需要消費、購買、使用商品或者接受服務的屬性。然而，“濫用投訴行為”缺乏量性規定，現行法律也沒有對職業打假人作出明確定義，“打假人”與“消費者”并無明確界限，是否“為生活需要”很難區分。

成都市青羊區市場監管局工作人員表示，職業打假人投訴舉報的特征其實特別明顯。從形式上看，他們的投訴舉報信多為模板套用，形式較為相似，并且通常以“廣撒網”方式對同一商家或不同商家的同類商品發起投訴舉報。而且他們的用語高度專業化，情緒冷靜，精準援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食品安全法》《廣告法》中“退一賠三”或“十倍賠償”等條款，利用法律模糊地帶進行索賠。

而且，這些打假人大多曾獲得律師指導，注重收集和固定證據，比如全程錄像、索要發票，以規避法律風險。同時要求行政機關書面回復，以便于從回復中查找漏洞進而復議和訴訟。受訪的業務人員普遍認為，正常的消費者投訴一般不會將自己的購買行為全程錄像，也不了解行政機關書面回復相關要求的具體操作細節。

“形式合規”但“實質牟利”，“監督維權”但“惡意索賠”，該工作人員說，目前職業打假人常緊緊抓住商家的技術性瑕疵不放，如標簽字體大小、配料表順序錯誤等，而非實質性質量問題，集中于食品、化妝品、電子產品等領域，瞄準如“最”“第一”等絕對化用語，通過法律程序迫使商家妥協。

目前，職業打假人投訴舉報已逐步形成完整的“產業鏈”。“現在不僅有家族化現象，比如父母和孩子一起投訴，還有全國范圍的微信群，群員一呼百應，武漢買了成都買，上海買了北京買，甚至有的人還成了‘師父’，搞起了傳幫帶。”該工作人員說。選品、取證、投訴、訴訟，操作流程非常標準化，以“日入過千”為噱頭，線上指導打假，衍生出培訓、代寫舉報信等灰色服務。

“在我們這里，職業打假人投訴舉報占總投訴舉報的比例約為1%，但其引發的行政復議占比常年高達95%以上，部分年份甚至達到100%。”該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基層為應對職業打假人投訴舉報及其后續的復議訴訟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導致在安全巡查、登記注冊等其他工作上只能疲于應付。

“因為他們的成本實在太低了，有的人甚至舍不得寄掛號信的錢，只需要在微信小程序全國12315平臺上傳個人信息就能投訴舉報。”受訪的消保科科長表示，應對投訴是有時間限制的，面對低成本的海量投訴，市場監管局的工作人員不得不抓緊時間，努力在限定時間內進行調解。

“他們知假買假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利益，而不是說真心實意促進社會和諧、市場發展。”該科長說。

然而，這種心照不宣的“明確”卻落入了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尷尬境地。因為“知假買假”難以證明，而且在不同地區，各市場監管局處理的松緊程度有所差異。部分城市如河北保定等，已經印發通知，要求不影響商品或者服務質量，且不會對消費者造成誤導的瑕疵，不得要求經營者增加賠償。

某市場監管局辦公室主任告訴記者，現在有地方對職業打假進行行政處罰，但其依據和處理方式尚未得到上位法的明確，司法機關的合作與協調、部門之間的聯動不足，職業舉報人的量化界定急需解決。

從小過重罰到首違不罰

此前，“拍黃瓜”一度成為職業打假最愛舉報的菜品。由于“拍黃瓜”過去屬于“冷食類食品、生食類食品”，需要辦理專門的食品安全許可，要求經營主體擁有不低于5平方米的涼菜專間。據報道，有職業打假人在一年內以“無證拍黃瓜”為由向1000多家餐飲店提出高額索賠，成為小過重罰的經典案例。

今年2月7日，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印發了一份關于市場監管行政違法行為首違不罰、輕微免罰的清單。其中，對執行過程中的首違不罰、輕微免罰的要求進行了明確：如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用農產品滿足非主觀故意、如實說明進貨來源、未發生食品安全事故、立即整改的，可以不罰。

成都市青羊區市場監管局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過去基層執法面臨處罰“減輕難”的問題。對于這些“小過”，他們也想依據實際情況從輕處罰。但基層執法人員限于行政處罰法對減輕處罰沒有明確、嚴格的程序規定，不敢私自減輕，也害怕減輕處罰后被追責、處分。而首違不罰、輕微免罰的新要求，減輕了小微經營主體的負擔，還能穩定市場的“神經末梢”，優化營商環境。

該局副局長表示，在執法層面，職業打假人的生存空間也在不斷被打壓，司法部門在處理職業打假案例時的觀念在逐漸進化。對于市場監管局作出的投訴不予受理的決定，司法局在行政復議中會根據實際情況予以支持。涉嫌敲詐勒索違法犯罪的，市場監管局會將線索移送公安機關調查處理，這也能減輕市場監管局的基層執法人員的負擔。

立法、執法層面的逐漸完善，也給企業帶來了信心。今年2月，胖東來短暫陷入了“紅內褲過敏”的質疑，隨后曝光事件的人被發現過去兩年里曾對胖東來發起287次投訴，成功獲賠263次，累計賠償金額高達10萬元。而胖東來在此次事件處理中一改之前的退讓，要求對這位職業打假人進行不低于100萬元的追責。

成都市錦江區市場監管局工作人員表示，他們也在提醒轄區內經營主體注意防范。針對職業打假人常年投訴舉報的重災區，如標簽瑕疵等，經營者要加強自我檢查，最好安裝監控，保留重要音視頻證據維護自身合法權益。而基層執法人員也應充分、客觀收集證據，按照法定程序回復投訴舉報處理結果，同時進一步規范文書制作，避免文書瑕疵或錯誤導致復議和訴訟敗訴。

雖然整治職業打假迫在眉睫，區分職業打假人和普通消費者也有一定難度，但業內人士仍持樂觀態度。“也許我們很難對職業打假完全說再見。部分職業打假人非常熟悉相關領域的法律條款，擁有豐富的專業知識和法律素養，如果他們能夠轉型，成為正當的社會監督者，會更好地發揮打假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