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叉戟》作者呂錚：一個“業余編劇”的雙面人生

2023年上半年，電視劇《三叉戟2》在山東青島拍攝了3個月，原著作者也是這部電視劇的編劇呂錚并沒有跟組，因為他還有著另一個身份——警察。

從警24年，呂錚參與過公安部部署開展的境外緝捕要犯的“獵狐行動”，也曾在經偵一線與金融罪犯周旋；作為作家，他寫下20余本公安題材小說，其中《三叉戟》系列被改編為劇集、電影、話劇，其他作品比如《大風暴》《藏鋒》等已賣出版權待拍或待播。

在這個流量為王的時代，呂錚的創作始終帶著某種“不合時宜”的執拗：他拒絕讓警察在劇中“飛天遁地”，堅持把崔鐵軍寫成刷馬桶的中年民警；他摒棄血腥獵奇，轉而用“免費送雞蛋”的養老詐騙案揭露人性弱點；當同行扎堆拍攝“90年代碎尸案”時，他卻在《無所遁形》中探討當下大數據時代的監控困局。

在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采訪的前兩天，一名陌生編劇找到呂錚，向他傾訴自己接不到工作的苦惱，呂錚疏導了對方后給對方介紹了工作。“我始終覺得我作為一名警察，不管在什么時候都要承擔一些社會責任。”呂錚喜歡稱自己是個業余作者，在他看來，在創作中保持業余視角很重要。“最好的創作者，是一個旁觀者。”呂錚告訴記者。

一起怪案開啟創作生涯

呂錚在公安一線工作16年，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辦理經偵案件，對他來說，記憶最深刻的案件只會是那個讓他開啟寫作生涯的女扮男裝詐騙案。

那年呂錚23歲，從警校畢業后剛參加工作，還是警隊新人。“我和搭檔都初出茅廬，交到我們手上的案子不會是什么大案要案，但我們不僅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坐飛機外出辦案，體會了以為自己抓錯人的‘驚悚’，還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呂錚回憶，這個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實施詐騙，他和搭檔歷經幾個月把人抓到，送進了看守所。那天細雨霏霏，呂錚從看守所出來，剛回到車里想睡一會兒，法醫就急急忙忙跑出來拽住他說：“呂錚你趕緊去看看，嫌疑人上衣脫了完全是女性的身體！”

“當時我大腦一片空白，心里想著難道抓了這么久，抓錯人了？如果這樣的話是要負執法責任的。”呂錚和搭檔忐忑不已，兩人連夜趕到河北調取犯罪嫌疑人的原籍檔案，發現嫌疑人托醫院的人開了一個假的性別證明，將自己的身份信息變成了男性，利用男性身份從1997年一直實施詐騙到2003年。在這期間，為了讓自己的身份更加真實，嫌疑人還找了一個假妻子，并且領養了一個孩子。

“這起案件推了我一把，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呂錚你把它寫下來’。于是，就有了我的第一部小說《黑弈》。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把每年完成一部小說列入了我的年度計劃。”前年，呂錚和一個影視圈的朋友聊天時再次聊起了這部他文筆最稚嫩的作品，“我突然覺得它還有著超越案件本身的時代價值，它是一個時代產物。我以為辦完這個案子后還會遇到更多離奇的案件，結果再也沒有了。”

現在45歲的呂錚回過頭再次梳理這起案件，他想追問，在那個時代一個女人為什么必須要把自己偽裝成男人才能在商場上獲得“成功”？她為什么還要找另一個女人作為同謀？她們和收養的孩子之間是否有情感寄托？

那天呂錚和朋友聊到了凌晨，時隔20多年，這一晚他仿佛才真正把當年的案子給破了。聊完以后，那個朋友決定，請編劇一起把這個故事搬上銀幕。

涉案劇賽道上，呂錚的警察身份是天然優勢，他更了解警察辦案的手段、更熟悉警察之間的生態。但對于呂錚來說，他的小說和劇集里從不會過多地去呈現技術手段，“因為我始終會站在一個民警的立場來考慮，把技術手段作為噱頭反而是大忌。”他向記者坦言，包括《三叉戟》里呈現的預審情形和真實的預審也有著很大的區別，為了增添電視劇的趣味性，呂錚把《孫子兵法》這些中國傳統的智慧作為創作基礎套進預審，“其實現實中的預審不像劇集中那樣可以一招制敵，往往要經歷漫長時間反復地訊問。還是那句話，戲劇能展示的都是偽真實，它并不等同于真實。越多地在作品中呈現真實的技術手段，就會越喪失涉案劇抽絲剝繭的樂趣。所以不管是什么背景的作者，在創作時還是要遵循傳統的創作邏輯，就是用人物去推動故事。”

從生活中汲取靈感

電視劇《三叉戟》第一部豆瓣開分8.3，第二部的評分一直在逐步上漲，目前穩定在7.7分，而且還被改編成了電影和舞臺劇，觀眾對《三叉戟》中的三個性格鮮明的主要人物充滿認可，呂錚將其歸功于成功的人物塑造。

“現在市場上大部分涉案劇會選擇找流量演員飾演年輕警察臥底，創作出天才刑警開掛的劇情，或者用大尺度案件來吸引觀眾。”呂錚說，《三叉戟》嚴格來說不能被稱為涉案劇，因為對案情的描繪并不多，里面的故事要么騙雞蛋、要么賣保健品，都是老百姓身邊的坑，是走民生路線的，“或許應該把它稱為警察生活劇，是我嘗試做的另一種警察劇集類型。”

《三叉戟》里以“大背頭”崔鐵軍（陳建斌飾）、“大棍子”徐國柱（董勇飾）、“大噴子”潘江海（郝平飾）為代表的警察都被還原成了普通人，講述的是他們的日常生活和遇到的困境。比如平安市曾經的經偵骨干崔鐵軍一出場是在刷馬桶，老刑警徐國柱周旋在灰色地帶的同時還會被催婚，渴望得到提拔的潘江海始終不能得償所愿。呂錚想要觀眾一看就覺得：“這不就是我們身邊的警察嗎？”

“而且老三位除了立功受獎幾乎沒有穿制服的鏡頭，是因為我要把他們的警察形象從偉光正，打回到普通觀眾身邊，讓他們成為接地氣的、有煙火氣的人物。”

事實上，呂錚在創作《三叉戟》原著的時候仍在公安一線，每天他身邊環繞的都是警察、犯罪嫌疑人和證人。呂錚的日常工作就是和他們聊天，不需要有目的，但身邊人蹦出來的一句話就可能成為他的靈感。

有一次呂錚跟一名老刑警聊天，老刑警跟呂錚說：“你們這幫搞經偵的，不就是天天翻賬本兒嗎？你知道什么叫刑警嗎？我們刑警就是最行的警察，刑警出馬就是開刀。”這段充滿玩笑意味的話，一下子讓呂錚在心里建立起了徐國柱的形象，“刑警就是開刀”這句話也被他直接用到了臺詞中。

當然更多的臺詞是需要呂錚在日積月累的工作中去總結的。經偵出身的他在創作崔鐵軍的時候投入了不少個人印記。“誰沒有中年危機呢？有警察說《三叉戟》很真實，他們體會到的真實是來自年齡上去了，但是職位沒有上去的茫然，他們很容易與主人公共情。”

給觀眾帶來許多笑點的破破爛爛的金杯車，來自呂錚以前在當隊長時，分到他那的一輛拉不上門的金杯車。“送去修吧我們覺得沒必要，因為它本身就太破了，于是我就找了一根紅繩，每次大家一上車就把那根紅繩兒往右前門上一掛，這門就算關上了。”呂錚說，這樣一個從生活中“撈”出來的道具放在劇集里，正好就成了老三位的隱喻，他們即將退休的職業生涯也就像那輛破金杯一樣，雖然老舊卻依然不斷在前行。

“在創作的時候，人物的困境和發展必須與案件深度交織，要避免‘兩張皮’。”呂錚記得早年間他們單位有一名領導分管受案室，接到的報案都由這名領導簽字批轉。有一次單位破了一個案子，他到媒體上亮相說了情況。“沒想到一個月后，我們單位就接到大量冒充這名領導騙老百姓的案件。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這名領導還得負責審批案件，而涉案人姓名就是他自己。”

這個真實事件，也成為劇中崔鐵軍被詐騙分子利用AI換臉技術偽造其形象、實施詐騙的原型，而這個劇情直接成為劇中崔鐵軍中年危機的爆發點。

反套路的創作理念

呂錚剛寫作的時候，一直刻意避免自己的小說會有案例集的味道。有次他遇到一名資深影視人，“我給他寫了三個半月的劇本，過程中，他和我說的兩句話令我印象深刻。一句話是‘呂錚，你要是能把（作品中的）警察視角淡化了，從一個旁觀者去寫現在的故事，那就不一樣了’；第二句話是‘一切不落驚險奇特落人心’。”這兩句話，讓呂錚的作品實現從文學作品創作到影視作品改編轉換的分水嶺。

呂錚作品中的驚險奇特并不通過血腥、驚悚來體現，比如《三叉戟2》收尾時，崔鐵軍設下劇本殺陷阱抓捕嫌犯，與劇集前部分犯罪嫌疑人利用劇本殺套路騙老年人錢財形成呼應和反轉，得到了觀眾的一致認可。

呂錚告訴記者，其實最開始的劇本結尾中規中矩，隨著拍攝過半，導演和另外兩名編劇老師覺得最后那兩三集過于傳統，有點沒意思，于是給他打電話，問他能不能到青島去一趟，大家當面探討一下修改方案。“當時劇組已經停拍了一兩天，我趕著周末的時候飛了過去，跟大家碰頭。時間緊迫，我到那兒沒吃飯，直接去現場開會開到大半夜。”經過討論，大家一致認為大結局最解恨的處理方式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嫌犯詐騙老百姓的手法用到他們自己身上。

“《三叉戟》畢竟是藝術作品，它再展示警察的真實生活也是一種偽真實。”呂錚不認為自己的作品要致力于還原完全真實的警察生活，拿第二部的大結局來說，這個情節設置甚至比偽真實還要更天馬行空，“在現實中絕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既然如此，那么就讓劇中的人物在這個情節中全都‘不走尋常路’。”于是，呂錚讓劇中經偵支隊的支隊長扮演殺手；讓專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政委扮演黑老大。這樣到了揭秘的時段，警車強光齊射，既是戲劇高潮，亦是對現實的荒誕解構。“現實中絕不可能，但觀眾要的是‘爽感背后的真實’。”呂錚坦言。

隨著社會發展，辦案手法越來越先進，城市監控覆蓋也非常全面，會減少許多破案的懸疑感，對涉案劇創作者來說，把故事背景設置在20世紀90年代左右可以減輕不少邏輯障礙。“可是我們作為創作者不能永遠讓觀眾看這樣的作品，當代背景的涉案劇創作問題始終是需要有人解決的，這是對創作者提出的一個挑戰。”呂錚深知自己作為專門從事涉案劇創作的作者，必須解決這個難題。

2019年，呂錚寫了一本叫《無所遁形》的書，講的故事是在監控攝像頭密布的城市里，參與搭建“天網”的資本侵入到視頻系統，警察反而被監控和利用，于是一個視頻偵查小隊要用傳統的技能躲避攝像頭追蹤、打擊犯罪。這部24萬字的小說，需要斟酌哪些內容可以寫，哪些不能寫。

《無所遁形》創作出來后，呂錚仿佛攻克了一個心結。之后他每年都在自問，怎么能創作出和上個題材完全不同的作品，他不喜歡讓自己的創作在寫作經驗積累后反而變得套路化。

在創作前，呂錚有一個習慣，他會像過去在經偵辦案一樣，把人物、事件脈絡等全部寫在大白板上，“我對自己的要求就是我是業余編劇，但我是職業警察，在這類型作品中我必須比別人更專業且更快破題。”呂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