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愛特校性侵案”的受害女孩，如何走出陰影

“平時要拖地，去田里扯菜，把袋子裝滿就不扯了?！薄霸顼堃话闶窍★?、饃饃、咸菜，午餐基本是菜，白菜、青菜……很少有肉?！薄霸谵k公室罰跪，跪一個小時。”在四川鼎尺律師事務所2024年為幫助周曉若和張陽陽申訴“受教育權”時所錄制的視頻中，周曉若和張陽陽隨著律師萬淼焱的提問緩慢回答著。

周曉若的大伯插話，提到湖北省隨縣博愛特殊教育學校（下文簡稱博愛特校）校長劉愛業，曾在大會上當著全校學生對周曉若說“你媽媽都不要你了，沒有我有愛心收留你來學校，你就要死到街上去”時，周曉若落下眼淚。盡管此事已經過去多年，帶來的創傷卻從未愈合。“每次提及‘沒人要她’，周曉若都會很難過。”萬淼焱說。

周曉若和張陽陽是曾轟動全國的“湖北博愛特校校長性侵案”（下文簡稱案件）的受害者，如今距案件曝出已近3年，案件看似隨著2024年1月8日，受害者家屬收到湖北省隨縣人民法院的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落了幕。劉愛業被判合并執行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但對于受害人，還有很多問題有待解決。

劉愛業性侵殘疾學生案發后，隨縣教育局關閉了博愛特校，將大部分學生安置到了公辦特殊教育學校，但周曉若和張陽陽這兩個刑事司法意義上的校長性侵案被害人，反而沒有得到上學安置，至今處于失學狀態。二人因未能完成九年制義務教育，現在雖年滿18周歲但仍存在智能缺損，無法融入社會，也沒有以勞動養活自己的能力。如果當初她們接受了正確的特殊教育，她們或將擁有翻開嶄新人生書頁，獨立探索世界的機會。

事發

周曉若出生于2005年，她的父親在她年幼時便已癱瘓在床，之后很早便去世了，母親有智力障礙，在一次離家后再也沒有回來。她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2020年爺爺去世，她和奶奶一起住在農村，屬于農村“事實無人撫養兒童”，監護人是在隨州市工作的大伯和伯母。七八歲時，村里認為周曉若有智力殘疾，她所在村為她申報了殘疾證。2022年，案件曝光后，她的情況變得更加嚴重，殘疾證從智力三級換到了二級。

“在當地鄉鎮中心小學上到三年級時，因身世際遇導致的嚴重自卑使周曉若不敢大聲朗讀課文，在算術等方面也跟不上同班同學，學校老師認為她無法隨班就讀?！比f淼焱告訴記者，2018年秋季學期，周曉若被村小老師轉介至“上學讀書不要錢”的民辦隨縣博愛特殊教育學校。當時，博愛特校校長劉愛業經常被以“500個孩子的‘爸爸’”“為殘障少年遮風擋雨的大愛精神”等形象宣傳，在當地堪稱慈善典型。

也正是這一年，博愛特校的女孩陳思思，被劉愛業第一次猥褻、性侵。陳思思患有視力殘疾，她左眼失明，右眼只能感光。在陳思思的陳述里，2018年9月，距離自己年滿14歲還差1個月時，劉愛業把她叫進了校長辦公室后關上門，對她進行了猥褻。幾天之后，陳思思再次被劉愛業叫進辦公室，遭到了劉愛業的性侵。劉愛業威脅陳思思，“你最好不要跟別人說，你跟你的二媽他們說我也不會承認，毀的是你自己的名聲?！?/p>

此后三年，陳思思已不記得自己被劉愛業叫進辦公室多少次，而她被侵犯的場所還包括女生宿舍和劉愛業的私家車，劉愛業會毫不避諱地隨意進出女生宿舍，周曉若也在此處受到過侵犯。對于她們而言，劉愛業就像“山大王”。他一邊不斷給學生洗腦，每天灌輸“感恩校長不放棄我”“校長是最偉大的校長”，一邊對學生動輒加以恐嚇，還威脅受害者們說：“你們信不信，派出所的就是來抓我的路上，我打一個電話，他們也立馬調頭回去?！痹趯W校日常里，他及老師們還會體罰學生。“做錯事就會被罰跪，跪一個小時。還會用‘條子’抽我們，很痛?！敝軙匀粽f。

張陽陽的情況在三人中最為嚴重，7歲時，她所在村的村委會幫她申辦了含智力、語言、聽力障礙在內的多重一級殘障的殘疾證。萬淼焱2023年9月見到她時，她面部痙攣不時滴出口水，走路一瘸一拐，幾乎無法聽懂她咿咿呀呀的含混發音。

張陽陽的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奶奶是精神分裂癥患者，母親既是啞巴又身患小兒麻痹癥。她3歲時，母親因生弟弟難產去世。此時的她，因為在母親的養育中沒有學到正常的發音和行走姿勢，形成了類似啞巴的發音方式和呈腦癱兒式的走路姿勢。正因此，在村小讀書時，她備受嘲笑，形成了極度自卑的心理，愈發不敢說話，不敢與人交往，又輾轉了兩所學校，仍跟不上進度，最后經人介紹，她于2021年秋季學期進入博愛特校就讀，以至后來遭到劉愛業的侵害。

“陳思思在其堂哥陳均的幫助下進行了取證與報警，劉愛業的惡行才終于被曝光?！比f淼焱說。2022年12月，湖北省隨縣人民法院判決，被告人劉愛業犯強制猥褻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

“初時，周曉若、張陽陽被判定為中級智障，認為她們關于強奸過程的被害人陳述不具有證據效力?！比f淼焱告訴記者，這也是劉愛業第一次僅被判三年六個月的原因。案件經媒體報道后，性侵疑點與量刑爭議引發輿論關注，家屬和公眾普遍質疑是否判得太輕。？

2023年6月17日，湖北隨縣人民法院發布通報稱，對于社會反饋高度重視，將對該案進行全案審查。劉愛業在此后被查明涉嫌強奸罪。

2024年1月8日，湖北省隨縣人民法院判決，劉愛業犯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三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與原判決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刑罰并罰，決定執行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劉愛業提起上訴。同年4月8日，受害者家屬收到了隨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書，案件二審維持原判。

“被殘疾”的成分

在2022年12月的一審刑事判決書“以強制猥褻罪案判處劉愛業三年半有期徒刑”中，張陽陽作為了判決書確定的“強制猥褻罪”的被害人，但在2024年1月、4月的判決書中，張陽陽最終并未被列為“強奸罪”的被害人。

這是因為，張陽陽在做筆錄時，她的親屬、萬淼焱都未在身邊，她獨自一人缺乏安全感，任憑女警如何開導始終一言不發，表現得相當抗拒，從而導致場景模擬式被害人詢問無法完成，缺乏定罪證據，萬淼焱因此提交了“對被害人張陽陽遭受強奸犯罪事實繼續偵查”的申請。

而周曉若在場景模擬式詢問中，則在律師陪同、婦科醫生在場的情況下，用動作、語言演示了自己遭受侵害的場景，證據被采用。法院認為，周曉若作為被害人，雖具有一定的智力障礙，但其對自己被侵害過程的陳述較為清晰、相對穩定，且對部分細節的陳述非親歷不可知，故其陳述可以作為本案的定案證據。

這起性侵案的女孩們，本已身心受害的情況下，在接受警方詢問時，逐漸了解到自己到底遭受了什么，對于她們又是第二次傷害。這也是博愛特校性侵案辦理中的難點之一，即應該如何詢問智力殘疾的未成年人，以及他們的證言在何種程度下應當被采信。

此外，除了性侵帶來的傷害，博愛特校從來沒有按教育部的規定對學生們施以教育，侵犯了學生的受教育權，剝奪了她們通過學習掌握勞動技能、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的成長機會。

“2024年3月，案件在隨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期間，我教張陽陽練習走直線，矯正行走姿勢。12月再次見到她時，她走路姿勢已經完全正常，鼻歪、口斜、流口水也不復存在?！比f淼焱給記者展示著張陽陽近期的照片，她就像一個正在?？岬钠胀ㄅ?，“我們還在教她用普通話軟件訓練發音，現在她的發音已經能夠讓人聽懂70%了?！?/p>

經請教兒童發育和兒童教育專家，萬淼焱了解到，周曉若和張陽陽的身體機能完全正常，她們是因為成長環境中缺乏正確的文化教育和行為方式的引導，才導致智能嚴重缺損。

博愛特校招收有智力殘疾、肢體殘疾和視障學生，總共80多名在校生，按入校時間，以2017年為界，分為大小兩個班。大班稱為“音樂班”，主要學習唱歌、吹奏簡單樂器等。因為劉愛業會在學校舉辦募捐晚會，需要讓孩子們上臺表演，從而更好地吸納社會捐贈，陳思思、周曉若都在這個班。張陽陽則在被稱為“智力提升班”的小班，這個班上的文化課中，語文等同于普通小學一年級上學期的語文課程，數學課則教10以內的加法。

經過如此“教育”的周曉若和張陽陽，如今雖已成年，但連1張二十元、1張五元、4張一元加起來是多少錢都無法數清，這也導致她們很難獨立生活。“教育部發布的《特殊教育學校暫行規程》，對特殊教育學校的教育有明確規定。但博愛特校從未按照教育部規定設置班級、課程，甚至連《殘疾人保護法》明文規定由國家對殘疾學生免費提供的教材都被侵吞?！比f淼焱告訴記者，博愛特校的老師也都沒有受過特殊教育專業培訓，“所有的老師中，只有一名村小退休的老教師有教師資格證，其余的均沒有，大部分都是以生活老師為名招進來的附近村民?！?/p>

陳思思跟隨智力殘障學生一起上課，完全不知道她作為盲生，在學校應當學到定向行走、歷史、英語等課程。周曉若和張陽陽也并不知道學校應該至少教會她們交通工具如何乘坐、銀行如何取款等最基礎的生活技能。在博愛特校學習的時日里，她們反而變得更加自卑與膽小，顯得“智力障礙”越來越嚴重。

內生的向上力

左肩上背著武漢大學博士生導師程蕓教授贈予、寫著“武漢大學文學院”的帆布包，包中裝著程蕓贈予的書本，周曉若雙手抱著一束自己挑選的鮮花，端端正正站在“國立武漢大學”牌坊校門之下，臉上帶著有些靦腆的笑。

這是萬淼焱第二次帶著周曉若和張陽陽游玩武漢。被萬淼焱定格的那個時刻，成了周曉若的微信頭像和朋友圈背景。如今，距離2024年二審判決結果即將一年，她們已不再是曾經報道里那樣，“給人的第一感覺是瘦”，“她的眼睛，大而無神”，抑或“皮膚異常白皙，似乎是畏光”。她們像普通女孩一樣漫步在武漢城市里，她們喜歡動物園、喜歡鮮花、喜歡美食，一起坐在江邊，沖著鏡頭笑得很是開心。

對于周曉若和張陽陽而言，這兩次武漢之行，意義重大。這是她們第一次收到玫瑰、第一次吃冰糖葫蘆、第一次使用空調遙控器，也是第一次坐高鐵、地鐵、輪船，第一次到大學、見到大學老師。她們眼含熱淚，大聲且堅定地表達著，“我想上學”。

三個月前，萬淼焱第一次帶著她們前往武漢，帶她們到湖北省高級法院，要求解決“受教育權”。2024年的最后一天，周曉若和張陽陽見到了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信訪工作處的一位干部?！安莵韼臀覀兊模f會幫助我們上學。”周曉若告訴記者，她從武漢回家之后，一直都很開心。

“他們說此事已經進行了匯報，未來有關部門會協調省教育廳、殘聯、婦聯，幫助兩個孩子進入特殊教育學校繼續讀書?！比f淼焱補充道。對于她而言，這個承諾為她的2024年畫下了一個完美的句號。今年開年，1月3日，教育部發布的《中小學生學籍管理辦法》中，新增的包括“關于適度放開關于特殊教育學生學籍變動權限”等規定，也讓萬淼焱倍感欣喜，“這些行政新規能夠適用于她們這樣因特殊情況未能在學齡完成九年制義務教育的殘疾孩子?！?/p>

周曉若和張陽陽并不忌諱談及多年來被人當作重度智障，她們向萬淼焱表示，“要好生學習，以后工作給他們看”。萬淼焱給她們下載了乘法口訣表的教學視頻，布置了背誦任務。周曉若現在經常在朋友圈分享帶著歡快背景音樂的“九九乘法表”教學視頻，她和張陽陽向萬淼焱保證，下次見面時，一定已經會背乘法口訣了。

在武漢時，萬淼焱還一直在培養她們用地圖導航，獨立購票乘坐公交、地鐵等能力。

今年2月17日，第二次到武漢的周曉若，便成功達成“獨自坐高鐵回到了隨州”成就。其實在前一天，她就在漢口站上了高鐵，還拍了視頻分享到朋友圈。但高鐵還沒有啟動，她便因害怕下了車。和以往不同的是，她有勇氣、也有能力去尋求幫助，她用普通話向工作人員和路人求助，換乘兩次，共坐了20多站地鐵，歷經了一個多小時，在一個地鐵口外面的報刊亭等到了萬淼焱。

第二天，萬淼焱帶著她上了高鐵，給她設置了一個鬧鐘，便放這只正在飛速成長的小鳥離去了?！八齻冇袃壬南蛏细淖兊牧α??！比f淼焱說。（應受訪者要求，部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