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術與文明》第二卷與第三卷的腰封上用了我的兩句短語:“沒有藝術,文明近乎蒼白。”“寧可附庸風雅,不要斯文掃地。”有些人希望我能展開詳述,但時光催人,我只能簡單說一下撰寫《藝術與文明》所懸想的幾個假設和幾個相關的問題。
第一個假設:藝術是文明的代言人。藝術讓文明圖像化、實體化,變得可觸可觀。我很欣賞米什萊的一句振奮人心的話,“歷史是整體生命的復活,不在其表面,而在其內部和深層的有機體中。”但我不敢相信歷史書寫能讓歷史復活,而是以為,能把歷史寫得栩栩生動,就足以成就大歷史學家了。但關于文明本身,我曩年受命寫《中華竹韻》,在靠近結尾時有這樣的話:
在中國,藝術家們用一切精雅的形式傳遞藝術的火種,傾注慧命,系此一線。即使只是一味風花雪月,一味縹緲其詞以成好句,也有可興可觀之處,而不是留給后人的一堆無益之物。
文明乃是宇宙的華飾綺采,我們仰望蒼穹,垓埏雖大,茍無優雅的真氣往來其間,就是天地亦屬頑冥。荒荒太古中,其有生機之不毀者,獨賴此文明一帶。但是,文明總是受到威脅,總可能面臨一個明天就被摧毀的世界,而不讓優雅澌滅的信念,卻是人心中的神性,它令人從絕望之山鑿出希望之石,令人堅定不移去雕琢、去推敲、去組合那些小小的藝術礦石,細心把它們嵌進文明的書卷。就像盛開在淺草上的一切綺麗的花朵,也許明天即遭毀滅,今天卻依舊小心翼翼護育著自己的花瓣,不論是五瓣還是七瓣、是紅色還是白色,永遠認真精細,把自己打扮得盡可能地美麗,像自由一樣的美麗。
我在《藝術與文明》的導言中說“宇宙間也許有更高級的生命,但也許沒有比我們更高級的藝術”,寫下這些字時,心中想的就是上面那些話。一旦意識到我們的文明史會受到圖像的左右,興許會開辟出一條新的思路:寫史不是“呈現”,而是“再現”;就像寫實主義的繪畫離不開“圖式與修正”的公式一樣,寫史亦然;我們不只使用大量的細節史實,也使用前人建構的概念圖式,沒有那些初始圖式,我們就會無從落筆。
第二個假設:我們接近藝術、理解藝術的最佳方式,是附庸風雅,在似懂非懂、不懂裝懂中向真正懂行的人學習,直到真懂,這是學會欣賞藝術的通衢大道。我自己學習藝術,大致也是取道附庸風雅。例如,我很想聽懂巴赫,聽說馬慧元的書“不光是懂音樂的人可能找到知音,不懂音樂的人僅憑她的文字也會愛上巴赫”,于是就跟隨馬慧元的書,去體會巴赫的“一種凄涼的絢麗,一種帶著神啟意味的決絕”。最近讀她的《一點五維的巴赫》的樣稿,竟然發現她把巴赫的“對稱”描述得如歲月磨洗的玉石,音可聆聽,心可感應,才想到了自己貿然討論“對稱”,是多么淺薄,而全然沒有認識到“對稱是達到和諧與完美的終結密碼,在萬物之中,有的已經顯現,有的仍被深深地隱藏”。
第三個假設:偉大的作品總有慶云輪囷覆護其上,每件杰作都是文明的一縷光芒,在人們的生活中灑下了一圈光子場,潛移默化著人們的心智性靈。所以熏習藝術,可以使人心優雅,可以使野性和狂熱消除。人文學科真的富有人性化的力量嗎?如果有,為什么它們在黑夜到來之前失敗了?我認為:沒有失敗。人生或許是:世事越是悲觀,做一個樂觀主義者越是人文學者的責任。
以上三個假設,不論是美術史讓文明可以觸摸,讓人優雅,還是讓人欣賞,表述起來都殊為艱難,它讓我一再思考美術史的“描述”問題。盡管解釋和再現是美術史的目標,可基本手段卻是描述,這也是我在20世紀80年代閱讀圖像學獲得的教益。當時,我意識到西方美術史大師的深厚的古典學基礎,意識到美術史的產生跟它向古典文獻不斷借用詞匯、借用描述的方式有關,因而眼前一亮,領悟到:如何描述作品,乃是美術史家的首要任務,往昔是,現在仍是。寫這部書時,我覺得最力不勝任的就是描述,因此常常說,自己是一個被語言打敗的人。這不是調侃,它寄寓著我的無限感慨。
描述的問題植根于古典學,因此也讓我們走進了學術史。我在書中常常不自量力地引用人文主義者的著作,以期與閃耀在書中的沃爾夫林、潘諾夫斯基和貢布里希的學術形成張力,也意在說明美術史的古典學基礎。另一方面,中國的古典學如果從歐陽修和劉敞一代人算起,學者們對古物之美(書法除外)的認知為什么到了康有為、王國維的晚清,才有了真正的飛躍,才站在了美術史的大門之前,這也是我常常思考的問題。
這種粗淺的感受讓我不時地回到中國藝術,讓我想到中國美術史研究的現狀。因此我在書中也試圖暗示,現在的年輕一代投身中國美術史的視覺文化潮流還不是時候。不是說視覺文化不吸引人,而是想到中國藝術有那么多偉大作品還在孤寂之中靜靜地等待研究,我們就不能躲開作品只在它們的外圍轉圈。外圍那些問題,由考古學家、歷史學家、文學史學家,甚至經濟學家去研究,一定會比我們做得更好。這不是要隔絕視覺文化,而是覺得美術史家去趕視覺文化的時尚,不但丟掉了美術史的本質核心,連古代美術史大師的智慧也漠視了。中國古人對藝術品的描述,唐代就達到了世界最高的水平,這筆遺產是大貝明珠,要磨洗出它的美麗光彩,仍需我們付出艱辛的努力。
西方美術史與當代流行的“全球美術史”寫法完全不同。全球美術史是把世界上所有地區的藝術平均講述,以示平等,結果不但文本平庸,而且恰恰破壞、割裂了人文學術的一個重要觀念:知識的整體性。知識的增長和對知識的追求,對于個人來說永遠是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雖云殆已,卻不能否定知識的整體性;知識的整體性讓人時刻意識到個人的所知乃滄海一粟,而無知則無窮無盡。學術的本質就是這樣讓人耗盡生命而又綿亙生命。
最近讀德國學者海因里希·迪利的文章,他針對當前的學術情境寫道:“面對學術的多樣性,人們常會懷念那些生活在幾十年前的學術泰斗,他們能整體把握不止一個專業領域或細小的知識領域。備受尊崇的不是舊式大學者高深、廣博的基本修養,而是一種培養超學科的綜合修養的能力。人們想要再次獲得對整體的全盤把握,這種愿望其實也是被寄予厚望的跨學科合作的起因之一。然而,舊式學者身上那種令人驚嘆的跨學科性和超學科性,并非來自其他專業人士的合作,而是來自一門學科從另一門學科中汲取的教益。”
今日,美術史想要找回昔日的風采,不被時尚的浪潮淹沒,不被流行的哲學異化,讀讀當代這位主編《藝術史導論》的學者的肺腑之言,還是有益的。
(本文節選自范景中《藝術與文明》后記,有刪改,題目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