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十九歲那一年的夏天。我背著小小的行李包,隨著人流來到了岳麓山。到了山上,我怕擠,就在壓頂的暮色下找一條僻靜的山路走去,卻沒有目標,沒有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現了一堵長長的舊墻,圍住了很多灰褐色的老式房舍。這是什么地方?沿墻走了幾步,就看到一個邊門,輕輕一推,竟能推開。我遲疑了一下就一步跨了進去。憑著最后一點微弱的天光,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四個大字:岳麓書院。
宋代書院之風大盛,除了很早就開辦的白鹿洞書院外,還出現了石鼓書院、嵩陽書院、應天府書院、岳麓書院、麗正書院、象山書院,等等。這些書院,有的是私辦,有的是公辦,更多的是“民辦官助”。共同特點是,大多選址于名山勝景,且由比較著名的學者執掌校務,叫“山長”。
山長這個稱呼,聽起來野趣十足,與書院所在的名山對應,而且又幽默地表示對官場級別的不在意,自謙中透著自傲。在山長的執掌下,書院采取比較自由的教學方法。一般由山長本人或其他教師十天半月講一次課,其他時間以自學為主。自學中有什么問題隨時可向教師咨詢,或學生間互相討論。
可以想象,這種極有彈性的教學方式是很能釀造出一種令人心醉的學習氣氛的,而這種氣氛,有時可能比課程本身還能熏陶人、感染人。
一一六七年八月,朱熹本人從福建崇安出發,由兩名學生隨行,不遠千里向岳麓山走來。因為他知道比自己小三歲的哲學家張拭正主講于岳麓書院。他們以前見過面,暢談過,但還有一些學術環節需要進一步探討。朱熹希望把這種探討與書院的教學聯系在一起。
朱熹抵達岳麓書院后就與張栻一起進行了著名的“朱、張會講”。所謂會講是岳麓書院的一種學術活動,持不同學術觀點的學派在或大或小的范圍里進行探討和論辯,學生也可旁聽。果然如朱熹預期的那樣,會講既推動了學術,又推動了教學。
每當我翻閱到這樣的一些史料時總是面有喜色,覺得中華民族在本性上還有崇尚高層次文化教育的一面。就拿書院來說吧,改朝換代的戰火會把它焚毀,山長的去世、主講的空缺會使它懈弛,經濟上的入不敷出會使它困頓,社會風氣的誘導會使它變質。這類風波,當然都會落在那些教育家頭上,讓他們短暫的生命去活生生地承受。
譬如朱熹,我們前面已經說到他以六十余歲高齡重振岳麓書院時的無限風光,但實際上,他在此前此后—直蒙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誣陷和攻擊。他的講席前聽者如云,而他的內心則積貯著無法傾吐的苦水。
但是,他還是以一個教育家的獨特態度來面對這一切。一—九七年官府即將拘捕他的得意門生蔡元定的前夕,他聞訊后當即召集一百余名學生為蔡元定餞行。朱熹席后對蔡元定說:我已老邁,今后也許難與你見面了,今天晚上與我住在一起吧。
這天晚上,師生倆在一起竟然沒有談分別的事,而是通宵校訂了《參同契》一書,直到東方發白。
蔡元定被官府拘捕后杖枷三千里流放,歷盡千難萬苦,死于道州。一路上,他始終記著那次餞行、那個通宵。
既然學生死得像個學生,那么教師也就更應該死得像個教師。蔡元定死后的第二年,一一九八年,朱熹避居東陽石洞,還是沒有停止講學。直到一二00年,他病死于建陽。
這是一位真正的教育家之死。他晚年所受的災難完全來自他的學術和教育事業,對此,他的學生們最清楚。
面對社會歷史的風霜雨雪,教師掌握不了什么,只能暫時地掌握這個庭院、這間課堂、這些學生。
是的,我們擁有一個庭院,像中國古代的書院,又像今天和未來的學校。別人能侵凌它,毀壞它,卻奪不走它。很久很久了,我們—直在那里,做著—場文化傳代的游戲。
(節選自《余秋雨作品集》,長江文藝出版社)
閱讀拓展
“真正的教育家”常常要面對失望與無奈:他們所奉獻終生的事業,其成功的希望是渺茫的。“真正的教育家”無法決定自己的學生是堅守、傳承真善美,傳承希望的種子,還是“有術無道”,甚至與社會文明對抗。“真正的教育家”同時也充滿信仰與勇氣:在選擇為教育奉獻自己時就已經接受了苦難與悲哀的現實,但他們又同樣具有面對這種苦難與悲哀的勇氣。“真正的教育家”用一生賭一把能夠塑造出傳播希望的學生,在文化傳承的崇高理想中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通過成就他人而實現自己,這是屬于信仰者的幸福。尾段所說的“庭院”雖然會被侵凌、毀壞,但無法被奪走,說明作者相信在無法避免的破壞中,我們的文化仍然通過教育留下了痕跡。文化的傳承正是因為代代都有朱熹這樣“真正的教育家”出現才能綿延不絕。
詩歌聯動
登岳麓赫曦臺聯句
[宋]朱熹 張拭
泛舟長沙渚,振策湘山岑。
煙云眇變化,宇宙窮高深。
懷古壯士志,憂時君子心。
寄言塵中客,莽蒼誰能尋。
品鑒
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朱子攜弟子林擇之等人前往湖南與張拭會面。朱子與張拭兩位理學大家,攜手同游湖湘,講學于岳麓書院,這首詩就是兩人登頂岳麓山后合作的“聯句”。“懷古壯士志,憂時君子心”,“壯士”應該從古代經典中學習古人的智慧,但是懷古不是復古,真正的“君子”是憂國憂民的,應該用古人的智慧來解決現實的問題,這就叫“憂時君子心”。由自然世界到人類社會,由人格修養到現實關懷,由古代到今天,充分體現了詩人和哲人“天人合一”“內圣外王”的思想觀念和深深的歷史情懷,表達了朱子與張拭兩位理學大家對學生的共同期望:希望學生們以“壯士”“君子”的氣節來要求自己,關注現實生活,為國為民積極出謀劃策,建功立業。這一聯充分展現了朱熹和張拭作為教育家胸懷天下、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這與他們倡導的“朱、張會講”所強調的經世致用思想亦相契合。